头顶上的声音
作者: 林宕一
向红穿一条橙色的蕾丝铅笔裙,腰际束了蝴蝶花镂空皮带,漂漂亮亮地立在院长胡生面前。
还没来得及换上护士服,向红就来告诉胡生一桩事体。原来,她认得那个外地产妇。昨日半夜,那产妇丢下自己生下的孩子,逃走了。
向红说了一个地方,说那想赖账的产妇一定逃回到了那里。原来,她是向红父母家隔壁那户人家的租户。在医院的产房里,护士向红一直戴着口罩,产妇没有认出她。其实,向红跟那女子也只是照过几次面——休息日回父母家,向红有时会在隔壁人家的场角上望到她。女子和她丈夫在附近承包了几亩农田,种葱。所以,说起那个女子,向红的鼻头里似乎就有了一股葱的辛辣。
向红还说,不要说是我说的,那对种葱夫妻其实不容易,据说今年葱不好卖,蚀光了。不过,好卖又能进账多少?两口子身边已经拖着两个鼻涕囡……不能说是我说的啊。
惠民家园16号排屋最东面那户就是向红父母家。胡生刚在排屋前的一排水杉树前立定,跟他来的秋萍就惊呼一声,让胡生走开。胡生抬头,望到了头顶上的一个蜂窝。他就朝边上走几步,走到了秋萍身边。
蜂窝长在一根枝丫上,周围飞着不少蜜蜂。见这些飞着的蜜蜂不是细腰的胡蜂,胡生舒口气,对秋萍说,不要紧,只要不是屁股上有毒刺的胡蜂,就不要吓。他举手指指蜂窝,又笑着说,晓得吗?这一窝蜜蜂,实行一妻多夫制呢。他的声气既像卖弄又像玩笑。秋萍呢,面孔上也露出好奇神色。胡生就继续说,可以肯定,这一窝蜜蜂中有雌蜂一只、雄蜂几只,其它的,全是职蜂,专门做采花、酿蜜、守卫等生活。那只雌蜂个头一定特别大,是蜂王。那几只雄蜂,个头应该比职蜂稍微大点,没有花粉囊和尾针,所以文不能采花,武不能杀敌,只能在春夏两季伴伴蜂王“看花赏月”,到了秋天就被职蜂赶出窝外,一只只刺煞,“以清君侧”。所以,蜂窝也有自己的规则,凡是不做生活、只会养孩子的蜂民,等它的生育能力结束,就要处以死刑,省得浪费粮食。
秋萍咯咯咯笑起来,说,是的,对某些不负责任的男人,我们也应该这样。我们现在要寻的这个孩子的父亲,他就是一只那样的雄蜂。
秋萍已经脱下护士服,打扮恢复了平时的鲜亮、时髦。她上身穿一件小方领衬衫,套一件白底豹纹外套;脚上是一双尖头细跟高鞋,搭配九分裤。
望着胡生,秋萍眼睛里露出崇拜的神色。她一直很“吃”胡生。胡生也吃准了她对他的“吃”,有时在秋萍面前就难免率性。以前,在率性、变化无常的胡生面前,秋萍常会变得一筹莫展。不过她不怪他。没办法,啥人叫自己“吃”胡生呢,“女人吃男人,男人变小人(孩)”——哪怕这个男人贵为院长。尽管现在已不是以前,她与胡生也已不是以前的两个人了,可她现在还是“吃”他,在她面前,胡生仍旧是小人。只是以前,秋萍或许更“吃”他,更让他变化无常。至今,秋萍还记得以前的一些情景:两家子坐着的出租车行驶到半途,他会突然要求停车,一家子下车,并让司机走回头路,把秋萍送回去。这还是胡生主动约的秋萍。那时的秋萍,望着胡生接听着手机、匆忙离去的背影,眼鼻发酸。
现在想想,变化无常正是“即兴”的一种表现形式——胡生当时的变化无常在让秋萍难过的同时,恰恰又是让秋萍难忘和着迷的。当时的变化无常里,有一种不变,现在的变化无常里,那种不变却已变了。不过,秋萍似乎还留恋着以前,总有意无意地寻找两人相处的机会,这一次,她和胡生一道来惠民家园,又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惠民家园16号前是一块水泥场地,胡生和秋萍走上去。场地上晒着芝麻秸秆,胡生的脚踏在芝麻蒴果上,一声细微的爆裂声似乎在他脚下响起,他赶忙挪脚、转身,对秋萍说,我们不要寻孩子父母了,我们回转吧。
面对胡生的突然变化,秋萍面孔上露出疑惑神色,刚想问,胡生就转身,然后脚步匆忙地走动起来。秋萍连忙跟上。
下昼三点多钟,胡生把孩子交给了胡彩花。她是他阿姐,一直没有生养。
二
胡彩花也住在惠民家园。这个农民社区里,住着上百家动迁户。他们用耕种了几代人的土地换得了居民身份,也换来了一个集中居住的社区。可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改农民习气,在屋边墙角开垦施肥,种植各种时令蔬菜。
有人还在社区里“迎”厕神。小区外头有新造的公共厕所,这人在里面设好香案,然后,让两个孩子各拿一盏小红灯走在前面,另外两个孩子用小竹竿抬着一只竹畚箕紧随在后面,畚箕上插着花,箕口下插着竹签。两个孩子走近香案后,这个迎神的人就念念有词,算是在请厕神“坑三姑娘”,接着让孩子再把畚箕抬回这人的家里。家里的方桌上放着沙盘,用作扶乩。箕下的竹签在沙盘中一番画花作字后,这人就判明了凶吉,也向“坑三姑娘”问明了事理,这人就将“坑三姑娘”重新送回转小区外的公共厕所里。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业委会和居委会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说,事体结束后,他们都把厕所边的锡箔灰打扫干净了,并没有碍着啥人。
