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多肉
作者: 张敦
我睁开眼,身上全是汗,抓起遥控器,按了一下。上面传来嘀的一声,像一种启示,让我清醒了些。我盯着空调上的红点,等凉风下来。床垫颤动,我转头看她。她翻了个身,脸冲着墙,显然是醒了,只是不吭声。她探出手,摸到手机,点亮屏幕,指尖快速滑动。我闭上眼,双手盖住胸口,像在装死。房间变凉快后,我还没有回到梦里。我下床,走进厕所。最后一股尿滴落,我打了个哆嗦,脑子里蹦出“离婚”两个字。我回到床边,鬼使神差地问,“你看行吗?”
她“嗯”了一声。这个“嗯”虚无缥缈,我似乎没听清,又似乎听清了,但我不想再问。我去厨房煎两个鸡蛋,热一袋牛奶。吃着吃着,我盯住盘子,蛋白和蛋黄残破不堪。有只手压住我的头,让我往盘子上撞。脖子用力,颈椎嘎嘎作响,好歹撑住了。应该是我自己的手,她还在卧室睡觉。我把鸡蛋倒进垃圾桶,再将牛奶一饮而尽,下楼时肚子咕噜噜地响。额头有点疼,怪了,明明没撞上,肯定是错觉。
我开车去位于郊区的学校。离开市区后,看见远处的山。山不是绿的,是灰的,像巨大的垃圾堆。路边蔬菜大棚一个接一个,塑料布上泛着白光。总有股臭味钻进车里,路段不同,臭味也不同,先是牛粪味,再是鸡粪味,还有最为醇厚的大粪味。这是真实的人间。
今天有两节课,第一节是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四十,第二节是下午两点到三点四十。上课很无聊,像跟不熟的人吃饭。上完课,我坐在办公室看书,什么也看不进去。中午吃的削面,还聚集在胃里。我快步跑到厕所门外,对着洗手盆吐了两口。面是碎的,没我想象的完整。旁边人影一晃,有只手拍我的后背。
“张老师,你怎么消化不良了?”说话的是我的同事,小颜,她身上总有股茉莉花的香味。
“刀削面太硬,没煮熟。”我说,嘴上还拉着丝,掬起一捧水,呼呼地漱口。小颜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身形一晃,进了女厕所。我漱完口,又洗了把脸,她还没出来。我回到办公室坐下,盯着桌面。白色的压制板,边上包着黑色塑料条,中间有个弧度,下面是键盘托。我的脑袋猛地下落,额头撞到桌面,一声大响。不算疼,总算好受些。
有人进来,一股茉莉花香,是小颜。我低着头,不方便看她,突然感觉肩膀被戳了一下。她拿着一盒药,“张老师,这是吗丁啉,刚买的,我的胃也不好,送你四粒,你现在吃一粒。”说完,她剪下一个小条,上面有四粒药,放到我的桌面上。她没注意我额头上的包。我谢过她,摁出一粒药,一口吃下。她坐在办公桌前,看样子是在备课。一个小时后,我有了饿的感觉,刚想叫她去吃饭,可是她的手机却响起来。她没接,冲我打了个招呼,“梁老师,我走啦!”飞跑出办公室。
今天下午,有教学例会,十多个老师围着一张大桌子说话,大多是女老师,都比较年轻,男老师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同时我也年纪是最大的,四十四岁。我因为饱经沧桑的样子而显得格格不入。我是前年入职的,身份是作家老师,教学生写作。这是所民办大学,制度方面比较灵活。她们都是正经的老师,有的教文学史,有的教美学,虽然年轻,却都比我有资历。会开完了,主任问大家还有什么事。主任姓徐,是女老师中最年长的,29岁。我说,“还有件私事。”徐主任问什么私事,于是我提出请求,能不能申请一间宿舍,我想住在学校,以单位为家。徐主任听完后,认为这是好事,是热爱工作的表现,表示支持,可以马上去申请。
