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婴

作者: 文非

夜里,美瑶醒来,弥生还在鏖战,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将他的脸照得鬼绿。

窝在床上抽烟打游戏,是弥生和美瑶同居生活中最为惬意的时光。美瑶曾好多次抗议弥生沉湎游戏,弥生哪里听得进,不让玩,活着有啥意思,不如死翘。想着弥生在厂子里一刻不得闲,而且经常受气,打打游戏放松放松,美瑶也就闭了嘴。偶尔,弥生玩得兴起,美瑶也会凑上去观战,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至于抽烟,自打有了身孕后,美瑶态度变得坚决起来,弥生也识趣,不再在美瑶面前抽。虽然不愿意弥生抽,但美瑶喜欢闻弥生手指上残留的淡淡的烟草味儿,近乎迷恋。弥生说她变态,美瑶也不反驳,怀孕两个多月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单就拿胃口来说,以前苍蝇馆子里不爱吃甚至深恶痛绝的东西,突然就爱吃了。好几回,美瑶深夜逼着弥生去巷口的臭豆腐店打包。搁以往,路过臭豆腐店都要掩鼻屏息快步走。

在美瑶的催促下,弥生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上床,右手习惯性地往她怀里钻。美瑶捉住他的手,轻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弥生便开始了每天入睡前的功课,手指弹奏着美瑶已经开始显怀的肚皮。这是美瑶发明的胎教——“肚皮舞”,弥生会一点舞蹈,她希望宝贝将来能遗传弥生这一点基因。

一串陡然而起的狗吠,惊得弥生一哆嗦,肚皮上的舞蹈瞬间乱了步调。

早晚得炖掉它。弥生骂。

少惹事,都要做爸的人了。美瑶说。

院门吱扭作响,随后,有人敲房东婆婆的门,声音拘谨而细微。美瑶朝被黑夜封裹的窗户瞅了一眼,支起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莫不是老婆婆的儿子回来了?转念一想不可能,她的儿,两三年了没有音讯,尽管如此,老婆婆依然习惯每天给儿子留门。

老婆婆儿子在工业园开着一间鞋厂,欠了一屁股的债,转型做玩具,不但没有起死回生,反而债台越筑越高,最终留下一封信一走了之。这几年,不断有债主上门讨债,甚至蹲守。法院正对着院门装上了360度无死角摄像头,美瑶每次进出,都要仰了头对视一眼。

楼下房门开了,传来老婆婆和女人模糊的说话声,像是巷子里的邻居。随后,又一声院门响,一串狗吠,屋外彻底回归了寂静。侧了耳朵,似乎能听到院里桂花花苞爆裂的声音。“肚皮舞”已经停歇,弥生发出细微的鼾声,但手掌依然搁在肚皮上,美瑶感觉到手掌贴住的地方格外温热。睡意荡然无存,她还在想着院子里那条狗,以及它的主人,西屋那个寡言阴郁的租客。

刚搬进来看见黑狗,美瑶心起怜悯。它看上去太瘦了,毛皮支棱,肚皮干瘪,背上的肋骨清晰可见。头上的毛尤其长,向两边耷拉,几乎遮住了眼睛,像极了披头士。不是生病,便是长期忍饥挨饿。美瑶心里暗暗责备它的主人,趁主人不备,偶尔给它投喂一些剩菜剩饭之类的食物。房东老婆婆制止了她。它不值得你这样做,老婆婆说,它是一只翻脸不认人的畜生。果然,黑狗很快露出本性。有一天下班回来,美瑶被它龇得跌倒在楼梯口。她吓坏了,担心流产。闻讯赶回来的弥生关了院门,拖着一根木棒恶狠狠地向退缩在院角的黑狗逼去,木棒的一头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弥生并没有伤及黑狗半根毫毛,西屋男人及时回来了,他们抢夺着木棒,情形变得剑拔弩张。几个看热闹的租客将他们拉开,在众人一边倒的指责声中,男人黑着脸,既不辩解,也不道歉。待众人散去,男人突然抄起地上的木棒,一声尖锐的嗷叫拔地而起。美瑶惊惧地看着趴在地上哀鸣吐血的黑狗,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

转天一早,美瑶去巷口买早点。下楼,见西屋的男人又坐在门前琢磨那几段木头。它们本来是一颗老死的樟树,堆放在院角风吹雨淋。不知什么时候,男人把它搬过来锯成段。好多天,男人围着长短不一的木头转,谁也不晓得他想干什么,他一直没动手,也许他自己也不晓得究竟要干什么。

