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记
作者: 赵柏田1
唐高宗调露二年(680)正月十五日,二十二岁的陈子昂刚到洛阳,参加了高正臣家的一次宴会。宴会上有六人作诗,限以“春”字为韵,陈子昂的诗题为《上元夜效小庾体》。
三五月华新,遨游逐上春。
相邀洛城曲,追宴小平津。
楼上看珠妓,车中见玉人。
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
(《上元夜效小庾体》)
这是一首“轻靡”风格的社交诗。按照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说法,“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这种文章“体性”轻浮,重辞华,轻经纶,内容不外艳情、宴游、颂圣,作诗一般都是在公众场合,写诗与读诗的人,都像是在参与一场众目睽睽的表演。
首联、颔联匆忙交代了宴会的时间和地点,颈联出现了游宴中所见的美人。尾联出现的“灯轮”的意象,大概寓意良辰不再,美事将逝。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首平庸之作。这与出蜀入京途中写下《白帝城怀古》《度荆门望楚》等名篇的陈子昂是同一个人吗?
问题出在诗题的后半部分,“效小庾体”。“小庾”指南北朝诗人庾信,庾信早年出仕南梁,与另一个宫廷诗人徐陵齐名,并称“徐庾”,他们辞藻华丽的诗风初唐仍有不少追随者。诗题说得很清楚,这首诗是按照庾信体的固定程式去写的。这种程式,汉学家宇文所安总结为“三部式”:开头尽可能优雅地陈述主题,中间用对句展开描述,诗尾则是对前面部分的反应或评论。
如果大家都像AI一样去写诗,大诗人和平庸诗人就拉到了同一水平。陈子昂终于成功地写出了一首枯燥乏味的诗。向来鄙薄宫廷诗的陈子昂刚到东都洛阳,就被这样的诗风吞没,只能说“轻靡”之风已经溢出宫廷,弥漫到了整个社会生活中。
但其实,上元题材的诗也不一定都写得像陈子昂在高正臣家写的这么难看。年长陈子昂几岁的苏味道,就写过一首为人赞颂的《上元》:“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用词虽然同样华丽,但华丽中自有一种阔大的气象。关键在于,苏味道没有去“效”什么体式。
这也不能怪陈子昂拾人余唾。毕竟,四年前的上元三年(676),身为蜀中一个富家子的他才开始收敛心性,立志读书,不复驰侠纵博。新诗人首次登场,难免笨手笨脚。
调露二年(680)春天,陈子昂频繁出现在长安和洛阳的各种社交场中。从正月到三月,他在洛阳出席了四场游宴,三场在高正臣家,一场在王明府家。高正臣,广平人,寓居洛阳,高宗时做过润州、湖州、襄州等地刺史,官至卫尉卿。王明府,名未详,看称呼,应该也做过刺史、太守一级的官职。陈子昂学会了在酒宴中如何客套应酬,如何逢场作戏,如何恰到好处地与达官贵人交接而不致招人嫌烦,他在洛阳社交界混得如鱼得水。
正月晦日(三十日),高正臣家的私人园林接连有两场酒宴。在流荡着一片平淡乏味音调的唱和诗声中,陈子昂和到场的贵人们一起大快朵颐。中午的酒宴,陈子昂还应众人推举,写下一篇语气夸张的序,极言宴会之盛,来宾如何的有头有脸,露骨地表示自己的翅膀过于短弱,希望在座君子能够带他齐飞。
稍后在长安的另一场酒宴上,他碰到了刚从中书侍郎升任中书令的薛元超。对于这个刚刚把杨炯、崔融拔擢为崇文馆学士的高官,他充满了敬仰之情。他觉得机会来了,宴会结束就向薛行卷,希望获得这个长者的青眼拔擢。预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如果接下来的进士考试中他侥幸通过了,东都的官场上或许就此多了一个名利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开耀二年(682)的进士榜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不得不回梓州射洪县老家了。他离开洛阳西归长安,准备沿着两年前出蜀的旧路回家时,吏部侍郎魏玄同的儿子魏懔来送行,陈子昂作诗说:我漂在洛阳,就像蓬草一样不得安定,如今又落了第,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鸟,听到弓弦的声音就会心惊肉跳,所以我不考了,回老家了,以后就守着东陂的几亩田过日子吧。
也真是奇怪,他一离开洛阳,写的诗又像诗了。
