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之光
作者: 王夔宁玲的住处,在星火路尽头。那里的傍晚,通年都能看到红色的云朵。红色的云朵比黑色的云朵飞得高,也去得远。她也总能看到父亲,那个佝偻着腰的男人,将身体埋在一大堆戏服中,五彩的陈旧的弥漫着烟屎味的戏服。宁玲不喜欢这些戏服,也不喜欢埋在这戏服里的人。淮剧团早散了,落下的剧厅成了西阳第七建筑公司的仓库。她父亲在剧团里,原来是个杂工,不过他总跟女儿说,他是道具师。什么道具师呢?锯了两下木板算是道具师吗?淮剧团原来的宿舍楼早拆了,那些戏服的主人如四散的烟云。她父亲将淮剧团落下的杂物都搬到了舞台上,舞台中间拉了帘子,一半是他的,一半是他女儿的。建筑公司本来不用她父亲看仓库的,他们要用建筑公司的人。但用了建筑公司的人,宁玲父亲就要死给他们看。她父亲没死成,日常工作,就是在戏服中成天看着那些台下的螺纹钢。
后来她父亲跟她说,这个仓库员的工作,挣来其实不是靠他的命。谁的命这么值钱?建筑公司不想用你,还在乎你的命?喊警察把你拉走算是客气的。她父亲跟她说,建筑公司的头儿,跟他有亲戚关系,而且都是筒子乡的人,他们小时候合穿过一条裤子。他说的这个亲戚关系,拐了九曲十八弯,宁玲一直没有弄清楚,这个亲戚关系是怎么关到系到的。她也没见过那个关到系到的人。她觉得她父亲在海吹,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年龄大了,说话就没边儿了。仓库保管员一个月五百块,这么点钱,能干什么呢?她父亲说,五百块,不少了。宁玲鼻子哼了哼,不说什么了。
宁玲的半边,与帘子隔开的她父亲那半边,是截然不同的。最不同的是气味,然后是服装。当然也有相同的地方,他们都缺一面大点的镜子。她是有化妆台的,是原来剧团用的,但台上的镜子被她卸掉了,卸掉的原因是镜子上有个抹不掉的小黑点。有时一照,怪吓人的。有个小镜子用用就可以了。
这天的傍晚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宁玲从金凤商城出来,骑着凤凰自行车,穿过飞凤街,再进入星火路。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有家小杂货店,不在街面上,也没有店招牌,里面支着60瓦的白炽灯泡,泛黄的灯光下坐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他总是向她推销邰正宵的磁带,《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很好听的。他有两大箱子磁带。但她并不喜欢《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喜欢黄磊的《我想我是海》,她喜欢大海。除此之外,她还喜欢一点摇滚、重金属。她问中年人,有没有新的。中年人摇摇头。宁玲说,你该换点了,四牌楼街上都是新磁带。中年人说,这里又不是四牌楼街。又说,当年我也是四牌楼街的麻雀。她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四牌楼街的麻雀了。四牌楼街是西阳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中年人说过,当年他也在四牌楼街混过。他在四牌楼街上混的时候,黑白通吃的周云海还没有上路。四牌楼街的麻雀,比星火路上的鹰还要大。她也知道他说的鹰,鹰是周云海的手下,手膀子上纹着一头鹰,星火路上的商家都怕他。宁玲没有挑到合适的磁带,随手称了点甘草味瓜子。她到家的时候,她父亲坐在舞台下,他让她凑过去,帮他叠元宝。黄纸叠的元宝是给她孪生姐姐的,晃眼间,姐姐走了都13年了。姐姐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姐姐下巴上多了一颗痣,大家都说那痣是美人痣,有了这颗痣,不但人更漂亮,将来还会大富大贵吃穿不愁。姐姐没等到大富大贵的那一天,淹死在筒子乡的季黄河里。她一边叠元宝,一边嗑着瓜子。她父亲说,你就不能不嗑瓜子。宁玲站起身来,说,我要出去。她父亲说,才回来就要出去,去哪里?宁玲说,我要去四牌楼街买磁带。她父亲说,叠完这叠再去。宁玲没理他,转过身就走。