黑狗看见美瑶,示威低吼。美瑶紧步往外走,感觉男人的目光追着,后背发凉。

拎着早点回来,不见人和狗,院里空空。

东厢房门虚掩,这个点,房东老婆婆还没起床,少有的事情。美瑶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立在床边轻唤了一声婆婆,半天不见动静。美瑶伸出手,却陡然停留在半空——老婆婆突然睁开眼,翻了个身。你吓跑了我的好梦。老婆婆瞪着美瑶说,面有愠色。梦见我儿昨夜里回来了,被狗叫得心惊,坐一会儿就走了,一口水都没喝。老婆婆怅然若失,用力翕动鼻子,似乎在搜寻儿子留下的气息。美瑶想起昨夜里的敲门声,半信半疑问,真个回来了?老婆婆抖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摆手道,他回来了我哪肯让他走,在外面可受苦呢——你找我有事么?不待美瑶开口,老婆婆睨了她一眼说,又是拴狗绳的事?美瑶点点头,她不止一次在老婆婆跟前抱怨。你为什么不自己和他说?老婆婆咕哝道。美瑶说那人怪怪的,凶。老婆婆打了个哈欠,抿了抿嘴说,也是怪,你两口子都来这么些日子了,不该吼你,那畜生想必也记仇——是得想办法让它闭嘴,看见陌生人就叫,哪天我儿子真回来了咋办?

美瑶没再说什么,留下两根油条转身走了。有些话,她不好和老婆婆讲。相对于自己的恐惧,她更担心弥生,弥生没轻没重,一直放狠话要把那畜生炖了。这种事弥生还真干得出来,他最近很烦。

弥生是工业园皮鞋厂里的打样工,活并不饱和,二老板一个手势把他拨往车间,弥生不乐意,觉得二老板瞧不起人,计件的活,哪有厂妹手脚快,埋汰人。

美瑶不能替弥生分忧。其实她上班的电子厂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想着再坚持俩月辞工回老家待产。看着弥生心烦,嘴里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

不愿去车间上班的弥生翘班的时间多了起来,为了帮助弥生排解苦闷,美瑶尽量不加班,中午也赶回来,陪弥生喝酒聊天打游戏。弥生酒量浅,但贪杯,回回醉。美瑶以茶当酒,俩人就着几碟小菜,一个坐床上,一个坐沙发上,在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中,喝糊涂酒,说糊涂话。

美瑶打趣说,到车间也有好处,那么多妹子,够你撩。弥生哈哈一笑,是有这么个便利,可人家看不上,没钱不跟你玩儿,全是势利妹。美瑶揶揄道,你装派头呀,拿出当年在我面前晃的那种派头,一准有好事。弥生就咧嘴,举瓶和美瑶碰了一个响。当年他撩上美瑶可没少费功夫,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一个礼拜系七种不同颜色的领带。

别丧了,美瑶说,挺起你当年的派头,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弥生苦笑,实在混不下去了咱回威海,我爸那条船还等着我去继承呢。美瑶擂了一拳弥生肋骨凸起的身板,挖苦道,就你这排骨身,喂鱼都嫌硌牙。弥生又笑,伸手挠美瑶。俩人丢掉酒杯,滚作一团。

闹得正欢,响起推门声。不用猜,准是房东老婆婆,老婆婆不习惯敲门,不少租客有意见,老婆婆却毫不客气回怼,上自个儿屋要敲门?

美瑶整理好被弥生剥掉的衣服,打开门。小妹,给看看,银行换了一个。老婆婆窸窸窣窣掏出一个崭新的红本本。美瑶接过存折翻开,只有一条最近的交易记录。婆婆,你本本上有四万三千七百块钱,对不?老婆婆默了默,粲然一笑,眼角堆起细纹,像一束箭镞。老婆婆接过红本本塞回围裙,手再拿出来时,却多了一把花生。她将花生拍在美瑶的掌心说,小妹有空儿还得陪我走一趟。说完踮着碎步回屋。美瑶刚合上门,老婆婆转身又来了,门缝里挤进半个苍老的脸。小妹,这屋儿几时拆?美瑶摇头。早听说工业园要征地,这一片老房子都要拆,政策也出来了,就是迟迟不见动静。老婆婆叹一声道,西头盖了好大一片厂,挖掘机就是不过来嘛。说完,有些落寞地缩回身子,轻合上门,走了。

老婆婆真有钱。弥生将花生剥了,抛得老高,然后用嘴接住。

相比她儿子留下来的欠账单,可是九牛一毛。

她那儿子也是造恶,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这屋若是拆了,兴许该回来了。

美瑶耷拉下眼眉,叹一口气。弥生有点发怔,刚才还嘻嘻哈哈的,这会儿却满面愁容。

隔天,美瑶陪老婆婆去还账,这次去的是生米巷的刘家,欠着两万块运输费。账本上有电话,本可以打电话让人上门来拿,老婆婆却执拗着要亲自送,想着不安全,又怕搞错,回回叫上美瑶。

