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晚餐
作者: 王倩茜一
结婚的第五年,她已经能够依据一支牙膏,占卜一天家庭生活的凶吉。
洗漱台很窄小,刚刚用过的牙膏倒立在杯子里,瘪瘪瘦瘦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拿了起来,两只手一起发力,把剩余的牙膏从管尾往前挤,直到管口鼓起来才松手。将牙膏放回杯子里的时候,她忍不住想,为什么她要在意这些细节?为什么丈夫要执意改变她?不觉间,她加快了在洗漱台的进度,想尽快离开这里。
工作最近很艰难,她的样貌又成熟了不少,颧骨和额头的量感变重,有些角度是偏男气的,面庞不再淡泊,已经有了复合型的骨骼力量。回到梳妆台,拉开椅子坐下。昨夜失眠了三个小时,此时她的脸是浮肿的,加上在密封空调房里的烘烤,眼角的细纹快要裂开了。
她刚过三十五岁,日复一日走向衰老的说法并不算夸张,网络上制造出的“断崖式”三个字似乎有迹可循:如果失去了自律,要么成为精神物质上依附雄性动物的寄生虫,要么变成失去腰线的中年妇女。再往后,也许又要和更年期作战,或者身体里囊状器官开始频频造反……统统无力抗争。
她不知道为何会想到“无力”这个词。
此时,她看见丈夫在衣柜里翻找。是那件衣服?柜门遮住了他的整张脸,他的皮带箍紧小腹,腰间有了鼓鼓的肉。他在柜门后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在为难什么呢?他有比较体面的工作,不至于囊中羞涩。她的工作算不上好坏,不至于招摇过市,也不可能全年颗粒无收。
终于,丈夫翻出了那件衣服,丝毛绒原色羊绒衫。——果然,她又猜对了。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毛衫,结婚前花了几千块钱买下的。因为高级有质感,便成了指定场合的必备品,一直穿到松垮。他的衣柜里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味,混合着他日渐老气的外表和不可解脱的乏味感。
结婚五年,他们日渐没有了精神上的默契。也许不只是精神……丈夫没有太多合适的正装,秉承极简的信念,他遏制住了消费的源头,在漫长的日常消耗中,又不断堆积生活杂物。比如脚后跟磨得透明的袜子,或者领口松垮成荷叶边的T恤。
他们常会吵架。丈夫讥讽她在信息爆炸中乐此不疲,被消费主义彻底洗脑,被严重物化。什么是美感?丈夫冷笑问她,是把时间和金钱用在沾沾自喜的慵懒和时髦上,去追求无止境的欲望吗?理想主义至死。这是病态。她回击他人格分裂,思虑过多,拘泥细节,连挤牙膏这样的小事也如此执拗。
暴烈的辩论下,都试图入侵对方的头脑。
不过,这次丈夫没有周旋什么,只是问她:“里面搭配白色衬衣可以吗?”
“可以。”她说。
他又问:“你好朋友之前为什么离婚?”
