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望不到边
作者: 汤成难
1
六十出头的马永善做了一回男主角。马永善是他在电影里的名字,实际上他叫杨本丁,闷子,闷瓜,闷葫芦,杨本丁是大名,后三个是外号。小官庄的人只叫他外号。
马永善坐在矮板凳上,对面坐着导演和女演员,两个人正在讲戏,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导演突然转过身对马永善说一句,马永善便仰起头看向他们。矮板凳实在太矮了,贴着地面,人坐上去,像是蹲在地上,这样的姿势使得马永善更显得虔诚和卑微。
门缝里挤进来的风摇得烛火忽忽地动,人的影子也在墙上恍恍惚惚。从马永善的角度看导演和女演员,他们的下巴显得格外明亮和奇怪,仿佛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活物,反倒是脖子,潜在黑暗中,如同涂抹了一层浓墨。
马永善说自己不会演戏。最初他就是这么跟导演说的,导演连忙摆手,说,不要演,做自己就好。他让马永善不要在意镜头,平时怎么说就怎么说,平时怎么做就怎么做。马永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从前马永善每天要对牛说很多话,现在,他要把那些话分一部分出来对女演员说。马永善迟钝着,老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导演说,你莫紧张,慢慢来。马永善还是说不出话。女演员就说,嗨,这样吧,你把我当作那头牛吧,现在你就对牛说。马永善眉毛一耸,脸上愁苦起来,他说黑团吆,今年春耕不需要你了,都交给了机器,你莫担心,好好吃草,假若以后再也不耕地了,我也要给你养老送终——
黑团是牛的名字。导演说,马永善这段话说得很好。你看,是不是不需要演的,做你自己就好。马永善低着脑袋,憨憨应着。
导演来小官村拍纪录片,一眼就相中了马永善,那天马永善牵着他的黑牛站在河坝上,看着远处麦田里的一辆黑色轿车发呆,轿车如一条小船,被麦浪推着向前。
轿车里坐着的是导演,他要拍一部关于苏北平原的纪录片,童年时他来过这儿,对平原上的这个小村庄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原本让他的村长姨父作为纪录片男主角,当河坝上出现一人一牛时,导演被这幅画面吸引了。
晚上,马永善就见到了导演,是由导演的姨父杨共和领来的。这两人经过小桥爬上河坝去往马永善家的路上,就吸引来不少目光。
马永善住在河对岸,两间低矮的瓦房缩在河堤上。门对着小河,小河不宽,弯弯曲曲将小官庄绕了一圈,从高处看,小官庄呈碗状,马永善的房子就像是漏出碗外的两颗米粒儿。
导演看到马永善的那一刻,就确定下来了,他说马永善眼睛里有东西,而这个东西正是他想要的。
马永善听不懂,他搓搓手,又揉揉眼睛,好像人家正批评他。他是出了名的闷子,闷子是小官庄人送给他的外号,要不是导演找他拍片子,大概没人会记得河对岸还住着这个人。
导演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之前也拍过一两部纪录片,少人问津,像他这样执着于电影却又籍籍无名的导演实在太多了,好在拍纪录片不需要太多经费,只需要大把时间。年轻人有的就是时间,他告诉马永善,他要在小官庄待一段日子,拍摄快要到来的夏收。
不影响你农忙的,你干你的,他拍他的。杨共和补充一句。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准确地说,是村长杨共和替马永善把事情确定了,他说,马永善,你这个闷子,让你遇上好事了,你就等着在大电视上看自己吧。
2
女演员叫田杏,也曾红过,前不久刚过完四十六岁生日,她已经很久没有拍戏了,这个年龄也不太容易接到戏。在家里待得太久,人容易闷出毛病来,听说有这么一部关于苏北平原的纪录片,毫不犹豫答应了。她不要报酬,反正闲也闲着。
田杏到小官村的第一天,马永善正在打谷场上平整场地,所以没见着。听说她的到来引起小官庄的小小骚动,人们被那张白得发亮的脸皮子吸引住了。很快田杏就进入了角色,换了衣服,穿得跟农妇没什么两样,头发也不披着了,潦草地揪在脑后,脸也不白了,不知怎么就暗淡了下去。