四牌楼街离她住的地方大约两公里,但骑完这两公里,你会发现,不是两公里,四牌楼街和星火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了十万八千里。宁玲喜欢四牌楼街,也喜欢四牌楼街的麻雀。在四牌楼街开店的店主,都算得上四牌楼街的麻雀。四牌楼广场的地下商场什么都有,卖磁带的有五家,其中有家夫妻店,是她最经常光顾的。夫妻俩都胖胖的,圆滚滚的,说起话来客气得很。她也不是要来这家,她是为了他,鲁仁。她站在一大堆磁带面前,果然,他就挨过来了。他也是开店的,紧靠着胖子夫妇,做的是书籍生意。书店名“鲁人”,和他的名字差了一个字,但同音。他跟她推荐过《平凡的世界》和《百年孤独》,还推荐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她看到他来,就将耳机塞到耳朵里,口袋里随声听的声音却被她调到最低。她什么都能听得到,但可以装作什么都听不到。鲁仁年轻、帅气。她慌乱地向前走,他追了过来,手里拿着本书。她听到他喊,宁娟,你等等。
宁娟是她姐姐的名字。介绍自己的时候,她跟他说,她叫宁娟,她还有个孪生妹妹,叫宁玲。她们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自打懂事起,她们没见过母亲,家里人的说法,她们的母亲早死了。她们只有父亲,父亲在城里的淮剧团,是团里的道具师。9岁那年,她们的父亲从城里回来,决定带她们中的一个去城里。她们都想去城里,她们约定了,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假如父亲把她们中的一个强行拖到城里,被拖到城里的那个,一定要想办法从城里溜回筒子乡。那天傍晚,火烧云填满了河流,连河岸上的芦穗也像喝醉酒的父亲脸色一片酡红。她们到季黄河边的石码头上洗碗,石码头上空无一人,大水拍打着石头的罅隙。她不知道那天为什么石码头那么滑,季黄河的浪那么大,浪把她卷进水里。妹妹够她,没够着,也掉进了季黄河。她拼命拍打,侥幸抓住了芦苇根,妹妹却没那么走运。她坐在石码头上号啕大哭,红云不见了,天黑得像炭。妹妹在第三天才打捞上来,整个人肿得像鲸鱼。她跟他说,妹妹是为了救我,我这后半辈子,是为了我妹妹活着。
她和他聊这些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有对象。她隐去了自己金凤商城店员的身份,也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说自己是西阳大学的一名学生。姐姐宁娟上学时,比她的成绩好了太多,如果不是季黄河收走了她,考个西阳大学还不是小菜一碟。她说,她学的汉语言,除了汉语言,她对大学的专业知之甚少。
鲁仁说,哦,汉语言,文学呗。
宁玲说,对,就是文学。
鲁仁说,我也喜欢文学,要不也不会开书店。
宁玲开始慌乱了,如果要说文学,她的文学就是她听来的那些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把根留住》《大海》《我可以抱你吗》……她喜欢的歌都很文学。她五音不全,但她这个北方人可以将它们朗诵出来,朗诵出来的歌词也很美。她曾无数次站在剧团的舞台上,在紫色的大幕背后,朗诵它们。朗诵它们。朗诵它们。
你喜欢写什么?他又问。
我喜欢写诗歌。
诗歌是最高贵的文学体裁。
算是吧。
她拿了鲁仁的《恶之花》,回去就学着吹竽了,不过吹来吹去,总是不着调。中外诗人,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了。她还说,她是西阳大学文学社团的重要成员,今年是西阳大学建校90周年,他们学校租了四牌楼大剧院的场子,要在里面搞盛大的庆祝活动。到时,她要上台朗诵一首诗,她写的,庆祝学校成立90周年的。
这么牛啊。
对。宁玲涨红了脸,说,到时你一定来听我的朗诵。
一定的一定的。
她的牛吹大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了。她为什么要吹这个牛呢?后来她想,她是宁娟附体了。她姐小时候特想上大学,她姐说,她要到海边的城市上大学。宁玲说,到海边还不容易,从季黄河一直游过去。解放前,筒子乡有个人,靠着条小船,从筒子乡一直划到了上海,这事儿筒子乡的人都知道。宁娟说,对,我要学游泳,一直游到上海去。宁娟没学过游泳,更不会游到上海。在她没有打捞上来之前,宁玲宁愿相信,姐到上海去了,姐一直游到了上海,上海多好,灯火辉煌啊,不像筒子乡,到了黑夜,连电都没有。
鲁仁继续追着她,迈上了通往广场地面的台阶。宁玲转过身,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跟你推荐一本书,聂鲁达的。
见鬼。
