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烟

作者: 杨知寒

1

2003年夏,非典得到控制,街面上丢弃的口罩多了,吴迅摘掉纱巾,也露出光光的长脖子,和比脖子更灿亮的一串金链。当天她和孟还潮挽着胳膊,步行在四车道的路边,不是指指这个楼,就是过去的某辆车,咬耳朵说话,内容不外是,这里需要整顿,需要改变,要引起更广的关注,而眼下处处不足。她建议当记者的丈夫,在疫情过去之后,加大力度,抨击社会上的不公,作为妻子,她做好一切准备,像个革命党人的家属,愿意随时步入茫茫大雪,走向西伯利亚。孟还潮扶她站住,吴迅鞋里进了石头,他看她边单腿蹦着,边露出坚毅神色的半张脸,也深受鼓舞,觉得能做的还有许多。一辆摩托停在面前,下来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问孟还潮是不是记者。孟还潮伸出手,说我是,您有什么问题?他没想到自己已经这么出名了。吴迅抓着脱下来的高跟鞋,算平稳站住,期许地看俩人谈话。小伙手没握,上前一步,衣服下掏出水果刀,对孟还潮说,摘表。孟还潮没反应,小伙又对吴迅说,还有你的项链,戒指。你俩的皮夹子,快。孟还潮说,你是不是疯了,这是白天。小伙把刀顶在吴迅前胸上,轻蔑地看着孟还潮。他只能开始摘表。吴迅一动不动,说,你别这样,你还年轻。你叫什么?我们兴许能帮你。小伙帮她扯链子,吴迅嗷了一声。妻子的一声嚎叫,让孟还潮开始反击,他刚踢上小伙的腿,就被反手扎了肚子。

三人都停顿了会儿,吴迅张嘴不出声,孟还潮知道该捂伤口,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扎了,凭借经验,他想把小伙的特征记住,觉得气息熟悉,小伙等的是啥则没人知道。他最后撂句话,想想你得罪谁了。摩托一走,楼还在原来的位置,车一辆辆过去,等灯的等灯,按喇叭的按喇叭,废口罩风滚草一样跑在宽阔的路上。被孟还潮摘下来的进口手表,掉在地面,还走着字儿。

那块看似贵重、实际价值不高的手表是孟还潮父亲的遗物。孟还潮父亲在去世前唯一一次出省旅行时,从街边买来,稀罕上头的外国牌子,给孟还潮时,实话实说,承认是块儿假的。孟还潮遍览资料,坚信是满洲国时留下的东西,直到表在一屋子记者的办公室内传递欣赏时,被婉转相告,信你爹的吧。说话的人和孟还潮父亲岁数差不多,是带他入行的老师傅,老记者。老记者心怀朴素的工作操守,兢兢业业,不冒进不造假,见天报道豆油多少钱一斤,论谁去打听,豆油实在就是多少钱一斤。孟还潮在豆油里泡着,觉得新闻价值没得发挥。他从省内高校毕业,出身清贫,志向远大,和一样是大学同学的吴迅在被窝里更有话聊。两人常聊到月上柳梢,聊到耽误了造人,却眼含热泪,头顶在一处,怀抱着物主造物,必无辜负的信念。吴迅告诉他,其实她们单位,现在每月开一千也费劲了。孟还潮不理她的,蹬自行车从台里天天往外跑,回家就写稿,直到天亮,给吴迅留下个信封。抓着信封里臃肿的一块东西时,吴迅不敢拆开,怕是不鸣则已的丈夫留下的不辞而别。打开后,有一串金项链,一个金戒指,阳光一照,闪光闪芒。她戴上,都正合适,还留下一片纸,上面是孟还潮大开大合的书法,叮嘱她,兹不泡水,看不出来。