2
陈子昂是在高宗驾崩的683年冬天报名参加来年的进士科考试的。684年二月,武后临朝称制,改元文明,这一年的进士榜也公布了,陈子昂中乙科进士,对策高第,授“将仕郎”,这是一个文散官,置于从九品下阶。
对于此前流传的武氏即将取代李唐的种种传言,陈子昂不像骆宾王他们那样反感。他认为月亮的升起和运行都是受某种神秘天道指引的。他甚至推测出来,这个国家即将由一个强大的女性统治。
是以,隐居射洪老家的那两年,他一直都在韬光养晦,把能进能退、能仕能隐的鬼谷子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当施展才华的时候,可以无所不能,当收敛起锋芒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高宗灵驾西还长安的消息,应该是在年初就已昭告天下了。既然先皇曾有遗言,死者的意志还是要受到尊重的。但刚刚入仕的陈子昂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高宗的灵柩应该葬在洛阳,而非长安。
他的功名是在东都洛阳取得的,也算是个新贵,新贵对长安没有感情。
反对把先皇安葬在长安的理由是,今日之长安已非昔日之长安,燕、代一带屡遭匈奴侵扰,巴、陇一带常受吐蕃威胁,致使人民生活受战争影响极大。况且关中近年常发生灾荒,黄河以西几成不毛之地,甘肃以北已很少能看到青草,人口大量流失,许多地方“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如果高宗灵驾西迁,又要苦着沿途的人民了。
而洛阳这块风水宝地,乃是天地交会的中心,再加周边有景山、嵩山、北邙山等名山,有祝融、太昊等上古帝王的遗迹,还有比这更理想的营建陵墓的地方吗?何况天子以四海为家,舜和大禹就是很好的先例,用得着非要葬到长安去吗?
一个刚入职的九品小官,居然大言炎炎,对大行皇帝的灵驾何去何从妄加议论,显然是年轻人政治上不够成熟。他这么做,自要承担相应风险,轻则斥责,重则丢失刚到手的功名。那么陈子昂“冒死献书阙下”的动机又何在呢?
细读一千五百言的《谏灵驾入京书》,我们会心折于他对两京地理及整个国家形势的熟悉,看来这个十七八岁前从未读过一本书的“豪家子”,这些年还真是下了不少苦功夫。当然我们也会欣赏这文章逻辑严密,骈散结合,气势充沛。除了这些,总让人觉得还有一种纵横家的底色在。我们不好说他投机,但很明显,他是在赌一把。
关于武后为什么长居洛阳不愿回长安,坊间早有种种传闻,这些宫廷秘辛最后总是归结到武后与王皇后、萧淑妃的恩怨上去。据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武后当年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手法处死王皇后和萧淑妃后,就经常梦见她们满脸血污地找她索命。甚至还有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萧淑妃死前曾赌咒,“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自此宫中的猫全被视作妖猫,皆在扑杀之列。撇开这些民间传闻,对武后这个有着政治野心的女人而言,她的感情天平自然是倾向洛阳多一点。世所共知,长安经高祖、太宗、高宗三代经营,已经是李唐宗室势力的中枢,她要别出机枢,只能以洛阳为基地。
陈子昂赌赢了。他关于长安、洛阳优劣的一番比较,肯定都说到了这个女人的心里去。
谏书是上给皇帝,也就是睿宗的,但皇帝只是个摆设,所有政事都取决于太后。内中有一句话,透露出了陈子昂写这封谏书的投机心理,“陛下何不……咨谋太后”。他断定这封谏书肯定会呈送太后。这无疑是一句讨喜的话。所有对着“陛下”的滔滔不绝,其实都是说给太后听的。
不管武则天有多么不喜欢长安,这年五月,高宗灵驾还是西还了,并在她没有到场的情况下落葬于乾陵。陈子昂的谏言虽然落了空,太后却记住了他。她要见一见是谁大胆写下这封谏书。
据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在《陈氏别传》中说,武后在金华殿召见了这个自称“梓州射洪县草莽臣陈子昂”的年轻人。貌不惊人、身材矮小的陈子昂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他的胆略让武后很是欣赏,下敕评价说,“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曜”,授官麟台正字。