胡生熟悉惠民家园。他是这里的家床医生,每个礼拜要来这里三次。医院里只有极少的人晓得他跟普通医生一样,也在做家床医生。一年前,一个住在惠民家园的老大妈寻上来。当即,胡生就亲自带了名医生去老大妈家里。老大妈的爱人患上急性风湿后没有及时去医院,就再也不能下床。卧病的老人青壮年时常困青石板,把关节困坏了,这次,一场急性风湿,算是与他早年的不良习性彻底作了清算。在老人边上,胡生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晓得他生了褥疮,立刻打电话到医院,让人拿来了气垫、药物,并对跟他来的医生说,你就做这里的家床医生吧。医生却说自己已做了其他地方的家床医生。胡生心头一热,就打算亲自做这里的家床医生。
以前,一个生病和尚出院时曾送给胡生一句话:做正常人,想常人非想。可胡生觉得,一般的人,一旦想常人非想,常常就做不成正常人了。比如现在的他,正常的情况是,做院长,就不应当深入一线去做家床医生,他却把自己当成普通医生了,那么,在别人眼里,他这个院长就是不正常的。可是,就是这种不正常,让胡生觉着自己变得不普通了,由此,他居然还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开心,而这种开心又像是虐待自己后才有的……虐待自己后产生的开心毕竟不是正常的开心,所以,胡生欲盖弥彰,关照医院班子里的人,注意保密,不要在外面传他做家床医生的事体。原来,他还是没忘记生病和尚的前半句话,想做一个别人眼里的正常人。
现在,胡生用棉花球蘸一点精油,涂在胡大伯(卧床的老人也姓胡)背上,然后点燃灸柱,稍停一歇,对准穴位施灸。
大约半小时后,胡生望一眼胡大伯背上那个潮红的穴位,收了器具,走出房间。
三
胡家大妈着一件黑雪纺上衣,笑的时候,面孔上居然有酒靥潭,这么大岁数了还有酒靥潭,让胡生觉着很惊讶。她要胡生吃过夜饭后再走,一面孔期待神色——家床服务只收基本药费,所以,病人家属都很感谢医生。
胡生笑着摇摇头,然后,目光落在她儿媳妇冬梅身上。冬梅穿一件轻薄的雪纺圆领上衣,望上去素净、秀气。胡生说,你们,其实可以去抱养个孩子。
胡生听说,三年前,冬梅老公遭遇车祸身亡,却不晓得啥原因,这三年来,冬梅一直没有改嫁,也没有离开胡家。见胡家大妈和冬梅没有接话题,胡生终于跨出胡家门槛。
胡生一到家,胡彩花的电话就追来了,她在电话里急切地说,孩子没日没夜地哭,哪样哄,都不行……他阿姐在电话里刹不了车,像是只要跟胡生多说几句,孩子就不会哭闹了。婚后,胡彩花一直没有生养,不过,她始终不死心,不断用药。多年来,不晓得她用了多少偏方——平时,她总是浑身散发着药气,可她的努力却一直得不到回报。
四
胡生给胡大伯上了“康倍RBI”后,预备给他针灸,可让老人转身时,老人突然伸出干枯的手,捏牢胡生的右手,嘴巴里像要说啥。胡生心里就叽咕一声:千万别说啥感谢话啊。胡生清爽,他做家床医生, 并不是出于啥高尚目的,是心血来潮,不,说心血来潮也不正确,他其实是在听从自己的内心啊。
医院里的范博士曾经说过一句话:人一旦上升到一个高度,再被迫下来,被别人“放低”,心理上就“下”不来了。这话有点石破天惊,胡生觉得能说出这句话,证明范博士是个高人。不过,胡生觉得自己比他更高一筹——为了不被别人“放低”,他先“放低”自己,先让自己从院长的位置上“下来”,做家床医生。自己让自己“下来”,心理上不会受到冲击,而被迫下来,心理上肯定要受到冲击,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桩事体。所以,他要主动“下来”、“放低”自己,到时候,别人想“放低”他,他其实已经先把自己“放低”了,“低”成了一名家床医生,别人能对他咋样?一旦“放低”自己,胡生竟然还感受到了一份轻松和充实。他觉着,一旦避开医院里的烦心事,竟身轻如燕了——心累,才是真累。针灸、敷药等手脚生活,不累。
与此同时,对胡大伯一家三口,胡生也有了亲近感。有时,胡生觉得他的“送医下基层”是一种“信”。他朋友坤龙见庙就进、见佛就拜是“信”,他杀猪猡的堂兄因为杀生忒多而坚持吃素也是“信”,而他胡生不信佛不信“邪”,他信自己,信那种“放低”。
胡生走出胡大伯房间时,胡家大妈拉牢他的手,说,哪能到现在还一家子?
