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吧,莫吉托
作者: 刘鹏艳
一
毕业二十年的聚会没搞起来,这也是意料之中。在张倩予看来,没什么是经得住消磨的,感情这玩意儿就更不例外。莫如几个知心的约在一块儿,聊天倒比喝酒更重要。不过这年头知心朋友早已濒危,能约在饭桌上的,喝酒固然重要——负责推动聊天氛围,大体负责“怎么聊”的部分——但说到底,“聊什么”比聊天本身更重要。比如眼下,一帮子中年妇女叽叽喳喳,围绕物价和子女教育问题半小时没停过嘴。
张倩予不知道怎么加入她们,或者说,她从未觉得自己应该加入她们。物价局都管不了的事,一小撮儿碎嘴子妇女能聊出什么大天来?至于子女教育,就更没有聊的必要了,你教育好自己了吗?四十岁还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说明四岁的时候就没有打好根基。也谈不上教育的失败,他们这代人受教育的时候,从没人跟他们说这个,都学赖宁去了,集体财产大于个人修养,甚至大于个体的性命——想想还挺有意思,荒诞的历史感,基本属于“世纪前”的教育。现在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他们小时候都觉得遥不可及,一晃也过了五分之一。
这五分之一世纪对张倩予他们来说,绝对是人生的华彩乐章,从生瓜蛋子到饱满成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再往后就是熟过头,熟透了,熟烂了,熟蔫巴了,越过越没劲。所以要转移注意力,把对生活的热情投注到比生瓜蛋子还生的孩子身上去——所谓教育,就是趁小东西没长开,可着劲儿地捏巴,等他长成瓜形儿了,可就没机会喽。
他们这拨同学,长得可够参差的,有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的,也有晃荡到三十好几还没下家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没有人想过逆天改命,就连结婚最迟的那个,孩子也上幼儿园了。像张倩予这样年届不惑还单着的,绝无仅有,因此倒显出卓尔不群来。张倩予不急,身边有人替她急,光是这拨同学里牵线搭桥的,就不下一个排。她很少有兴趣见一面,见面意味着暗示人家有发展的机会,何必呢?到最后没人给她介绍了,热乎劲过去,都在心里说,由着她人老珠黄去。女人么,不经老的,再过几年,她还能看不上人家?只剩下人家看不上她的份儿喽。可也就精怪,过几年,她还那样,清清冷冷的,又美又傲的样子;再过几年,也还那样,好像时间在她身上凝固了,简直是猪油蒙了心,没有一个男人看得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纪。男同学们都奉她为女神,女同学们呢,则各怀曲折的心思,不过脸上一律堆着和褶子一样层次分明的笑,搂搂抱抱地奉承,真是呢,冻龄女神,哎呀,是逆龄女神才对!上学那会儿穿着她妈的衣服,还显老气,现在看看,满脸的胶原蛋白哦。纷纷向她讨教保养的方子,叽叽喳喳地把话题转移到美容上来。她也只是笑,不置可否。
这个饭局本来可以不来的,燕秋给她打电话,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她想想还是来了,毕竟她们睡过上下铺。这凉薄的世间如果还有些许暖意的话,燕秋妈的剁椒算是温暖她记忆的一个微弱光源。那个矮而胖的妇人拥有一双肥厚却灵巧的手,周末时会用一个和她身材相仿的玻璃瓶装满新鲜的剁椒,塞进女儿燕秋的背包里。这样燕秋回宿舍的时候,就能带回一屋子麻油拌剁椒的鲜香气味,接下来的一周,从食堂打来的淡而无味的饭菜就能够从容下咽。那满满一玻璃瓶剁椒,多半是张倩予和燕秋分而食之。她由此对那个爱屋及乌的妇人心怀感激,好像她也分到了一点母亲对女儿的爱。
眼下,燕秋正跟旁边的女同学热烈地分享着一款面膜的用法。燕秋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代购,热衷于从国外帮人带货,在小红书上“种草”,属于同学圈里的时尚博主。很多人羡慕她神仙般的生活,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关键人家还宠她,给她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去“造”。于是有了这么一位出国和出门一样方便、买钻和买菜一样频繁的全职太太。但张倩予知道燕秋并不那么如意,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歇斯底里。如同朋友圈里的美照都是PS一样,晒出来的生活也只能是看起来很美。毕竟你没有什么机会走进别人的生活里去,不拆穿生活的假象,是彼此起码的尊重。