“梁老师,你来学校住?宿舍很不好。”说话的是小钱,她上牙翘得厉害,嘴巴突出,还挺宽,下巴又太短小。她嘴最快,说话爱絮叨。我问她有什么不好的。她说那宿舍阴暗潮湿,冬冷夏热,没有空调,家具破旧,洗澡水时有时无,马桶不能自动冲水,配一根皮管子,自己拎着冲。她一边说,一边摆动两只手,似乎在用水管冲击屎尿。我们都要笑死了。小钱笑得更是开怀,上牙翻出,露出大片牙龈。
“没事,”我停住笑,“你都能住,我肯定也能住。”
“那可不一定,我们是单身,里外里一个人,怎么住都行。你来学校住,嫂子怎么办?不怕隔壁老王吗?对了,嫂子也来住,就行啦。去年那会儿,你还没来,咱们招了一个老作家,一来就带着老伴,还买了双人大床,席梦思床垫特别厚。老作家体格不错,每天晚上去操场跑步,老太太拎着个音箱,在宿舍楼下跳舞,好多学生也跟着跳,成了一景……”
“这老作家,我怎么没见过?”我故意打断她,要不然她能一直说到下班。
“老作家讲课不行,试用期结束,就被辞了,那时你还没来。当着我们的面,他大哭了一场,发愁那大床怎么处理。最后他找到校领导,说大床的事。领导让他去找物资科,科长去宿舍看了看床,折价买下,找一堆学生搬出来,一直搬到辅导员值班室。这下,那大床被值班的老师轮流睡,都说挺舒服,躺下去很有弹性,动起来省力,还是老人家会享受啊……”
我们又开怀地笑起来。小钱说话有荤有素,大多女老师不好意思接茬。散会前,徐主任发话,“颜老师,你陪梁老师去后勤处申请宿舍吧。”小颜点头,她教外国文学,身兼教秘,管着办公室的杂事。
去后勤处的路上,小颜问:“梁老师,你也要买一张大床吗?”我说:“不买不买,买那干什么。”她说:“嫂子来住嘛。”我没马上回答,顿了一下才说:“我来学校住,是为分居,她一起来住的话,那就没意义了。”她走在我的右边,步伐轻快,左肩挎着米色的小皮包,左手按在皮包上,手背很白,浮着青色的血管。她叹口气说:“夫妻时间一长,就会出问题,真是这样吗?天啊,我真不想要这样的关系。”大概是英文小说读多了,小颜说话自带翻译腔,挺可爱的。
“我是这样,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回答。
“梁老师,你是个诚实的人。”
在后勤处拿到钥匙后,我又和小颜到宿舍查看。果然如小钱所说,宿舍里阴冷潮湿,有一股霉味。我特意看了看厕所,真有一根管子。小颜说她也在这个楼里,就在四楼,我这是一楼,采光不好。我想打扫打扫,却找不到笤帚和拖把。小颜让我跟她去拿。我们上到四楼,她打开宿舍的门,开灯,温馨的小屋,墙纸和床单都是粉色的,小阳台上摆着几盆植物,开着淡淡的花,空气中满是茉莉花的香气。小颜从角落拎出笤帚、簸箕和拖把,我接过来,转身下楼。
我一边扫地,一边想着小颜的宿舍,她的卫生间里也有那根管子吗?她上完厕所,也要用管子冲吗?搞完卫生,我上楼归还工具。来到小颜的门前,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有声音。
“好了,好了,你别乱动。”小颜的声音,语气中并无严厉与急躁,反而柔软而温和。我突然意识到,这门后的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行啦,停手,你停手嘛。”这回的声调高了些,听得更加清楚。我左右观看,楼道里空无一人。我把耳朵贴到门上。
“你再不停手,我可要喊人了……哦,别,不行,好啦,快停下……我真要喊人了……我说过,还没准备好……以后再这样,好吗……别……啊……你弄疼我了……”
我的呼吸变粗了,连忙用手罩住口鼻。小颜的声音延绵不绝。她说要喊人,却没有发出呼喊,有个瞬间,她竟然笑了,“痒,不行,太痒了,嘻嘻……”突然,扑通一声响,传来一个男声,“啊……”小颜的声音终于变大了,“哎呀,摔疼了吗?”
