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师傅,你好
作者: 王天丽
一
每天凌晨五点就守在小区站点上,等市政清运车将垃圾运走,再将每栋楼前的垃圾桶倒干净。邢阳干完这些活儿,曙色变薄变淡,畅和园才开始苏醒,最先是几只鸟雀从高楼排风烟道里飞出,落在小区仅有的几棵老榆树上“叽喳”着,急促之声像是商量着要去哪里讨生活,接着楼房窗子推开,单元门打开,晨练的、逛早市的、上学的、上班打工的,行色匆匆的,步态悠闲的……
“早啊,邢师傅!”刚从北区一号楼走出的韩老师大声跟邢阳打招呼,同时将两只手在身体各部位拍打,又依次按摩花白的头发、耳朵、面颊、鼻翼……面容和声音都是睡眠充足之后的怡然爽朗,可不像上了七十的老人。还是城里人会保养,邢阳觉得韩老师健康得像个中年人哩。邢阳停下手里活儿,躬着身体,回答:“韩老师好!夜里可睡得好?去早市啊?您走慢点——”。
八点,邢阳在门口小摊上吃罢早饭又回到站点。北区六栋多层,南区四栋高层,东南花园区十二幢独立的小洋房,一共有六十四只垃圾桶,每只桶装满,一天下来上千斤,邢阳计算得清。如果活儿少大半天收拾得差不多,省出时间是自己的,活儿多时忙一天也不得闲。在畅和园快四年了,从最初的“外来户”“盲流”,到现在,邢阳觉得自己也是园区里重要的成员。活儿虽不起眼,但凡稍有耽搁,垃圾四溢,臭气熏天,小区居民就会投诉。除外,他在畅和园赢得了“邢师傅”的名号,“邢师傅,我家马桶堵了,帮忙修一下。”“邢师傅,我家水管跑水了!”“邢师傅,看看我家怎么没电了?”“邢师傅,到大门口看看我的快递到了没?”“邢师傅,搭把手,把这个拎上楼……”这些活儿偶尔有报酬,大多是白帮忙,邢阳并不计较,他觉得自己一个乡下人能在城里生活下去已经不易,所以他格外珍视别人叫他一声“邢师傅”。
上午,高楼缝隙里撒下不多的光线,匀出几缕照进了挤在角落里的垃圾站。腐烂的饭菜水果、长了虫的米面、婴儿纸尿裤、沾满口水的烟蒂、废弃的稿纸、成团的人畜毛发、动物尸体,在里面挑出啤酒瓶、饮料瓶、易拉罐、报纸、纸箱、废铜烂铁,再分出有毒害的废电池、废油漆、荧光灯管、过期药品……偶尔会有一些收获,一双牛皮靴子,高帮带绒,一侧有点开裂,大小正合脚;一只“熊猫牌”收录机,换上电池后能收到交通台、情感热线,还能听到老家的戏,让他干活时不寂寞。他还捡到过一只精美的礼品盒,装着彩色石头和羽毛做的手串、一只能听到涛声的海螺、几张过期的车票、电影票,几封信札和卡片,上面写着“陈美娟收”,能看出这些属于一个女孩的爱情信物。丢弃一段感情不容易,他幸好将盒子放在角落里舍不得扔,两天后真有个叫美娟的女孩红肿着眼睛将它要了回去。
并不是好物件就有人珍惜,比如这个看上去崭新的床,被拆成几部分,丢在花园区垃圾桶旁边。上好的木料,明亮的油漆下面露出木质本来的纹路,床头装饰着涡旋状的雕花,一起被扔出来了的还有个厚厚的乳胶床垫。邢阳知道这张床的价值,虽然他现在只是个蓬头垢面收垃圾的,但在这以前,他手好时是一名技术过硬的装潢木工,在公司木工组兄弟们都叫他“邢头”或“邢工”。
下午,收废品的老曲开着“三蹦子”来了,因为中风留下了歪嘴的毛病,一条腿不利索。跟在副驾座上的哈巴狗是他捡来的,看默契程度像跟了他许多年,也是一副爆牙突嘴的面孔,脏兮兮的身上套着件截去袖子的红毛衣。邢阳看着心里暗笑这一人一犬像从马戏班跑出来的,就差个敲锣吆喝的角儿。老曲一边用那只不利落的脚下狠劲地跺塑料瓶一边数数,数一个漏一个。邢阳将捆好的废纸撂秤上,老曲扒拉着秤砣说,使、使了水了?这、这么重?邢阳说你说多少就给多少吧,别埋汰人!一个旧电脑,老曲说这玩意儿不值钱,还不及旧电表里的铜线圈值钱。老曲翻三拣四,提起一只鞋看了鞋里鞋面,伸手摸出几粒老鼠屎,又扔回垃圾堆,嘱咐邢阳如果有旧衣服千万记得掏掏兜。
“晨光小区刘麻子,”他望望四周,神秘地说,“知道吧?前两天从一件旧衣服里掏出个金戒指,还镶着块豆大的绿石头!”
“那不还了人家!”