西屋男人正坐在门前喝闷酒。黑狗一脸谄媚地盯着男人嘴里的骨头,可男人并不急于脱手。美瑶紧步往外走,出了院门,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响,骨头丢进了狗盆。她忿忿道,养狗不拴绳,哪来的道理。老婆婆无奈道,几次三番讲,听不进,也许是我这个老婆子太客气了。美瑶鼻子哼了一声,不能由着他横,找居委会,得有个说理的地方。

其实,从刚搬进来,美瑶便注意到比她稍早搬来的西屋男人。他和别的租客不一样,既不上班也不干活,成天阴着脸,仿佛每个人都欠他似的。除了坐在门前喝酒,偶尔带着黑狗出门转悠,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闭门睡觉。

美瑶和老婆婆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男人不见身影,估计回屋躺去了。矮桌上杯盘狼藉,一堆吃剩的骨头。黑狗还趴在原来的位置,看见美瑶,眼露凶光,龇牙低吼。老婆婆抄起扫把虎起脸,那畜生瞬间老实了。美瑶拉过来两把竹椅,和老婆婆坐下歇脚。

快四个月了吧。老婆婆摸了摸美瑶微微隆起的肚子。我刚刚怀娃那阵,害口,想吃酸,酸菜山楂都解不了馋。美瑶吃吃笑。我也是呢,特别想吃辣,巷口的臭豆腐都不放过,不过这些日子好多了。老婆婆捶了捶腰眼说,酸儿辣女,老古话不会错。美瑶说,我倒想要个女娃,弥生不想,他家世代捕鱼。老婆婆叹一声,男娃总想着功名、事业,看我儿,两三年没有消息,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找不到。

寂寂地坐了一盏茶工夫,老婆婆躬身进屋,捏出账本和两张相片。美瑶摊开账本,把今天还上的生米巷刘家的名字划掉了。相片之前看过,夹在账本里,一张黑白的,老婆婆抱着儿子在公园的木亭前,儿子穿着背带裤,虎头虎脑。还有一张彩色照,老婆婆儿子和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长城上,阳光帅气。

这些年,没找过?美瑶捏着相片问。老婆婆摆摆手,这么大的世界,哪找去?前两年有人说在哈尔滨见过他,我不信。他怎么会跑那么冷的地方去,走的时候衣服都没带。他喜欢寺庙里的清静,常去打坐,我琢磨,八成当了和尚,万事不管。

老婆婆打住了话头,眼神愣怔,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男人开门的声音把她滑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环顾四周,静了脸说,那垃圾桶,怎么会长脚呢?美瑶会心一笑,起身过去,将脏兮兮的垃圾桶移走,露出墙上用石灰水刷的圆圈箍起来的“拆”字。“拆”字被垃圾染脏,已经不如美瑶初来时新鲜。石灰水顺着院墙蜿蜒而下,最终干结在墙上,像极了滴落的泪水。

或许是心里郁结难解,老婆婆病倒了。只是有点累,有点冷,睡睡就好了。老婆婆不断重复这句话,躺了一天,粒米未进。

夜里,美瑶惦记着老婆婆,却不敢下楼。黑狗总是把自己消解在黑暗中,然后冷不丁从某个角落窜出来。她给加班的弥生发微信,叮嘱他回家时顺脚看看老婆婆。

也不知是几点,薄如蝉翼的睡梦中,听得楼下急迫的狗叫,以及急促的打斗声。美瑶翻身下床,匆匆下楼。院子里的灯早坏了,老婆婆一直没叫人来修。借着巷子里昏黄的灯光,她依稀辨认出打斗的是弥生和西屋的男人。男人反剪着弥生的手,几乎要将弥生摁在地上。美瑶脑袋轰的一声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叫着冲上去。她很轻易地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分开,准确地说,是西屋的男人突然松开了手。

怎么是你?男人说。看不清楚男人表情,声音听上去倍感困惑。

弥生啐了一口痰,弯腰摸起一块砖,挥舞着冲上来。西屋男人躲闪着退回屋里。随后哗啦一声玻璃碎裂响。熟睡的租客们被吵醒,有人在骂娘。美瑶拉着弥生赶紧回屋。

关于这天夜里的遭遇,弥生和美瑶感到费解,西屋男人后来也没给一句合理的解释。从男人当时回过神的反应来判断,一定是个误会,男人针对的并不是弥生。好在只是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自然,当天夜里,弥生也没有看成老婆婆,他在敲门没有回应正推门之际,突然遭遇了黑狗和西屋男人的袭击。

此后不久,黑狗被一根闪亮的铁链拴在桂花树下。男人将黑狗拴起来,是否和那天夜里弥生遇袭有因果关系,美瑶不清楚,也懒得深究,反正,恶狗被拴起来了,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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