有个男人在笑,“嘿嘿……”猛然间笑声变成了一声喊叫,“哈!”像是发起了攻击。“啊!”小颜的叫声,连同床板的闷响,一起打进我的耳朵里。我再也无法忍受,抬手敲响了门。门后所有的声音马上没了。
“谁啊?”小颜问。“是我,颜老师,我搞完卫生了,把笤帚和拖把还给你。”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紧张。
门开了。我站在离门半米远的地方。小颜的头发有点乱,脸颊绯红,额头上有汗珠,没穿外套。她后面有个男的,脸上有几颗红痘子,身穿黑色运动衣。“梁老师,这是小林,他是教经济学的。”小颜向我介绍。我连忙打了个招呼。我们握手。小林的手很热。
“梁老师,大作家,常听小颜说起您。”小林说。
“你们忙,我走啦。”我说。
我转身走向楼梯,刚走了几步,被小颜叫住,“梁老师,晚上六点咱部门聚餐,一餐厅二楼包间,我请客。”我点头答应,表示会按时到。
宿舍阴暗,好在不热,我来回走动,这空间越发空荡。窗外是普通的下午,无风,树枝不动,学生三三两两,他们走来走去,步子很慢。我突然想到小颜的粉色墙面。我的墙壁是普通的白墙,斑斑点点,还有不少小坑。我打开手机,在淘宝上看了会儿壁纸,最后没有买,决定以后再说。我想写点什么,打开手机里的记事本,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去撒尿,用了用水管,还是挺好使的,很精准。
快到六点时,我的门被敲响。小颜和小林来叫我。我们一起走向餐厅。小林比我小好几岁,也不爱说话。为打破尴尬,小颜问我,“刚才在宿舍里干什么了?”我回答,“用了用那根管子。”我们都笑了。我反问,“你们在宿舍里干什么了?”小颜双眼圆睁,小脸通红,“梁老师,我们什么也没干,真的。”小林连忙说,“备课了,备课了。”我说,“你俩很般配。”小颜说,“谁跟他般配了,他可不是个好东西。”
在饭桌上,小颜和小林公布了恋爱关系。女老师们一再追问恋爱的细节。小颜的脸一直红着,扭扭捏捏不肯说。小林倒说了几件事,比如送花、约饭、看电影等等。小钱突然问道,“那你们上床了吗?”整个饭桌一下子安静了。小颜害羞地低下头。小林说:“没有。”小钱说:“保守,太保守,要我说,你们今晚就搬到一个宿舍去住,明天换一张大床。”我们又笑起来,活跃的气氛重新回归。因要开车,我没喝酒。其他人都喝啤酒,小林挨个敬酒。
我回到家里,比平常回来得晚了一些。一进门,看见她正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练瑜伽。她身下铺着紫色的瑜伽垫,满头是汗,应该是练了好一会儿了。我坐到沙发上,看着她。她穿着灰色的运动内衣,胸衣和短裤离得很远,露着大片的皮肤,腹部有一道白线,那是剖腹产的刀口。从那地方出来的人,是我们的儿子。
“明天我去学校住。”我说道。她没回答,安静地躺下,几秒钟后,上半身抬起,双臂平伸,指尖拼命去够脚尖,当然够不到,她的胳膊没那么长。她疯狂地做着仰卧起坐,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脱掉衣服,走到她面前,饿虎扑食般趴上去,把她压住,终于让她停了下来。
她皱着眉头,却闭着眼睛。我很快就萎了,离开她。“对不起,没忍住。”我说。她说,“何必呢,你又不行。”她起身走向厕所,不一会儿传来水声。直到她洗完澡出来,我还没动地方。她围着浴巾,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
“明天,我去面试个工作,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她说完,转身走进卧室。她原本在培训学校做老师,前年儿子要中考,她就不干了,一心在家看着儿子,监督他少玩游戏。
第二天早起,我收拾东西。她也起得挺早,穿上一套职业套装,看上去很是干练,像个职场女强人。她站在镜子前,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我拎着一个大包,开门,说了一句,“祝你面试成功。”她“嗯”了一声。
我来到学校。上午没课,我有充足的时间收拾我的宿舍,期间下了两次楼,去买日用品,路过体育用品商店,我突然想买一张瑜伽垫。我是不是也该锻炼身体了?认真想了想,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对健康的身体没那么渴望。再没什么可干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到了月底,儿子从学校回家,我也回去。她变化很大,长发剪成了短发,蓝色条纹衬衣,黑色短裙,说是公司发的工作服,拜访客户时必须穿。对于新工作,她觉得还行,第一个月业绩不错,于是心情也不错。儿子回来后就一头扎进房间,玩起电脑游戏。又剩下我们两个人,气氛变得尴尬。她走进卧室,猫也跟过去。我坐在沙发上,看她的背影。短裙上有几道褶皱。打开电视,选了半天,不知道看什么,都是垃圾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