“还、还啥?衣服扔在垃圾桶你晓得哪、哪个的?睁大眼睛仔细点,搞不好咱也能发一笔横财。”老曲突然指了角落里大解八块的床,两眼放光:“这个也不要了?一百块钱,一百,我拉——走——,省、省得你费事!”
邢阳说:“这个不卖。”
“不卖?为啥?”他走过去,敲了敲床头的木头,“扔、扔出来就不是个好物件,肯定染了、染了晦气,呸!一百二?不收你运费就不错了,留、留下做啥用?”老曲一着急嘴角像螃蟹似的溢出一堆白沫。
听着他啰嗦,穿红毛衣的小狗“汪”了一声从座上跳下来,围着床绕圈,跷起腿准备撒泡尿,邢阳拎着空瓶子扔过去,吼道:“去,去,说了不卖!”
晚些时,邢阳将垃圾房归置利落准备离开,又若有所思地瞧了会儿立在角落里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床,他想起了睡过这张床的短命女人,幽暗中漆色厚实的红木床头泛出几片水波一样的光泽,像映了个人影似的晃动了一下。邢阳一惊,定睛凝神发现啥也没有,他摇头嘲笑自己胆小,转身将垃圾站锁好,不放心似的拽了拽锁。
二
邢阳租住的地方是南区一间地下室,朝外有个小气窗,偶尔能看见过往行人的脚。室内生了一只煤火炉,铁皮烟囱也从小窗探出去。大小有个十来平米,角落里一张桌,几只箱子,自然都是捡来的,还有几只木箱拼成的“床”。
他捅开炉火,烤烤僵硬的手,活动过肿胀疼痛的指头,烧上水,等着水开下面吃,也盼望着阴冷的屋子快些暖和起来。往常这会儿,他把旧电视敲出人影或打开收录机听新闻,听家乡戏,今天没什么心情。他四处张望,发现“黑子”没有来,门洞边小碗里菜汤泡饭还在,有几日没见它了。“黑子”是只黑色流浪猫,是他刚来小区时遇到的,半夜在地下室窗前叫,打开窗子钻了进来,只见它尾巴少了一截,耳朵也撕开了口子,身上粘了泥巴和血迹,像个刚打完架的熊孩子。邢阳给它吃的喝的,还起了个名,后来它经常来,也经常离开,一走就是十天半月,邢阳就在门下开个洞,屋里备些食物,它也越来越放肆,有时大模大样住几天,有时吃了喝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邢阳觉得这很好,要说他真正羡慕过谁,就数《西游记》里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猴子”,在这世上互不相欠两不牵挂,天地之间来去自由的。
火苗一会儿欢腾一会儿瞌睡,屋子有了温热,邢阳把饭扒入胃里,困乏难支和衣躺下了。这些日子他心里不踏实,甚至有些焦躁,身体翻腾了几个来回,始终没有瞌睡,从头上窗子望出去,对面楼房灯光依次熄灭,冰冷的月光下小区像陷入静默的林地,又像潜入水底的巨型轮船,高大怪异的影子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整个世界仿佛换了一副和白天迥异的面孔。和村庄也不一样,没有澄黄的圆月和深夜的犬吠,也没有土地和庄稼在深夜里散发出的睡意。这种时候,邢阳会陷入恍惚,醒时也像梦中,梦里又被惊醒,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蜗居在一座城市的地下室里?为什么像个流浪人睡在几只又冷又硬的木箱子上?离开家乡外出打工这几年里,命运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让人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这是个发展变化的快节奏时代!”他听收音机和电视机上都这样说。那些平地而起的楼房和厂房林立的工地似乎都在佐证什么叫作“日新月异”,瞬间建起的港口、道路、桥梁、隧道,都是为了诱惑人们不断地奔向远方。远处不提,就说畅和园,原本是个有七十年历史的五金厂,成片的厂区、家属区,还有学校,被范朝晖的广大公司收购后瞬间变成了住宅区。这也是他离开家乡跟着范总进城建成的第一个项目,拆旧房、支模板、搭架子、绑钢筋、安门窗……魔术一样,砖块水泥搭成了一栋栋房子,高层、电梯房、别墅区,接着是泰和园、盛和园、诚和园,一个接一个,拆旧建新,从无到有。在这一点上范总说得不假,城里的房盖不完,新房起来,旧房就得拆,就像地里旧庄稼割了种新庄稼一个道理。虽然身处其中,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呀!邢阳打了个呵欠,困倦的眼睛渗出泪水,他抽出一只压麻的胳膊,身体下面“吱吱”作响。“黑子”一不在,老鼠就翻天了,它们偷食物、啃噬木箱和报纸、做窝,繁殖出一窝一窝粉色的崽儿,他又使劲儿翻个身,伸出另一只胳膊……白桥村的黄昏像村口通往外界的路一样漫长,混着炊烟的空气温暖得总让人容易困乏。