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

作者: 陈萨日娜

“搞艺术的,吃饱饭得靠天下太平。成大师得靠天下大乱。”院长在最后把下巴一扬,动作和声音同步立定住。

华虚舟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停顿,率先鼓起掌,并配合大幅度的点头和缓慢的眨眼来延展掌声里的钦佩。他看到院长嘴角吊了一下,弧度小得算不上笑,却勾勒出了发言者内心的满意度。掌声这东西,虽说由一大片组成,让人记住的却只有第一个。华虚舟头点得更重了,在心里祝贺自己夺冠。

他为这种安排在周末的报告会、参观活动起了个名,叫“软加班”。相比于摆在桌面上,需要支付加班费的“硬加班”,软的这个由于含有合影留念环节,更无法逃避。但对今天的市图书馆系列讲座,他是怀有积极态度的,甚至为坐在前排明显位置,提前了一小时到场,毕竟能这样精准地给领导心灵按摩的机会不多。从讲座结束,院长接受晚报记者采访的活跃度来看,他的积极取得了成效,院长情绪不错。

院长问:“小华,绕路送我,等会儿录节目来得及吗?”腿不小心踢到了驾驶座椅后背。

“来得及,院长。”华虚舟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松开方向盘,摸到了座椅调节键,蜷起双腿,尽可能地给后排腾出更大空间。

“总上电视,家里人很自豪吧?”

“还好,院长。我主要也是觉得这样的社会活动有助于弘扬经典,还能为学校带来更多关注。”

“你这样认识很好,小华,前阵职称评审,我看到你报名了。”

他没想到院长会在车里谈这件事,更没想到会说得这么直接。他紧紧凝视着前方的车流,忘了后视镜里能窥察到院长的脸。

“小华,你的社会影响力,还有知名度都是公认的,但学术和授课这两块阵地,还应该再把握把握。这一次先把名额让给郭老师吧,她打算五十五岁就退休了。你年轻,还有机会。”

他感到心上豁了个口子,刮进来呼呼荡荡的风。

前方黄灯亮起,我慢慢踩下刹车说:“好的,院长,我一切服从学校安排。”

院长说:“行,小华,就给我停前面吧。”

我重按调节键,恢复驾驶座原来的位置,伸直一路蜷缩的双腿。并道时我没开转向,惹得后面一阵鸣笛,我没理,一把给舵打死,蛮横地插进道路。

我或许应该告诉电视台节目组,给我做嘉宾介绍时加上一句:华虚舟,行为艺术家——长期将表达方式作为生活方式。据家里人说,我开口极早,不足一岁便能流利对话,却始终不会使用第一人称,渴了便说“孩子要水”,摔了便说“孩子好疼”。并非不会发音,只是仿佛没意识到有“我”这么个角色,平等地把所有人都当作外人。上学以后,我终于适应了“我”,而曾经的语言习惯则渐渐内化为了一种心理活动,无论何时何地,我的脑中时常会飘出一个声音,以旁观的视角描述和评论当下的情境,根据环境、情绪的变化,声音风格略有分别,时而像纪录片里的旁白,时而像球赛里的解说。有段时期,我相当困扰,感觉自己暴露在某种监视当中,也曾向精神类专科医院问诊,只说是休息不好,开了些安神的中药,吃完,旁白的声音愈发铿锵。我索性不再挣扎,任由其滔滔不绝。天长日久,竟颇感适意,如同切换着两个账号登录现实,每当出现不愿体会的情绪时,我就脱离开我,成为那个声音。

灯光打过来,女主持人的声音响起:“登辽河舞台,赏诗词华彩,欢迎收看《华夏诗词大会》。有请我们的评委老师,辽河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国诗词协会常任理事,日本东京大学非句博士,华虚舟。呀,又错了,俳句,俳句,不好意思导演,重来。”

每一次,每一次这个主持人都读白字,他怀疑她就是故意在嘲弄,觉得可笑,研究诗词居然要去日本留学,“俳句”又是个什么鬼东西,不就是给废话分成三行吗?