她指的是他的单身。胡生不响,眼神像在说,你哪能晓得?大妈又说,我来给你做介绍?
话音一落,她被呛了似的咳起来,稍稍平息,就面色潮红,目光闪烁,嘴唇抖动,却似乎说不出话来了。胡生突然很怕一个人的名字从她嘴里蹦出来。一歇后,她的嘴唇不再抖动,定睛望着胡生。
胡生笑着问,冬梅呢?大妈说,回她老家去了,说也不说,三日不见人影。胡生说,其实你让她抱养个孩子,不是蛮好?如果她以后再出嫁,想带走就带走,不想带走,你也就有了孙子,家里闹猛,还……
张张嘴,大妈却没有说出啥。
穿过惠民家园16号和17号之间的弄堂,胡生望到一排车库,里头却不停车,都住着租户。车库和排屋当中,停满了摩托车、电瓶车。一位岁数三十上下的妇女走出车库,放下手里的粉红塑料脚盆,朝一根铅丝上晒衣裳。似乎留意到了立在弄堂口的胡生,她停手,朝他望过来。
女子着一件雪青外罩,圆脸微黑,两道细细的眉毛间有一颗黑痣。
胡生立刻转身。
五
和胡家大妈有了那次对话后,胡生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再望到冬梅时,望得匆忙,却望得深了。这日,他在胡家望了冬梅一眼,刚转身,冬梅就对他说,胡医生不留下吃口茶?胡生说,还有事体呢。冬梅左右望望,说,大妈叫你坐,你就坐了,我让你坐一歇,你就不肯?胡生微微一笑,说,你跟她不同。
冬梅面色僵了僵,又很快露出沉思表情,似乎在想胡生这话的深意。一歇后,她像是想出了深埋在这话里的“意思”,面孔微微红了红,嘴角挂上微笑。
以前,每趟碰到胡生,冬梅或浅笑,或沉默,总显得不敢与胡生热络——显然,她也觉得,他是“不同”的。原来这“不同”,冬梅心里同样有。说起来,这“不同”不仅存在于他们的心里,更存在于别人的眼睛里。冬梅晓得,在别人看来,她这个情况,在外头的男人面前,不应当有不正作的样子;而对于胡生来说,在病人家里,他需要树立一个职业医生的正面形象,他知道,像他这个岁数、这样身份的人,在冬梅这样的人面前,任何不正作、不得体的举止、话语,在别人眼睛里都是不妥当的,都会损坏他的名声。这样说来,所谓“不同”,是先存在于别人的眼里,然后才存在于他和冬梅心里的,或许,正因为在别人眼里有了这“不同”,才有了他们心里的“不同”。所以,在别人面前,他们只能相互不当回事体,表现出一种不冷不热的关系。有时,即使没有别人在他们边上,这种“不冷不热”也会成为一种习惯,还在。今天,冬梅却掼掉了那个习惯,对着胡生的笑不再是浅笑,深了,也舒展开了,同时,她还主动搭讪胡生。
胡生有点惊异,又有点心跳,脚下迟疑起来。冬梅说,坐吧,又不是要你做啥,就是想问你桩事体。
这时,胡家大妈不在家,胡大伯没声没息地困在东房间里。胡生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冬梅却垂下眼帘,遮住眼睛,面孔上,腾上了两片若有若无的淡淡红晕。冬梅的眼帘重新掀开,说,我想认你做哥呢,哥,有桩事体……想让你帮个忙。胡生说,能帮,一定帮。冬梅叹口气,说,说出来,你肯定不愿帮。胡生说,不说,一定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