二
他们正准备去参加女友的第二次婚宴。为了能应景显得恩爱有加,他们手牵手入场,片刻都没有分离。
那对新人来桌前敬酒,他们双双站起身,期间被人催问是否要戒酒以便封山育林的事。她还有点拘谨,他妙语连珠避开了这个话题,顺势搂住她的肩膀。他的臂膀温暖实在,她一时说不上他们的关系是在前进还是后退。这一幕里,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活跃、幽默。
几年前,女友还在第一段婚姻里神形疲乏,如今又开始安顿第二段婚姻。全场琉璃灯在头顶闪烁,一个小型的酒宴现场,气氛浑然进入高潮,一个一个粉红泡泡开始升腾。交杯酒后,几十个看客热血沸腾,击掌呼喊让新娘新郎接吻。
百无聊赖中,丈夫开始和邻座的人闲聊。从潜水说到热门新闻,最近的新闻里说,太平洋的岛国卢瓦图随时会被大海淹没,成为第一个在海底消失的国家。一桌人又聊起应景的话题,说到了女性在婚姻中存在的意义,“女人就该待在厨房——”丈夫看了她一眼,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女友已经四十多岁了,和前夫在一起的十五年里,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家庭和厨房。前夫爱上了别的女人,真情实意的恋爱,又在权衡利弊后假性回归。身体回来了,继续和婚姻捆绑在一起,却失恋般活在婚姻里。从那一天开始,女友的五脏六腑在体内膨胀,心死的感觉像吞掉了鹤顶红,怒火熊熊燃烧,差点蚕食了她。好友离婚后,努力开发新生活,身体恢复了原来的柔软,又规劝他人慎入婚姻。婚姻未必能保住爱情的全貌,也许只是看着后视镜在开车。“我必须离开他,在囊肿还没有变成恶性肿瘤前。”
按照社会规律,女友应该什么都看淡了。比如说,做有力量的女人,健身,瑜伽,网球,书法,骑行。可仅仅只过了一两年,女友又兴致勃勃地进入了另一段未知的状态中,跳进柴米油盐里,——爱上那个人,继续宠爱,继续付出,继续有新的责任。
新人是在追求爱情本体,还是爱情的结局?她没有答案。
灯光旋转,新人互相亲吻,自由的灵魂发热发亮,这一刻是神圣的。丈夫也跟着别人站起来,举起双手在头顶上鼓掌,喧嚣声里,丈夫回头问她:“你好朋友这回为什么结婚?”
三
丈夫并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二十二岁那年,算命先生告诉她,你要等一个北方人,高高瘦瘦,说着标准的普通话。
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用盲目执着的憧憬。二十九岁最后一个月,那个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人出现了,谢天谢地,她没有等到人老珠黄。不过,他既没有在七彩云里腾云驾雾,也没有完全遵照命运的预测,是有偏差的——他不高,只是瘦,是在北方求学归来的南方人,说着一口海味普通话。
她曾分析过,自己到底是他筛选出的结婚对象,还是顺其自然相处后的选择。不过,她感激他的出现,在那个刚刚好的时间里。她不确定是爱还是喜欢,毕竟,她对北方七彩云的爱那么无瑕,那么赤诚,但……她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偏差,成了被爱的角色,把人生的确定、希望、憧憬,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三十出头,火象星座,有蓬勃的生命力,经验不少也不多。恋爱正在炽热中,他的脸庞奕奕发光,他的皮肤年轻光滑,如奶油巧克力,栗色头发松软地绕着脸庞,物理距离近了,化学距离也近了,烈焰色的海浪里全是天真又深情的话。
吞下了命运的药丸,那个人成了她的丈夫,婚姻的一开始都是一样的……
丈夫很爱她,买房时专门挑选了26的楼层,那是她的生日,为此他心甘情愿比预期多花了10万。他们在高空度过了纸婚、绵婚,一直到五年后的木婚。楼房北面是一条双行道,蓝底白字的路牌上标注着“幸福街”。从北窗俯瞰,是一片18万平方米的公园。除了树荫,还可以看到一片空旷的绿幕。每一棵桂花树上都铺满七彩灯带,偶尔也会有泰国香茶树,夜晚张灯结彩,爆发出星星点点的小焰火。
大概是药丸过了期,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生活秩序忽然模糊不清了,他们经常在细枝末节里斗气,接着暴烈地争吵,语不惊人死不休,最后以冷战告终。几乎成了固定公式。
找不到解药时,她想起了北方七彩云的故事,原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悲哀丈夫的思想,也悲哀她的选择,接着记恨他毁掉了她对爱情的憧憬。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楼下的桂花林招惹了谁。白天,凉亭里面聚集了白头发的老人,他们团簇着开始奏乐,有吹长号的,有拉小提琴的,有演奏萨克斯的。
从此,记录青春歌颂爱情的声音暴露在公园上空。老年演奏家们不眠不休,乐音交替在朝朝暮暮,违背了生老病死的生物本能。他们激昂的斗志让人错愕,就像苔原气候的地区偏偏长出茂密的森林。
她的事业正在滑坡,更多时候是居家办公。乐音像几百只苍蝇嗡嗡飞涌,堵住了窗户。她推开窗户,风飒飒而过,乐音开始迷乱,直至消逝。关上窗户,魔术再次启动,苍蝇又铺天盖地凝聚过来,像被招了魂。
“我们去和老年人沟通一下吧。”她对丈夫说。
“又来了!”无法共情的表情占据了丈夫的脸,“你修行不够。这些老年人吹得很好听。”
丈夫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枯燥?“你得让老年人有消遣的地方,这是他们的晚年生活。”
不知是谁雄心勃勃,吹奏声后来换成了卡拉OK,乐音纠缠,失去了现实感。有人在奋力歌唱,好像每一首歌里都埋葬了青春。唱到缺氧,唱到心乱如麻,桂花林也在战战栗栗。
她只要打开电脑,就无法全神贯注。乐音勾起的是熟悉的歌声,有几次她竟然鬼使神差跟着哼唱起来。事业继续滑坡,她蓬头垢面地缩在睡衣里,成了蚕茧。她开始神经衰弱,频繁脱发。
她继续拨打电话一级级投诉。
“那是公园,干涉不了。”丈夫说。
的确哪个部门都管不了。
“投诉电话有用吗?他们没有执法权,只能劝导。”丈夫冷眼旁观。
“可是他们影响到居民生活了。”
“那是你的修养问题。”他又补充,“不要到楼下吵架!”