好在录制没有受到干扰,到了“友情诗”的点评环节,我以“李白汪伦本无缘,全靠汪伦花了钱”为开头,将《赠汪伦》的写作背景按照节目组设计的文稿背了出来。近几年国风主题的电视综艺市场不错,我们这个地级市的电视台就照葫芦画瓢,做了个《华夏诗词大会》。因妻子的闺蜜跟制片人谈了恋爱,我被介绍进节目,成为嘉宾,不料想小小地火了一下,楼下买菜被认出过两次,上课也有学生在下面偷偷拍照,甚至本市几所初中将我的发言摘出来,编入了语文阅读理解题。我嘴上说不在意,其实私下还是特意去买了衣服,换了眼镜框。

录制结束,到家已是深夜,妻子勾住我的脖子,仰起头问我想她了么。我说:“想了,儿子呢?”她说:“吃完奶在姥姥屋睡了,今天院长讲座怎么样?”我说:“还行,他说这次我没评上副高。”妻子很吃惊,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我说:“一周就给我排两堂课,参加文化类节目也不算学术成绩,让我怎么评?”妻子说:“那要不找找机关领导?”我说:“算了,本来也没抱希望。”妻子从后面抱过来说:“没事,咱好好抓住电视台的机会,照着明星学者努力,该来的总会来。”说着贴得更紧了一些。

隐隐地,他闻到后颈飘来一阵馊味,低头见妻子胸口上两团奶渍,心中难以抑制地恶心起来。他拿开她的胳膊,拍了拍说:“睡吧,明天周一。”

“例会最后,我想就职称评选的事说两句。”院长说,“本次评定,我们依旧坚持了公正公开、严格把关的原则。评上的老师,要不忘初心,加倍努力。没评上的,更应该鞭策自己,调整心态,防止消极情绪。在这个问题上,个别人应该向华虚舟老师学习,坦然接受结果,毫无怨言,依然坚守在工作一线。”

他低着头,在本子上胡乱地记录,却仍能感受到同事们暗戳过来的目光:谁没评上能甘心,你在这装什么?

“小华,你留一下。”院长招招手说。

又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非要表现出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亲密?刚才的表扬已经把他放在了所有老师的对立面,这个可怜人已经失去职称了,别再让他失去同事关系了行吗?

我迎上去问:“院长,您找我?”

“对,北大研究所所长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要立项,做一个中世纪汉文化圈重要诗人比较,想让我推荐一个咱们学校了解日本诗歌的人参会,我就想到你了。正好所长对你有印象,说他在网上刷到过《华夏诗词大会》。好好准备,小华,珍惜机会,给学院长长脸。”

他连声感谢,点头点得自己阵阵晕眩,愧意也无声地在心底漫开。院长还是厚道的,因为职称的事就对他怀有微词,实在刻薄,毕竟大家都有难处。

“哦,还有一个事。”院长不经意地说道,“就是我侄女那边,正常来说明年要参加美国的交换生,当然,得在平均分达标的情况下。这孩子有点贪玩,你也是知道的,我就是了解一下,期末考试她准备怎么样了?”

我说:“没问题的,院长,您放心,以孩子的能力,期末成绩不存在问题。”

下午,我将一张抄着选择题答案的纸条,夹进了分发给院长侄女的作业里。那愧意也随之消散了。想了想,我又给教务处的冯晶晶发去了一条信息,问能不能往系统里录成绩之前先给我看一眼。冯晶晶很快回复,好的。我心中欢喜,又追问午休时要不要一起散步。她回了个“OK”的表情。

吃过饭,我早早来到操场等候,同时不忘贴心地买上两杯奶茶。跟冯晶晶联络上虽是近期的事,但早在教务处招聘之初,我就在公示的名单上注意到这个清秀的女孩了。那时她上半身被框在一张窄窄巴巴的登记照里,却丝毫不影响她散发出灵动烂漫的气息。果然入职后,每逢她出现在食堂就会引来大家的目光。我暗地里打听过她的消息,也偶尔在排队时故意站到她后面,可所有交集就仅限于此。转机是在《华夏诗词大会》播出之后,有天冯晶晶竟主动找到我,说敬仰我的学识,她也是文学爱好者,一些问题想向我请教。我欣然同意,了解完才明白她原来在创作小说,有两篇发表在区宣传部内刊上以后,就再无作品。当下她正在写作一篇有关师生恋的题材,开头还好,中间部分则难以为继,希望我能给她些许启发。

我不愿承认这于我而言属于知识盲区,便尝试替她写了一段,她十分满意,希望我继续提供,我却写不出更多,只能绞尽脑汁回忆毕生所遇奇闻异事,帮她获取灵感,然而所述无一可用,好处却是我从此有理由经常约她散步。

冯晶晶嘬着奶茶说:“华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味儿?”