田杏在纪录片里饰演马永善的老婆,而现实中的马永善是没有老婆的,按理说,在农村像马永善这样既不残缺又不懒惰的人不至于打光棍,但马永善却是个例外。年轻时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都没相中,再后来,别人也相不中他了。九十年代初,马永善到集市上买了头耕牛,有了牛的马永善觉得自己有了伴。
马永善睡在瓦房里,牛睡在牛棚里,半夜,牛打一声响鼻,马永善就会醒来,声音从窗户钻进来,噼噼啪啪落在他的枕边,马永善翻个身,说一句,黑团吆,快睡觉哦,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咧。
有时夜里,马永善躺在床板上竖着耳朵听,外面一丝响动都没有。马永善反倒睡不着了,他起身开门,摸索到牛棚。黑团半卧着,马永善说,黑团吆,你好好睡觉哦,明天还要起早干活咧。马永善弯下腰,摸着黑团的脊背慢慢坐下,他将身子靠紧黑团,一股稻草和牲畜混合的气味窜进鼻子里,马永善深吸一口,他喜欢这个气味,浓烈,实在,顿时觉得心口被填满了。
其实,有一段日子黑团也是住在瓦房里的,那时候它还小,睡在灶膛前的草堆里,早上站在门边等马永善开门,门开了,自己跑出去,喝水,撒尿,顺便打个响鼻。有一次,马永善睡过头了,黑团走到他的床边,粗重的气息喷在马永善脸上,痒痒的,马永善故意不理它,黑团就用还没长结实的角轻轻拱着,拱他的胳膊,拱他的腰,拱得马永善咯咯地笑,他摸摸黑团头说,黑团吆,你这么勤快,叫你的主人也懒惰不得哦。黑团长得快,灶膛口很快就容不下它了,马永善才在瓦房边上给黑团盖了间牛棚。
田杏住在马永善的瓦房里,这是她要求的,为了保证拍摄效果,吃住行都和马永善一起。矮瓦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光他们的衣物就堆了一小角,还有摄像器材等等,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道,好在不影响走路,也不影响拍摄。
比起那些娇气的女演员,田杏似乎敬业得多,她和导演、导演助理在屋子一角收拾出一小片空地,铺上稻草,作为睡觉的地方。马永善要把自己的床让出来,他睡稻草。导演没同意,他说那样就不对了。
人休息时,摄像机是不休息的,一只用于拍固定场景的机器被支在三脚架上,拍摄月光悄悄移动,拍摄灯火虚虚地照着,就连人咳嗽的声音、翻身的响动,都被摄像机捕捉了去。
夜里,田杏不停翻身,稻草窸窣作响,马永善说,丫头哎,地上凉哦。田杏咳嗽一声,说,莫得事,莫得事。再翻身时,马永善便跑出去又抱一捆草来,他说铺厚实了,寒气就不会往身上钻了。
这一夜,马永善没睡踏实,屋子里突然多出的人让他有点不适应。他似乎嗅到一股气味,淡淡的,略带着香气,黑暗中气味游丝一样地飘着。
第二天,马永善照例早早起床,去牛棚看看黑团,等他再回屋时,田杏已经起来了,正在锅边做早饭呢,她对这个“家”倒是没一点生分——麻利地往灶膛里添柴,到锅台上和面,从水缸里舀水……屋子里弥漫着热气,叫人心头暖暖的。
田杏招呼马永善快来吃早饭。从门口到饭桌这短短路程,曲里拐弯的,马永善两腿让着大大小小的包慢慢蹭进去,以往只走四五步,现在要磨碎成七八步。他越来越喜欢这种被塞满的感觉,每个动作都要被什么拖拽一下。
早饭盛上来了,是稀饭汤圆,白白胖胖的汤圆浮在碗面。他多久没有吃过汤圆了,一个人过日子是简单的、潦草的,要吃面食了,就做些面疙瘩。马永善夹了只汤圆送进嘴里,面糯糯的,黏黏的,拖拽住牙齿。就像他在这个屋子里走路一样,挤挤挨挨的东西拖拽住他的腿。他喜欢上了这感觉。
3
麦子秀了,六月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一片灿烂。小官庄的人不说“麦子成熟了”,只说“秀”,跟镰刀上“锈”一样,有了金色和分量。在田埂上走几圈,麦穗上捻一捻,心里便定了收割的日子。日子一到,半夜就要爬起来,打水烧饭,把一天的食物装进篮子里,带到田头,镰刀早就从墙上取下来了,在井边磨得雪亮。
其实,割麦的事是可以交给机器的,拦上一辆从村子经过的收割机,半天光景就能收拾干净。但马永善不屑那样,不就是花点力气么?他喜欢每一根麦穗儿从手上经过,要不然整个农忙时间都觉得不够踏实。
