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巫

作者: 牛健哲

在电梯里,我听见自己和友芝都在长长地呼气。

上行了很久,终归到达。找到那家店,我们核对了所在楼层和店门里面的木雕装潢,才相信不是我们找错了地方,而是店改了名字。进了门,见店里人仍都穿着袍式服务装,就是花色素雅了些。跟迎宾确认了,这家“堂巫”的确就是两年前的那家“三屿”。

很好。我们心里愈发不自在起来。

“老板和主厨都没变,服务水准只会更高。二位要不要参观一下,选个房间?”

我们不需要参观。随她换拖鞋的途中,倒是见到一个金灿灿的开间,里面有层层叠叠的罗汉像。众罗汉各自嗔笑,用不同的方式伸展肢体。友芝拉了我,大概是那些诡异的容貌和姿态让她不舒服,或者她那里又有些坠痛了。我们径直去往西南角的那间。

“经理换了吗?”友芝问。

“不知道您认识哪位经理,现在的经理来这儿一年多吧。”

在房间门口,迎宾把我们交给一个很年轻的服务员小妹。两年前自然也有这样一次交接,相比当时,这次的女孩儿又要小几岁,化妆没那么重,也没有像那样勉强作笑。当然,上次的印象难说有多确凿,可能被我们的回忆涂描过多次了。

房间对。往落地窗外看,仍然是那两条贯穿新老城区的主路,仿佛从这座高厦的两肋伸展开去,刺向远方,在夜间沿路灯光的倾注之下亮得发烫。在这家高空餐厅的景观中,视野内的其他楼宇虽然不乏夺目的光粼,姿态却都显得相当温顺。

友芝收回目光,转身跟我对视了一下。下午在医院,我们不喜欢那医生的说法,出来后钻进车里,我莫名地枯坐在驾驶位,好一阵子没有启动车子。后来忘了我们俩是谁说起这里,两个人都同意今晚应该故地重游。好像没有提议者,我们都只是做出了附和。算起来这是她小产后我们第一次出来吃饭。

我们点菜时,果盘和赠送的冷菜已经摆上桌。服务员小妹退开前,轻轻推了一下玻璃转盘,它像上次那样转了起来,照旧平缓安静。

两年前,我和友芝已经一起换过几次住处,尝过这个城市里太多小店餐品的滋味,而那晚我一心想把她带到一个舒适安静的地方进餐。选地方时她提起“三屿”,仿佛也想要个可以静心说话的环境,我们该是有了一种少有的默契。这地方我们分别和各自的同事来过,都知道是什么样子。当天晚上我工作上有点麻烦,到店有些晚,就简单地点了两个体面的套餐。我们临窗聊了聊这座城市近几年的发展,接着说到我们自己的变化。

“天真。”我说,“回想起来,前些年自己真是天真。”

友芝说:“其实……也未必全是天真,只是我们都没有耐心去深思熟虑。”

大体上是这么说的。听起来就好像我们搞完了几个大工程,而后开始反思它们带给子孙后代的生态和环境影响。实际上谁能说清楚那话的所指。那段时间我们留意最多的仍然是租房中介的消息,对租到的房子我们似乎越来越不满意。

只聊了几句,那个化浓妆的服务员就端上了生牛肉,然后蹲下试图启动桌子下面的什么设备。她还算轻手轻脚,但好半天也没能弄好。我和友芝就一会儿说上几句,一会儿停下来看看她,直到她刘海儿散乱地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啊,电烤炉好像坏了,要么就是电路坏了。这样,我给您用炭烤行吗?”