麟台是武则天时期秘书省的特殊称呼,正字为秘书省九品属官,掌校定典籍、刊正文字之职。虽是个低阶官职,但太后召见并亲授官职,预示着他会有个好前程。
这封谏书也传开了。一些商家闻到了商机,到处传写以获利,“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
这一年,陈子昂二十六岁。出名要趁早,他已经觉得晚了。
少年时他就是一个赌徒,“驰侠使气”。只是那时的筹码不够大。三年前,他初入长安,苦于无人知他是谁,曾做出一件疯狂的事来吸引眼球,在市集上把花了一千缗买来的一把胡琴当众砸碎,以博出圈,“一日之内,声华溢都”。现在,他的奇迹之年到来了,他相信好运气还在后头。
3
在陈子昂的时代,诗歌还只是贵族的事业,诗人只不过是廷臣或政治家的一个侧面而已。以布衣之身去写诗,则会显得面目可疑。所以,初到京都,他才会那么频繁地出入官员组织的游宴,那么不遗余力地附骥在宫廷诗人后面。
但内心里,陈子昂是排斥这种表演式的写作的,觉得这么做跟一个“俳优”差不多。作为一个骨子里的文学复古主义者,他认为伟大的文学在几百年前的建安时代就已经出现,而现在,大家都被华丽的文风裹挟着,忘记了这一优秀的文学传统。他的写作,就是致力于复活这一中断了的传统。
左史、礼部员外郎东方虬与他的这一文学主张每多共鸣,陈子昂欣然引其为同道。某日,他在朋友处读到东方虬的《咏孤桐篇》,激动地写了一封信,并附上新作《修竹篇》。他说东方虬此作,“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即便建安时代的作家们再世,读到此文也会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东方虬此篇今佚,所以我们已无法判断当不当得起这一评价。陈子昂的《修竹篇》三十六句,借竹子作“凤鸣”,是一首别有寄托的咏物诗,而更重要的是,陈子昂在写给东方虬的信中(也就是《修竹篇》的序言),提出了自己的文章之道: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文,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从一开始,他就是迥异于上官仪和“四杰”的文学叛逆者。一得着合适的时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宫体诗的外衣,露出其峥嵘诗骨来。
垂拱二年(686)春天从军出征,是陈子昂在政治热望和文学野心双重驱使下的一次进击。关于这次北征,他在《燕然军人画像铭》序言中曾述其起因:是年初,突厥同罗、仆固诸部叛乱,南下掳掠,朝廷派左豹韬卫将军刘敬同率西路军出居延海征讨,诗友左补阙乔知之以摄侍御史身份监军,他和另一个诗人王无竞得以同旅从征。
大军出张掖,向东北驰驱一千五百余里,五月抵达边塞要冲同城(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在这黄沙遍地的古战场,他眼前浮现出了汉代三十万大军在此与匈奴作战的场景:“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三》)茫茫的戈壁滩上,要塞的岗楼哨所全都颓坏了,阵亡将士们的累累白骨经受着一年年的风吹,他们的老人和孩子谁来照顾?
但他还是适当地修正了先前的反战立场。既然不得已而用兵,那就要迅速进击,惩戒元恶,尽量兵不血刃地解决战斗,这样也就不会留下那么多无人照顾的老人和孩子了。在同城附近的一座古祠庙里,他提议随军画师为将士们壁画写影,丹青毕彩,期望早奏凯歌。
七月,他离开同城。唐军边境力量的薄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主将不选,士卒不练,战阵毫无章法,就如菜市场一般的乱哄哄。他把这些批评和建议都写入了为乔知之代笔的奏章里。但从他和乔的一些互赠诗来看,他们的这些平戎策朝廷没有采信,时年五十开外的乔还遭到了别有用心者的诋毁。
军功并不像想象中的受重视,从中央到军队,一些暗角暴露了。以陈子昂任侠使气的性格,大概是很难忍受这样的不公的,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好言安慰,让朋友看清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