我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小姑娘,不都爱喝这玩意儿么。”

她转过头说:“华老师你给没给我想小说?”

我说:“想了呀,这不是一直跟你讲么。”

她说:“不行,同学借钱,孩子打架,邻居出轨这些都没法用,太庸俗了。”

她居然有脸说“庸俗”?她每天生产那么多垃圾文字,已经是最主要的庸俗制造者了。这样一个人,此刻居然用“庸俗”来概括他的历史,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冯晶晶噘起嘴,佯装生气地说:“华老师,你再想不出来,我不跟你散步了。”娇俏的唇瓣飘散出奶茶甜腻的香气。他想说些什么来给出致命的还击,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好,好,”我说:“一定想出来。”

下班回到家后,我给北大的所长打了个电话,交流还算顺畅,约好下周去文科实验楼碰一碰。我正盘算着需要准备些什么,小姨的电话这时响起。他不禁眉头一皱,这个点打来,不会有别的事情,一定又是她孙子的作业写不完,让他赶紧帮忙交一篇作文。他该怎样向他们解释,高校研究的古典诗歌和初中生作文是有差别的?他如何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对于给初中生当枪手的事情有多么厌恶?难道帮亲戚家小孩子写作业是知识分子的宿命?

很意外,小姨并不是要写作文。她在郊区买了个房子,打算养老住,最近搬家,有些瓷器不敢交给搬家公司,想让我周末回趟白城,帮她拉点过去。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对于故乡,我有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概括:春节期间必须回去的地方。每年春节,白城高速收费口都会打上两行字,左边:常回家看看——低三下四的。右边:热歹欢迎白城儿女回乡过年——LED屏有一片坏了,本来是“热烈”。

我很少在春节以外的时间回白城,本以为这次回来路况会好些,可不知为什么,收费口只有一个开放,几百米外就开始堵车。到达小姨家比正常晚了一个小时,我快速地搬完瓷器,找了一家比较大的超市进去,周六要去拜会北大所长,我准备带一点土特产登门。逛了一圈,我看到了哈尔滨红肠、延吉冷面、盘锦大米,甚至还有装在牛角里的内蒙古马奶酒,就是没有看见任何白城特色的东西。白城没有特产这件事他一直知道,可每次回来还是期待着有什么石头、家畜或者农作物被挖掘出来,披红挂绿,包装成这个小城的代表。然而,每一次期盼都会落空。他不禁埋怨起闯关东的老祖宗,要么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别动,要么勤快点再往北走两步,怎么就非挑这么个寸草不生的地方落脚?害得后辈儿孙送礼都犯难。

回程路上正好遇到晚高峰,七十公里的距离开了三个小时。到家,我已是疲惫不堪,想到明天上完课还要去电视台录制节目,不觉间头昏脑涨。

“你尝尝。”妻子端过来一碗甚似混沌的东西。

“好,等会儿。”

“你尝尝嘛,我炖了一下午。”

“好,等会儿。”

“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那你这什么态度?一进屋就没个好脸。”

“不是说了么,堵车,我累都不行?”

“行,歇着吧你。”

“你上哪?我喝还不行吗。”

“倒了,喂狗。”

“你他妈会不会说话?”

“你骂我?我给你生孩子给你做饭,你骂我?”

在沙发上睡到第四天,我落枕了,脖子只能僵硬地歪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上,看起来好像在质疑全世界。这一改变让电视台导演很满意,因为节目中我机智犀利的人物设定由此增添了形象上的可信度。不会有人看得出,台上侃侃而谈的男嘉宾夜夜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客厅。

晚上十点半,我妈突然打来电话,“喂,儿子,没睡呢?”

我压低声音说:“没呢,有事么,妈?”

那边声音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大孙子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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