我们点头后,她就出去取来了烤炉,在桌面的远端嗞嗞地烤起牛肉来。

“你一定得尝尝这儿的烤牛肉……”我要说后半句的时候,友芝也正要说些什么,我们相互礼让了几次,我还是坚持让她说。

“我尝过。”友芝很快说完了。

这时炭火上的烤牛肉嘶叫得剧烈,服务员操弄着银亮的夹子,用刑一样毫不留情,身上那件花色斑斓的袍子更显惹眼。我们又不约而同地观看了一会儿。

“这么烤烟不小啊。”我们说。

“嗯,炭烤嘛。这种肉最适合炭烤。”服务员似乎还有点得意。她翻弄的只是两块,旁边等待受刑的鲜艳牛肉还有几近整盘。

我们望望窗,聊了两句,又喝下几口水。友芝抬头看看,说上面有排风扇。

“也不好用。”服务员弄出了更多油烟,说,“我刚才试了,排风扇和电烤炉应该是一套,连着的,都不好用了。”

我看了看电烤炉后面的服务员。说实话,这油烟无论多少,换在小烧烤店里就约等于无,往常我都不会察觉的。

“给我们换个房间!”我突然说。

服务员愣了一下,房间里绽开尴尬。她支吾着说好像已经没有其他包房了。

我以为友芝会劝我将就一下,但友芝冷着脸说:“那就把你们经理找来。”

“好……两位稍等。”服务员拿起对讲机,告诉那边我们想要换包房,也要找经理,然后努力对我们笑着说:“这两块肉快烤好了,您两位边吃边等吧。”

“这样被烟熏着,我们没心情吃!”我说,“你们店这么有名,就这样服务?”

友芝也换了个坐姿,直直地对着服务员,像是和我坐近了几分。友芝说:“是啊,别忘了你们的定位。烤炉坏了,排风也坏了,还要我们忍着烟继续吃?”

服务员大概没有经受过这样的质问,微笑仍然强留在脸上,却没法带动她的苹果肌和眼轮匝肌,难看得很。

“要不然,我把窗户打开吧,先排排烟,估计很快就会……”

“那我们去吃露天烧烤多好?”友芝回斥说。

我朝服务员用力摆摆手,“你是服务员,要做的不是张张嘴把顾客的需求都对付过去。我们是要好好吃饭,又不是找你凑三个人聊天!”

今天的服务员小妹就不假笑,表情一直浅淡,但声音相当温柔。端上菜品后,她就远远地站在门口。离得远,再加上她身形瘦小,让我们感觉这房间比两年前的更加空阔。

这次我们没有点现烤牛肉。但我招唤她过来。

“你刚来没多久吧?”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

“有没有在这儿干了很久的服务员?比如说,两年。”

她摇摇头,“对不起,我没听说。”

我和友芝相互望望,“你们这儿的牛肉怎么样,适合电烤还是炭烤?”

这是一道附加题,实际上她已经没机会了。她果然还是摇头,答不上来也聊不起来,窘迫中还有点退却,勉强说了声“都好吧”。对今晚的我们而言,这样跟她说话毫无意义。我抛开面前的餐巾,让她把经理找来。

她有点慌,“请问是菜品有问题还是服务有问题?”

说实话,我原本挺喜欢这种性格的服务员。我们也不再为难她,只说是要找经理多了解一些情况。

我和友芝都不吃东西,又到窗口去。如今的夜景与两年前的相差无几,只是更吸引我视线的,多是那些星星似的冷色的光。这里的确很高,望了不一会儿,视野的开阔和夜空的玄深就令我眩晕。我凑近玻璃,尽量垂直地向地面看去。楼下是这座高厦的背面,景物没有那么体面,路面只被低矮昏黄的路灯照亮,显得有些粗粝。我开始加倍眩晕。友芝站在我几步开外,距离那扇能打开的窗扇更近,我们像在充分享用落地窗的宽度。

两年前谁也没见识开窗排烟换气的效果,我们甩开腿就往外走。能感觉到身后跟着那个浓妆服务员,后来急急汇入的应该是当时的经理。服务员压低声音回答着她的潦草问话,“我没有……其实我是说过了的……”经理则更急着要把我们留住,没再多问就说都是她们没做好服务,到了换鞋的地方还亲自拿了我们的鞋过来。

“找你的时候你不来!”我回头说完就没再停留,“这账我可不结。”

经理只能跟我身后的友芝道歉,说今天实在是忙,要友芝留个电话,“服务改进后,我想邀请二位再到店体验。”

友芝自然要数说一下她们的不是,而且听起来说得很得要领——烟熏,怠慢顾客,耍嘴皮子。后来她还把耍嘴皮子说成了犟嘴。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友芝说。