他轻吻过她。在舞厅。他用广阔的南方平原吻过她高耸入云的北方山脉。他的嘴唇是湿润的。那是舞厅灯光昏暗时分,她的迷乱被舞厅里其他人的尖叫唤醒。他掠夺了她、洗劫了她,却装作若无其事。那个夜晚,她做了逃兵。她在舞台的床上,想,她要是做了他的女人,那又怎么样。他有钱,又帅,是姐姐宁娟喜欢的类型。她替姐姐喜欢他,爱上他,又有什么不可以。第二天,她又去磁带店。四牌楼地下商场的磁带店卖得贵,一盒的价格,在星火路可以买两盒。在磁带店里,她发现书店里多了个女主人。她短发,做事干练,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后来鲁仁向宁玲解释,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了她身上。是她要来的。他跟宁玲解释道,她要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又不是警察,我不能把她铐走。我们要分的,迟早要分。宁玲说,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们分不分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你自己拎拎清。
见鬼。
鲁仁跟着宁玲到了四牌楼广场上,广场北边,搭了个临时舞台,几个穿着暴露的模特在上面走秀。她站在那里,他站在她的身侧,周边人山人海。喇叭声刺耳,像铁铲剐蹭着锅底。她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或者说,她不知道她怎么对付书店突然到来的女主人。她在劝自己冒险,当然,也不是她在冒险,是她姐宁娟在冒险。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她觉得摸到了宁娟下巴上的那颗痣。模特们下去了,上来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灯光照得他满脸冒油。他的声音发哑,推销着手里的所谓神奇拖把。在一大通话后,他要大家回答他的三个问题:一,拖把的生产厂商是谁;二,拖把的品牌是什么;三,拖把已出口多少个国家。只要回答出他的问题,就送出小礼品一份。台下的人纷纷举手。宁玲穿过举手的人群,不远处,四牌楼大酒店巍巍伫立。宁玲说,别跟着我。
鲁仁说,我们分了。
别跟着我。
我和她真的分了。鲁仁抓住了宁玲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就是从手慢慢开始的,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接着她发现,他抓住了她身体更多的部分。她每挣扎一下,他就能抓住她身体更多的部分。直到她被他全部攫住。她变得轻飘飘的,像星火路上红色的云朵。在四牌楼街旁的街心花园里,在树木遮掩的暗处,他搂住了她。这时她已经没有了,没有她了。要杀要剐,她都是他的人了。他吻她,第一次深吻了她。那刻,她觉得她与他合体了,不,是她姐与他合体了。她软下来,她想,不管他要什么,她都能答应了他。大学生宁娟是有户口的,上了大学,就解决了户口问题。但她是没有的,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前几年,她父亲用尽积蓄给她买过,6000块一个城市户口。现在买的人都后悔了,6000块的城市户口屁用都没有,假的就是假的。她听到不远处音乐又响了起来,她想,那几个模特又在走台了。
鲁仁的诺基亚响了,宁玲听出是她的声音,是他说分了手的那个短发女孩。她在吩咐他,颐指气使,他诺诺应着。她抢他的电话,他不让她抢。现在她把她的身体拿回来了,还把她姐的身体也拿回来了,她浑身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她抢下他的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道,你疯了,你干什么!
她踩着手机,说,对,我疯了,你让警察来抓我。
他转过身,手机也不要了,走到黑夜的外面去了。
她蹲下身子,泪水流了一地。哭完了,浑身的劲也没有了。她不知道怎么把凤凰车骑回去的。回到住处,她看到舞台上,她父亲穿着戏服,五音不全地唱:猛听得朱买臣高中喜报,绝望中依稀见生路一条,且按下喜悦情耐心等待,心难平不知如何打发今宵……宁玲说,爸,别唱了,难听死了。她父亲似没有听见,继续唱:先将容装整一整,面对菱花镜,我怦怦心跳脸发烧……宁玲踩得舞台咚咚响,过去将一把靠背旗扔在地上,说,爸,别唱了。
他觉出了女儿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别唱了。
他住了嘴,说,明天是你姐的忌日,我就这老毛病,睡不着唱几句。
噢,对,你唱吧。
现在唱不出来了。你买到磁带了吗?
没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