一家人在院子里围在一张矮桌上吃晚饭,看不清桌上的饭菜,只见媳妇怀里抱着刚长出一截牙齿的女儿朵朵,老母亲正将一筷子饭送到对面孙子军军的嘴里,一边喂一边哄孙子多吃点长高点。娘灰白如麻的头发遮着大半张脸,他叫了一声“娘”,娘就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关切的询问。突然娘的身影退进后面沼泽似的阴影,一点点吞没了,连同周围的人,连同那张桌子都不见了。他使劲伸出手要拉住什么,一阵撕扯的痛……他痛醒了,有人起夜正在用卫生间,“哗啦啦”头顶的下水管在深夜里咆哮,炉火也熄了,冷意渗入,邢阳把被子拉上头顶,想着那个可怕的梦,想着地面叠起的27层的高楼,每一层里都有人,他们或睡或醒,在这样孤独的夜里,在梦里梦外找寻着什么……
三
次日半晌,北区韩老师打电话叫他去修下水。韩老师、王老师夫妻俩都是老厂子校的退休老师,七十多了,有一个独生子在外地工作,家里没人照顾。韩老师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一副学究模样,对家务活儿一窍不通。王老师有风湿病,行动不便,出门都得靠轮椅。“您好呀,邢师傅!”韩老师每次在电话那头说“您好”,接电话的邢阳就会下意识地挺挺身体,毕竟很少有人如此客气,但他也能听出对方的口吻是真诚的,甚至“邢师傅”这个名号也是韩老师在小区叫开的。韩老师的这份尊重不只是邢阳用勤劳换来的,也是他用人品换来的。有一回,王老师将一包旧衣服当垃圾交给邢阳,邢阳发现里面有个党费证,证里还夹着几百元现金。物归原主时,韩老师大为感动,为了这个党费证,家里角角落落、墙砖地缝都被他寻了好几回。
畅和园北区曾是旧厂的家属区,开发商拆旧换新,唯独一号迟迟没有拿下。北区一号楼算是厂里创业之初的建筑,上面是住家户下面是仓房,期间翻修过几次。有的老职工在这里住过两代人,他们算是旧厂的开拓者和继承者,自然无法接收厂子被开发商吞食的现实,老邻居也不愿意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四周全是新楼,北区一号像个衣衫褴褛、苟延残喘的老人,挤在贵气逼人的富人堆里。韩老师就住在这里。建筑老旧,管道淤堵也成了常事,好在邢阳总能手到“病除”。这回除了疏通管道,他顺手将王老师的轮椅检查加固了一番,接下来就洗手喝茶。干完活儿,韩老师留他喝茶,每逢此时,邢阳内心雀跃得像个孩子,举止却愈发规矩得像个学生。他端坐在书桌一侧,一双大手在并拢的腿上反复擦拭,认真地看着韩老师的一招一式。
别看楼房破旧,韩老师的“陋室”别有洞天。面积不大的客厅直接改成了书房,原来阳台的部分被一张大桌子占去,桌上遍置笔墨纸砚,窗边一个两层花架,几只青花瓷盆分别种了水仙、文竹和紫珠草,文竹养成了一团绿云,水仙微微炸出黄蕊,半含半吐散发清香,剩余的墙面都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屋里除了花香,又混了茶香、墨香,还有淡淡的草药味,引人猜想所谓的“书香”便是这个味道。韩老师清出书桌一角,端出个古色茶托,拿出自己专用的紫砂壶、学生新送的普洱,将茶叶碎开闻了闻,倒进烫好的壶里,一边冲水一边给他讲着各种茶叶的不同,红茶、绿茶,发酵的、半发酵的,教他如何品茶,比如这款普洱最好用山泉水。以前韩老师腿脚好时大早上会去郊外山上取水,现在只好用瓶装矿泉水,这款茶叶耐冲,水的温度应该在90度以上,茶水入口先苦涩后甘甜……邢阳听得仔细,又打量茶壶,听韩老师介绍这叫竹节壶,从壶盖到壶身如三节竹子,壶身上刻饰的竹叶栩栩如生,壶把和壶嘴像竹纽自然盘曲,茶杯也是一节竹筒的样子,捧在手里细润温暖,他一时分不清茶好茶坏,关键是这些复杂的过程和韩老师的讲解让他入迷。湛湛一杯,飘出淡淡雾气,邢阳急着往口中送,韩老师嘱咐,慢些了,慢些,让茶水在口中停留片刻,邢阳越发慌乱,差点呛出一口。喝罢一盏待续水的工夫,邢阳眼睛又瞥向韩老师的书架、书桌。韩老师喜欢写写画画,按他自己的说法写得不够好画得也一般,只算是修身养性,等邢阳回老家时一定给他画一张,他知道邢阳是外地来打工的,现在住地下室。桌子上摆着韩老师刚写完的字,一个个墨漆发亮如同一块块丑陋的石头,真看不出好看,甚至还有些丑陋。
“啥时候回家?又快过年了。我答应给你画一幅,你想好要啥没?”韩老师往水杯里注了热茶,又把杯底擦净递给邢阳。邢阳接过茶憨憨地笑笨笨地说,“啥都行,哪还有啥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