到现在张倩予也没搞清楚今晚的主题,觥筹交错的、无意义的热闹让她微微感到倦怠,竟然在喧腾的嚣嚷里昏昏欲睡。她支起下巴,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疲软的目光,先是落在一只反光的高脚杯上,然后滑到杯子的主人——那个夸夸其谈的男同学中年油腻的脸上。那张脸多年前干瘪无肉,现在却堆上一整盘过期的冻猪肉似的,显出一种丰盛的滑稽。他以前也不爱说话,在她的印象里,至少他还是知道脸红的,现在却口若悬河,把青涩的美德一泻千里地抛弃了。她朝他笑笑,他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她的笑,竟然受宠若惊地把刚才的废话又煞有介事地重复了一遍。她只好再次游走,目光从那盘冻猪肉上迅速弹开,钳住一枚闪闪发光的胸针。这枚胸针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由不值钱的水钻夸张地堆叠出一朵造型繁复的玫瑰,周身弥漫着一种廉价的富丽之感,不过倒是与它的主人相得益彰。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佩戴胸针的女同学峰回路转的胸部,大而无当,如果没有乳罩兜底的话,肯定下垂得厉害,不知道手感方面还能不能令人满意。她用黏度极好的目光替女同学的老公丈量了一下,感觉他们夫妻生活不太和谐。
她的酒量不错,在这种场合却滴酒不沾。极度的清醒让她鲜有食欲,基本是看着同学们吃完了这顿饭。
二
现在想起来,那杯酒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
莫吉托,她仰头一口干掉它,像是干掉一撮来势汹汹的敌人。
这时候她化身阿拉蕾,可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把地球劈成两半。像头锤攻击这样的作战特技,还不如玩弄粪便更有意思。她一天砸一辆警车,随意将头颅和身体分离,一杯莫吉托就可以让她天旋地转,这种酸甜可口的低度鸡尾酒居然让“酒精考验”的她不胜酒力。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头重脚轻地行走在阿拉蕾的记忆里,时间的触须从四面八方深入幽蓝叵测的水底,那个叫鸟山明的家伙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单纯、热情却又充满破坏力的小姑娘呢?阿拉蕾跳上一辆警车,用自己可爱的小学生的身体砸烂了呜呜鸣叫的暴力机器……
追根究底,这种匪夷所思的视觉化想象来自于很多年前酒吧里的一次邂逅。
那个男孩还是男人,她已经印象模糊,只有那张纯色的脸上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记忆犹新。眼镜男请她喝了杯莫吉托,告诉她这杯酒就是“莫回头”的意思。从此她爱上这杯据说是起源于海盗饮品的朗姆调酒。
她喜欢它的原因,可能也是因为它的不可考证。不可考证的故事才具有生长性,她不喜欢一切封闭的东西。在眼镜男的故事里,莫吉托诞生于古巴革命时期的浪漫旧时代,这又使她感到欣喜——那种清凉的透明液体寄寓着某种边界模糊的浪漫,莱姆汁和薄荷的清爽口味与朗姆酒的烈性矛盾互补,在一杯酒中实现了冷淡与热烈的水乳交融。她一饮而尽,几乎有晕眩的感觉。眼镜男扶住微微摇晃的她,惊讶地说道:“看来你真的不能喝酒。”
“我说过我不能喝的。”其实昨晚为了拉贷款,她当场灌掉一瓶52度的剑南春。今天上午已经签了合同,晚上才有兴致一个人跑到酒吧来买醉。这杯莫吉托,10度不到的酒精含量吧,竟然让她有了微醺的醉态。她怀疑自己的身体机能反应紊乱,整整滞后了24小时,今晚醉的其实是昨晚的酒。
“我送你回家?”
“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你得逞?”