丈夫的指责让她愤怒,在他的审判中,她成了无理取闹的加害人。新闻里正在报道,卢瓦图的居民不得不告别自己的故乡,要在家园彻底沉入水下前,举国搬迁。可她无处可去。她继续向政府部门投诉,大有摧拉枯朽之势。
偶尔走神时,她会想要个孩子,也许孩子会成为修补婚姻的粘合剂。后来这件事又不了了之了。她曾经问过丈夫,“这样过下去是否还有意义?”他不多解读,只是囫囵地说“等待机会”。
事实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孩子也迟迟不愿意出现。几年的夫妻关系,性张力已经不见了,连身体的接触也很敷衍,没有丝毫的眷恋。两个人身体和情绪筋疲力尽,都处在厌战中。
似乎更喜欢独处,不再正眼看彼此,连余光也懒于纠缠。晚饭后,两人在厨房背对背忙碌,在主卧和次卧各自看书、追剧,和朋友闲聊……房贷和生活让钱包空空,只能用老套的方式自我催眠,随波逐流。
丈夫习惯性地仰卧在沙发,戴上耳机,长长伸展着身体,远处是山峦或是原野,他一个人在海上漂流。他抽出一支烟来提神,他在笑,什么内容让他面带微笑。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有怜爱,他怜爱的眼神此时正对着屏幕。她嗅到了莽林的气味,一种极复杂的动了真情的感受,他在思念谁。
傍晚的逆光里,丈夫看不到她哀悼的表情。楼下依旧是灾难性的喧嚣,孤单的老人们声声不绝地演奏,让人有种沉入海底同归于尽的妄想。她在黄昏中举目四望,她终究失去了爱情——还有那个二十年前的少年。
四
像是尘封的大门忽然打开,以青春为坐标,二十光年外的少年出现在了中学的篮球场上。
那个姓氏好看的清瘦少年,是初中的同学。少年在打篮球,他的表情很严肃,她远远地看着少年投篮,砸篮板,进球,得分。双手持球,腾空飞起,少年笑了,和球友击掌鼓励。
那时候天空暴蓝,放学人群汹涌。她坐在树荫的花坛边,吃着奶油巧克力雪糕,有时会若无其事在树下游荡,偶尔抬头看茂密树枝上艳红的果子。雪糕是冰镇透的,造型是戴帽子的小雪人,这个牌子后来绝了版,她一直怀想不已。
篮球在少年的左右手来回抛掷,好几次少年都在往场外看,像要把篮球抛出去。
长长的电影镜头里,城市的天际线连绵。天空铺满粉蓝色的云,起心动念的感觉,是因为那天的太阳特别美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在心里背诵李商隐写给北方亲友的诗,老师说,分班考试一定会考到的。你问我何时归来,我说我不知归期,此时,巴山的夜雨绵绵悠悠,雨水继续下,涨满了秋池。看不到归途的路,这漫长的雨夜,强忍住离别的眼泪,心里渴望再次秉烛畅谈的日子,互相倾诉今夜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