孟还潮用笔和电波里的声音帮助过多少人,没有统计,但所得的回报,一定比他帮助过的数量少。在台里其他人看,孟还潮做的太够,评优不给他给谁,就算平时趾高气扬点儿,也合乎做派,清流嘛,社会良心嘛。在老百姓心里,评价只能更高。孟还潮电话从没点名报过,久而久之,听众打进电话,也会先问,是孟记者不是?不是,他们就不太信得过。孟还潮单枪匹马闯食品厂那天,吴迅在单位不住画十字,别人见了,问她,迅,你信教啊?她摇摇头,在空表格上写几行阿弥陀佛。那天下着雨,送孟还潮过来的面包车都不用人拦,死活不凑前。司机问他,有没有啥暗号,看了好报警。孟还潮说,他们有狗,你听狗叫厉害了,就报吧。司机说没用,你进去狗就得叫,都是黑背。他说,那你听我叫吧,竖耳朵听。下了车,孟还潮用两包中华打点看门的,说被亲戚介绍过来,第一天报到,想进厂找找机会。看门的收下烟,问身份证呢,先交。孟还潮交了岳父的身份证,对方一看1949年生人,问他到底来干啥。他说,刚从社会大学出来,实在找不上工作。先拿这张顶着,行不?我进去疏通疏通。我家这烟老多了。放他进去,工人们端着脸盘大的搪瓷碗,给廊下的四五只黑狗喂饭,见有生人,狗群高低声部开嚎。孟还潮一惊,大腿内侧的录音笔差点掉出来,用手按实,小跑进门里避雨。给他安排的活儿是装货。孟还潮像个货似的,被三五个人转交,最后跟到一个老头背后,让带着,进库房。满地大缸,缸里泡着颜色暧昧的水,间或浮起肉块,工人们通马桶一样按下去,都没戴口罩和手套。他闻见股熏鼻子的气味儿,问大爷,叔,这味儿闻多了,有影响没?大爷横他一眼,我三十七,你多大啊叫我叔。

一回家,孟还潮湿漉漉的脑袋瓜被吴迅捧住,两人对看半天,深深拥抱。洗过澡,他站在塑窗前,心血来潮,点了剩的一包中华烟里一支,咳嗽几下,适应了它对成年人糖果般的麻醉。望着烟,孟还潮伸手碰碰,没碰散,什么也没改变,他笑一会儿,看到更远的天空。两条街外,那条在小城人视为腐败象征遍布高级馆子的街道,烹饪的炊烟同时飘荡,盖过了更远地方的、即将被驱逐出现代记忆的烟囱呼吸。再远是什么烟呢,二玻璃是小城人多要走向的终点站,火葬场一年四季,冒炼人的灰,那里还没传出投诉,他不必早去。可腐败街上的烟,刮回眼前,夜晚的觥筹交错,建立在生活其中人的叹息之上。电话络绎不绝,他一一搁小本记下,没那么紧急,直到有一个电话,冒出老太太的哭声,说日本人小时候烧她家柴火,没给她眼睛熏坏,现在那些楼底下烤肉的,快给她整瞎了。她是个半孤老太太,身边就一儿子,儿子见天不着家,待不住,她一人掂对两人的饭,不知能掂对到哪天。真瞎了,儿子到哪儿吃去?孟还潮记下号码,多问了句,儿子多大。老太太说,属狗,二十一了。他想了下,儿子也不小了,没再说话,怕老太太继续哭。

2

老太太其实平时眼睛也常湿润,年轻时身边总有人管,学会了把话咽死,眼下一人守一屋,没人管,想说点儿什么时,会随叨咕淌下眼泪。李全回来了,楼道响起他的咳嗽,屋里没亮,母亲大概睡了,推门见老太太在床上坐着,望住他哭。李全以为她身上哪不舒服,她爱惜地摸摸他手,捋他衣服,问刚才咋咳这么厉害。李全说楼外都是烟,跟哪家着火似的,他没想到楼道也窜进不少,好在屋里还没。家里门窗都牢闭着,空气不流通,积聚的都是老人体味,这味道李全熟悉,闻着从不安心。他挺厌恶家里这股子气氛,但母亲毕竟只有他了。他没固定营生,隔三差五回来一次,替母亲解决点儿问题。家住二楼,楼下一溜烧烤店,烤什么的都有,入夜,灯火伴着笑声,将成年人的牢骚嗑儿排烟一样排到半空,可话是说不完的。越说越有,越说越想说,酒精激发人的性情,有时要到天亮,楼下饭店才在数钱的满足里拉下卷帘。一条街道,没人,有烟尘,谁见都要恍惚,影影绰绰,像郊外下起了重雾。