我完全不看紧跟着的服务员的样子,下楼前只甩下一句:“不会再来了。”

我没让她们跟着上电梯。经理显然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对着轿厢里挥手。

由于结束得太早,我们上了主路时路面车很多,隔着车窗也很吵。我起初没说话,一副专心驾驶的样子。手机响了两次,我看了一眼来电,应该是我预订房间时拨过的号码。我想过我们这算不算逃单,但确信他们来电话仍然是要变相地讨好赔罪。友芝开了腔,继续说今晚三屿的服务离谱。这才合宜,至少与我们刚才的态度保持了一致。

车行驶的路就是在餐厅落地窗里能看到的两条明晃晃的干道之一,置身其中,当然不觉得有多漂亮。无论如何,三屿或者说它的服务员毁了那个晚上。

我想起一个上司在饭局上是怎么对待一个出了错的服务员的,把它讲了出来。

“这种店的价位里面包含着服务价值呢。”我一只手松开方向盘,在虚空里戳指着说,“今晚对那个服务员来说是个必要的教训。”

“嗯,刚才那个经理说,这一餐会由服务员自己买单,可能还不止如此呢。”

“应该的,我们绝对是对她的服务问题做了正确的反馈。”这是从那个上司那儿学来的说法,友芝表示赞同。

记得拐进小路之后,我频频变换车速和行驶方向,驾驶存在感极强。实际上是我有点迷路了,做了颇多试探来挽救路向。慢速通过一条巷道时,友芝问我想不想吃点心,我知道她看见了点心铺,就顺势停下车。她去了少顷,带回了那种卷曲的缸炉,我常常称之为“甜屎”,有时甚至一说就能直接让她作呕。

又费了些周折找到了家,我们停好车,进了楼下的小店,要了点啤酒和小菜,就着“甜屎”吃了起来。从三屿归来,我们基本上饿着,东西进肚,舒服了很多。这家小店我们熟悉,老板是忙起来会把盘子哐当扔到你桌上、不忙时会坐下来跟你说笑的那种。我们吃喝时他正在后厨跟他老婆拌嘴,有几句还逗笑了我们。

当晚回到住处,我们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歇下来,合眼时还呼着些许酒气,几个没头没尾的梦跟我纠缠不清。将近半夜我醒了一会儿,就在又要睡过去的时候,友芝摇晃了我的肩膀。她应该是起夜时习惯性地看了看手机,看到了那条视频新闻,然后六神无主地要我也看——

画面上显然就是三屿所在的地标性大厦,下面标注着“刚刚发生”四个字:一个人从高层窗户脱身而出,落地前周身只疏朗地翻转了一次,最后头朝下撞出了钝响。拍摄者离事发地点竟然那么近。坠落者劈破夜空的镜头被重复了几次,我们认得出那身花袍。

如今的经理来得和笑得一样爽快。虽然也很年轻,但她自然不青涩,不会让人聊不下去。几句话就见得这人心思很敏锐也很细腻,交谈会格外容易。最重要的是,她说两年前她虽然不在这儿,但就在楼下的姊妹店做副手,对当时发生的事知道一二。

时缘应该是来了。我一句接一句地倾吐出事由,空空地吞咽了几次。我又望了窗外,告诉她我们当夜就抓着手机盯着这事的消息,确认了事情就出在这家店,起因是服务员被一对男女顾客投诉,接着被店里重罚……摔击声回荡在脑子里,难以停息。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来过这一带。

友芝在一旁顾自轻轻地摇头,眼袋浮凸出来。她不是个情绪夸张的人,两年来我们的日子里阴云游弋,这也是我要说说的。经理还插不进话,只好先给我们斟了茶。这之前她已经让那个服务小妹出门去了,房间里坐着我们三个人。

“其实,如果我们没有看到那个画面就会好过得多。可是我们几乎看得见那女孩的脸,白亮亮的……没法无动于衷,没办法。”我说。后来有一次友芝告诉我,她小时候见过人坠楼后的尸身,知道头颅暴击地面会形成何等场面。那是最让她后悔得到的见识,说起来也会有些失控,要不是我及时喝止,她差点一股脑全讲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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