天蒙蒙亮他们便往麦地去了,草尖正结着露珠,裤脚很快就湿了。马永善牵着牛,黑暗中谁也不说话,好像要攒着力气对付一天的劳作。
黑团走得慢,四蹄缓慢交替,它一天天老了。每天黑团都要和马永善去地里,它知道一头牛的职责在哪里,要是哪天将它拴在牛棚里,它就不乐意了,不吃不喝,好像愧对那几捆青草。马永善心疼黑团,便每天带着它,运柴时,自己肩上多扛点,让牛背上轻一些。
马永善放慢脚步,他和黑团的步调那么一致,这是几十年生活在一起的默契。天空比先前透亮了一些,好像他们并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在一点点摆脱黑暗。
田杏还不会割麦,几天前她就向马永善“请教”了,马永善带田杏去割草时教了她几招——握镰刀的姿势,两脚的距离,手的着力点等等,田杏学得快,割起草来很像那么回事了。但草是草,麦秸秆是空心的,草秆是实心的,手里的镰刀是最能感觉得出来。
他们从麦地一头向另一头割过去,一手薅住麦子,一手握住镰刀,一把,又一把,这个动作要重复上十几遍才能挪动一小步。马永善弯着腰,一刻不敢停将下来。雾气很重,头发眉毛被打湿了,汗水将衣服紧紧锁在身上。太阳还没出来,但眼前白亮许多,麦田望不到头,这叫人既欣慰又惧怕。
马永善是干惯了农活的,两人很快就拉开了距离,马永善转身帮田杏割上一阵,待到追上来了,再齐头并进。
如果不是一旁的相机,没人能看出这是在拍摄,更没人能发现这个动作麻利的女人是个演员呢。
马永善直起腰,惯性地看看前方,再看看身后,麦子被收拾得妥帖,躺倒了一片。马永善肚子饿了,他丢下镰刀一边招呼田杏一边往篮子走去。
田杏从篮子里取出食物和水,这是半夜就准备好的,几只烧饼和一锅稀饭,田杏给马永善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上一碗狠狠喝一大口。
吃罢早饭,太阳也出来了,被麦芒划过的皮肤又痒又疼,马永善就着水渠洗一把脸又回到麦地里。他问田杏,累不?
累,田杏笑说,牙齿在脸的衬托下显得白亮,最初拍摄时还需要往脸和手臂打油彩,这些天显然不要那么费事了,脸上皴黑很多。她说第一次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马永善说,去田头歇着吧。田杏摇摇头说这可不行。
这一天的拍摄结束得早,用导演的话说,拍到不少“好东西”。他们又扛着摄像机去补拍了一些场景的空镜头,田杏没什么事做,也不愿先回去,歇了会儿便继续和马永善割麦。田杏问马永善他有多少地?马永善说有三亩七分地。
田杏愣了会儿,她对田亩与产量没有什么概念,便问,够吃不?
够吃,马永善笑笑,说不光够他和黑团吃,就是再加两个黑团也够的。
嗨,黑团,田杏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马永善,年轻的时候怎么没给自己找个老婆?
马永善愣了愣,说,那时……那时候没相中吆。
田杏笑了,说自己年轻时也没有相中的,现在也独身。停了停,又说,一个人过挺好的,干他们这一行的,独身才是对的,演艺圈里离婚率太高了。有人说是诱惑太多,也有人说是压力太大,很多人都有抑郁症。田杏薅住一把麦子用力割去,她说自己也患过抑郁症……
马永善发现田杏并不需要对话,她在自言自语,也许,她只想倾诉,对他,对着麦子,对着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平原。
马永善离田杏不远,当他割到左边时,田杏的声音便小了些,割到右边时,田杏就在他耳边说话。所以马永善总是割着右边的麦子,左边留出一大片。田杏说话的时候,马永善是不需要回应的,就像他与黑团,他对黑团说话时,黑团也无需回应。田杏说自己抑郁症也有几年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接不到戏的时候会严重一点,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慢慢走出来了。她说也许跟自己闲着有关,如果每天都像这样割麦,一定倒头就睡着,哪来的抑郁症呢。说完田杏笑起来,笑声在马永善耳边叮当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