他也解决不了母亲的问题,试过,带几个小哥们,在黄昏店还没开,服务员刚往街上放下桌子凳子时,迎上去,你一脚我一脚地踢翻。踢没几下,结盟的几家店里都冲出人,将李全他们围住。经营大顺烤鸡爪的老板,姓周,周老板对话李全,犯什么毛病?李全说你熏着我妈了。周老板说不能够,我们挺环保的,都正规生意,你查执照啊。李全直哼鼻子,他估计周老板该挺上道儿的,都有兄弟,该知道怎么私底下解决问题。没想周老板提出了报警。报啥警?李全边上人问。周老板说,你们不是流氓团伙么?李全转身走两步,人群外他看看自己这伙儿,警察来了,流氓,真容易这么给定性。可他只想替妈出口恶气。他挡不了人家做生意,改不了排烟的走向,那么周老板该给拿钱,让他去买补品,给老太太有份心灵上的补偿。一提钱,再没道理,周老板叫服务员现在就打电话,李全说你打一个试试,来,用我手机。他跟小哥们儿喊,砸!李全想等大家有动手架势的时候,再喊停,身边却谁也没动,除了周老板的服务员。电话是瞧着他们,在柜台上打的。几分钟后,警笛响起,随警车来的,还有一辆黄面包。警察把没跑的李全往车上带,他不去,看了眼几个溃逃的哥们儿背影,感到败将的酸楚,眼一闭,瞬间想了挺多。黄面包上的人招呼他,不行上他这车。说话的人书生气重,有点儿不怒自威的派头,衬衫扣子系到顶头,底下短裤配凉鞋。他说他是记者,有啥不满,他俩可以先聊。警察同意,电话里听说闹事,他们来人挺多的,车上也挤。

记者说,别低头啊,没审讯你。车咯得厉害,屁股坐下,说是沙发,一个窟窿一个眼儿的,都不赶李全哥们儿开的夏利。李全坚持低头,向里侧低,怕被报道。母亲平时好听新闻,他不想让妈知道,儿子没解决问题,还上了新闻。记者拽他,他抬手给扒拉走,说,再碰一下,我揍死你。他觉得记者还是怕吓唬的,他现在血冲于顶,满脑子怎么暗杀周老板,却还要先合计到了派出所,闹,还是老实。他选择了老实的计划,不吭声,余光盯对方腕子上的金表。记者说,他们不会怕你,都有关系,就是我来,他们该顶也顶回去。咱平头百姓,要以法争权,简断截说,要占个理。李全说,你当我不占理。记者问,你不勒索吗?李全一笑,他们说啥你信啥,还记者呢,回家报你那点儿豆油吧。提到豆油,记者也火,他在车上来回换位置,翘起来的腿,往虚空踹了。他严肃起来,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李全说,别让我知道你是谁,我报复心重。记者不明白,我哪儿得罪你了,疯狗啊,逮谁咬谁?李全说我是疯狗,我能不说话了吗?你是人,你能不叫唤了吗?

孟还潮认识周显声,因认识,才一接消息,便跟着过来。坦白说,他挺喜欢这条街,过去这里是小城最整肃干净的一片居民房,后来又变成最丧气消沉的一片生活区,人们从厂里回来,不知道生活怎么继续,拿出板材,最后一次蹭公家便宜,给车成铁片,加两排圆形小孔,上头放肉和菜,围道边烤,做起小本生意。老记者带他来采访,当时,师傅和孟还潮说,要报道普通人的自食其力,歌颂生命毅力。烟火气,就是力气,烤的是肉,暖的是心。孟还潮拍下不少照片,今日,他把这些照片拿出和眼前的街道对比,沸腾更甚,规模再不能说小。可任何事情,哪怕多方获益,也有受损的人群,老太太电话一天一个,问孟记者,啥时候拆饭店啊?吴迅给他端来咖啡,速溶的,孟还潮一天好几管地喝,他跟妻子商量这件事,觉得食品厂一役,只是开端,往后着眼的,还该是具体对象的具体诉求,因个人是最容易被忽视,也最容易打动其他个人的。吴迅说,你这样,我放心,饭店里有狗肉,没狗,你去起码没生命危险。孟还潮说,绝人财路,就是动刀,动笔比动刀还狠,受法律保护。那帮老板指不定要怎么联合起来,我们得先谈谈。