两人都笑了。
那之后再没有相遇过,好像是海里的两滴水,还没来得及拥抱就汽化在相距遥远的海域。她后来其实又去过那间酒吧,心里多少有点隐约的欲望,希望能够再次“偶遇”他,但是没有,错过就错过了,也许他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她倒是牢牢记住了他讲的故事,比如那个叫阿拉蕾的动漫人物。原本她对这方面不感兴趣,现在却莫名地受到某种指引似的,把鸟山明的《阿拉蕾》和《龙珠》都找来看了好几遍。
阿拉蕾的视力不佳,因为制造阿拉蕾的过程当中发生了一点小故障,影响了她对世界的看法,必须终身佩戴眼镜。不过这不影响她强大到无以伦比的破坏力,即使什么都不吃,也可以一拳打碎月亮和地球。她唯一需要补充的能源,是一种叫做“机械维单A”的奇怪饮品。这种提炼自海水的能源剂和莫吉托多么相像啊,张倩予翻看漫画的时候嘴角扬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强烈的代入感使她不可自拔。没有什么是一杯莫吉托不能解决的。莫可名状的冲动猝不及防,她仰头一口干掉了手边的鸡尾酒。
略微的晕眩感让她的身体既轻飘又沉重,眼皮开始拔丝,似乎粘连得厉害,这种不愿意醒来又一时睡不下去的感觉勾魂摄魄,令她唇边绽开一朵匪夷所思的笑容。这朵笑容渐渐荡漾开来,晕上窗台边停僮的绿萝,随之长出藤蔓植物那样看不见的脚来,爬上阔大的窗台。窗外是如火如荼的夏天,空气像点着的汽油桶,砰地燃烧起来,泼辣的火苗舔舐了一下黑色的底片,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化成了灰烬……
她扑上去拦住神情呆滞的母亲,嘴里喊着:“为什么要烧掉这些照片?”书包从她瘦小的肩头扑通滑落,砸出母亲的慌乱。“不,不是的,”母亲企图掩饰自己背着刚刚放学回来的女儿做下的秘密勾当,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怕冷似的觳觫不已,“这些带过去不好……倩倩,你听妈说……”母亲几乎是低三下四了,圈住她的胳膊却越收越紧,她的挣扎无能为力,终于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照片化为灰烬。
八岁的她还记得,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变成一块块黑洞,很快那些不规则的黑洞吞噬掉整个父亲,以及父亲抱在手里的她,和父亲身边的母亲……那些在公园的石桥边、假山下、广场上的合影,一张张烧成了灰黑色的粉尘,就像父亲肺里的粉尘一样,随着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叹息,只知道哭。母亲拉着她改嫁的那天,她们从水泥厂宿舍搬到县政府大院,两个姨妈围着娘儿俩一左一右地叹息。姨妈们和母亲一样,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喜是忧。最后,三个女人相视而笑,那种苦味的笑容和她在一旁不合时宜的哭泣,把接下来的婚礼铺垫得局促而潦草。都是二婚,也就不讲究了。母亲暂时把她丢在一边,和一个谢顶的男人并肩走到人群里散了一圈烟,敬了一圈酒,从此她多了一个继父。
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个继父,那是她母亲选的,和她不相干。
其实母亲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母亲除了模样还算周正之外,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户口,现在还拖着一个光会嗷嗷哭的小油瓶,能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已经是烧高香了。况且这男人还有一个什么主任的身份,可以让她的女儿“农转非”——是她拖累了女儿,这洋娃娃一样人见人爱的孩子,因为随着母亲,到现在户口仍旧安在乡下,已经在县一小上了两年学,但公家的说法还是“借读”。她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实在是拖不起。
这些隐情和八岁的女儿都说不着,孩子太小,只记得自己的父亲高大英俊,得肺病以前,能把女儿扛在肩头,一口气爬上城外最高的山丘。但是这两年不行了,骑自行车蹬个不大的坡也会喘,日里夜里都咳得身边的物事簌簌发抖。后来一查,是个尘肺,把一家子愁死。她不晓得他会这样。原先嫁过来,只图他在水泥厂上班,好歹是公家人。她从村里嫁到县里,可是羡煞了一帮小姐妹。谁想到会这样呢?这下那些赞她命好的姐妹们只能叹她命不好了。三十岁也还不到,竟然守了寡。
半年之后她拖着油瓶把自己嫁出去,大家又想不到。
这个女人到底是薄情寡义啊,丈夫尸骨未寒,她竟然又风光地出嫁了,还嫁了个更高的门第。娘家的姐妹赶过来,也不过是跟着凑热闹,这么多年隔山隔水的,哪还有贴心贴肺的人?她不动声色地敬烟、敬酒,像个正常的新娘子那样维护着新男人的体面,顾不上角落里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反正有两个姨妈,她们总不会让她哭死。等小女孩再长大些,就会知道母亲的苦心,她实在是一个迫不得已的母亲呀。
三
张倩予不情愿地从黏稠的往事里抬起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这个午觉真长啊。看看手边的空杯,口腔里不由自主地涌出更多的津液。看来还不够,她决定起身去冰箱里再取一些冰块和切碎的薄荷叶。打开冰箱的时候才发现朗姆酒不多了,想喝一杯的欲望干脆变成了喝干为止。大不了,长长一觉,把这个周末彻底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