头次见周显声,他掏记者证,周老板二话没说,让人给外头单设桌,还拉来一台风扇,朝着孟还潮汗湿的前胸,开足马力,猛吹。孟还潮咳嗽,说外头烟还这么大,楼上可住人呢。周显声刚想递烟,见提起烟,没递,说他也知道。但不做生意,全家就得喝风。我喝风,你喝烟,还是哪头遭罪的问题。周显声拍拍肚子,落日底下,周围没人,居然听得见周老板肚里河流一般,带着晃响。他说,孟记者,你以为这是油水吗?是酒水,我血都给掺了度数了,干我们餐饮的,比谁闻烟都多,喝酒都甚,我们挣钱,是有数的。孟还潮没话应对,提出去看厨房,拍几张照片,让相关单位来检查检查。周显声起身,刚还江河水涌的肚子堤坝一般,横绝在孟还潮身前。他说,你要曝光。孟还潮说,不拍照了。周显声还说,你要曝光。孟还潮想走,被周显声按住肩膀,都知道,新闻一出,接下来发生什么。曝出来,一定不合格,不合格,一定要关张。整改?整改要大钱,要把原本疏散在街面的飞烟,笔直拔出二十来米,排到居民楼顶最高,才最不影响居民。周显声给风扇抓起,照自己脸吹,吹得每个毛孔上冒出来的每点油光,都带威胁。你还是不要得罪人。周显声说。孟还潮当天被烤了多久,才往家回返,他都蒙了。捂嘴一道儿,怕自己喊出救命的意思。

不出一月,孟还潮丧命,送医院时,被抢救一番,一番两番,人被翻身,盖了白布。记者们义愤填膺,推吴迅站到最前,老记者俨然她老父亲,上前想掺一把,吴迅说不用,她站得住。除了犯人年轻,骑摩托来,骑摩托去,原为劫财,后没劫到这些信息外,她贡献了最有力一条线索,即那人最后说的,想想你得罪谁了。警方照此撒网,见天儿叫人问话,问来问去,发现方向太广,从企业到个人,孟还潮年年打击,主攻一个亮字,曝光之后,都有裁处,被裁处的都心怀怨恨。犯罪心理学在孟还潮这儿没用,当犯罪心理太多,感觉孟还潮被杀,都有点儿犯众怒的意思,属于众愿。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个忙碌的灯神,什么人给他擦拭一下,就得去满足什么人的愿望,孟还潮心神荡漾,进老太太家屋子时,矜持挪动双脚。老太太问他喝水吧?他道声谢,得和群众打成一片,因此水要喝,话也要讲。看着老房子里各式摆设,孟还潮恍惚回到小时候和父母同住的片段,放在立柜最上头的黄毛小狗,似乎每家都备一只,那狗直眉愣眼的,不可爱,但招人心疼。还看着鞋柜上有两双黑运动鞋,在老太太的一众布鞋里,显不出精神,像穿它的年轻人,也提早进入老态。孟还潮问,大娘,儿子去哪了?老太太说她不知道。记忆里打儿子高中毕业,对他的下落便再说不准,她补一句,儿子挺惦记她的,常来。孟还潮说,有人照顾就好。他本来能说不少宽心话,可在这样的气氛里,老太太手足无措,刚递来茶,又在屋里转悠上,有没有什么零食瓜子,能给记者同志吃吃。他的表达受限,除了公事公办尽早进入程序,没有别的。孟还潮拧开录音笔,掏本子,准备再记点儿什么,让老太太先坐。她没坐沙发,坐在对面的折叠椅上,眼睛湿漉漉的,似挂了一张青色的膜,不太眨动,嘴皮一直哆嗦。他说,大娘,不要紧张,咱闲聊天儿。老太太说,聊吧。他问,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老太太说,三四年前,得有了。我不是事儿多的人,忍挺久了。他问,具体影响生活哪些方面?老太太说,呛嗓子啊,熏眼睛。你看我这眼睛,你看不着,我近点儿你看。孟还潮说不用,看得着。老太太说本来她生活作息,挺规律的。自从楼下起烟,晚上她就不能按点儿吃饭了。四点楼下开始放烟,放到夜里十二点半,十二点半她才开火做饭,饿出胃病了。他在老太太指引下往厨房去,狭长的一条通道,灶台之外是更狭长的过人地方,开窗就是烟,做饭时候不开窗,烟也弥漫。老太太哭诉着,楼下吃串,我家不开火,都得开排烟机。我白费多少电?孟还潮看表,快四点了,他可以磨蹭一会儿,等待屋子里发生老太太讲述过的神奇效果,他后悔没带点儿吃的东西来。过会儿他俩只能在烟里各自熏下眼泪,还饿着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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