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引路人

作者: 草白

沙漠引路人0

那条棕黄色小路夹带砾石和沙,以对角线的形式穿过棉花地,通往不远处的沙漠。

十几天前,我从平原城市飞抵这广袤的西北边境,脚踩足踏之地整整抬高了一千多米,越往西北越高,直至抵达“世界屋脊”。在遥远的汉唐时期,这里是帝国的边境,再过去便是西域,“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地。半年前,那个错过的电话便是由此拨出——姨母一开始以为是诈骗电话,待她犹豫再三拨打过去,对方告诉她,打电话的女人刚刚离开。

我从黄页本上获悉地址一路找过去,找到一家杂货店,各种商品胡乱摆放在货架上,林林总总,沾满尘埃,好似“三无”产品。一名瘸腿男子坐在门外台阶上喝着当地产的地瓜酒。我注意到玻璃柜台上有一本倒扣的书,封面画着黄褐色几何图形,有城墙、沙丘和烽火台。——后来,我才知道这本叫《鞑靼人荒漠》的小说写了一个军人在边疆等待建功立业,临死才等来敌人入侵的消息。街对面,一个小男孩蹲在角落里玩沙子,偶尔朝我们这边张望一眼;这里的街上到处都是沙子,风沙拂面,很像秋天里的落叶。

货架上陈列着一排墨绿色杯器,其颜色很是醒目。男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告诉我,这就是夜光杯,用祁连山玉石做成,倒入酒液后,还会变色。我不敢想象这就是唐诗里的“夜光杯”,那种神奇的杯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

我并不指望找到她,但既然来了,总要问询一番。讲起半年前的那个电话,男人居然还记得,“她来打电话那天,带着一只小狗,她管那狗叫‘豆豆’,还给它买香肠吃。她和你一样,也对夜光杯感兴趣,捧着那杯子,看了又看。”“从那以后,你还在别的地方见过她吗?”男人摇头,退回角落继续喝他的地瓜酒。我买下他的夜光杯——那么美的名字,总能让人忆起过往岁月。

我在小城的绿洲旅店住下,每天跑到一个叫春花桥的地方看人酿酒,听旅店老板说,那一带住着很多来自江浙的生意人,或许可以打听到一点有用的消息,连着去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离开春花桥,我经常去桥头的王记面店吃面,此地的面食真是好吃极了,面质柔韧、劲道,很有嚼劲。待店里只剩我一人时,随口问那个包头巾的女人是否见过一个来自南边的女人,她想了半天,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可能见过这个人,也可能没有。

那天下午,我在旅店房间里休息,店主过来敲门,“有个狗狗娃找你,”此地居民称小孩子为“狗狗娃”,既是贱称,也是亲昵表达。打开门,一眼便认出是杂货店门前玩沙的男孩,他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要找的人可能就住在那里。昨天,他们店里来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说起有个来自南边的女人帮她找到沙漠里的寺庙,让她的儿子转危为安。

我们穿过卖黑枸杞和香料的店铺、散发出奇异香味的酿酒作坊和驴肉黄面店,看到一些肤色黝黑、生性懒散的本地人,坐在杨树下喝一种叫“醴泉”的白酒。一年四季,他们不是喝酒,便是等雨。为了祈雨,有人不得不跑到沙漠里寻找传说中的寺庙,以此显示自身的虔敬。在男孩的带领下,我走到街道的尽头,再过去就是沙地了。男孩停在一棵核桃树下,指了指那间蓝色铁皮小屋,“她应该就在那里,你自己过去吧。”我来此地多次,但从未注意它的存在。

很多个黄昏,我试图走进那片沙地,哪怕仅仅是靠近它都异常艰难——好像那是大海或者陆地的尽头;每次,我都是犹豫地站立许久,再掉头回去,好像有个声音在我耳旁说,沙漠很危险,赶紧回头。

小屋里显然有人居住,床上物品叠放得很整齐,锅碗瓢盆看上去像是刚刚被人使用过。可能,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我知道钥匙在哪里。从前,在那个写满“拆”字的楼房里,她将它藏在门口地垫下。果然,它还在那里。眼前的这一枚,树叶般轻盈,拿在手里有种奇妙的质感。

我退了房间,将行李搬过去的那天下午,有人来敲我的窗户。一个小女孩站在窗下,仰头,踮起脚尖,好奇地望着我。她的眼睛介于琥珀色与肉桂色之间,很像是某种玉石的颜色;看到我的刹那,她眨了眨眼睛,很快跑掉了。

第二天一早,一个包彩色头巾的女人站在门外,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机警的大眼睛,猎鹰一般。她从肩上甩下一个包袱,丢下一句话——“帮我交给这屋子的主人。”便气呼呼地走掉了。我打开包袱一看,里面除了面粉、土豆、白兰瓜、苹果外,居然还有一簇带露珠的苦水玫瑰。

三天过去,屋子里来了好几拨人,他们像是有求于这个屋子的主人,却因为某种原因无法说出。临走时,他们都说过几天还会再来。

那天早晨,我穿过什么也没种的荒野,来到被夜晚冷却的沙地里。这是我第一次走那么远,有些兴奋,还感到莫名的担忧。沙子在脚下蔓延,就像水,但它们无法留住我的脚印,我完整的脚印还落在核桃树下。我没有走得太远,总在还能看到铁皮屋时及时返回。

我经常在梦里听见她回来的声音,赤脚走过核桃树,来到窗下,推门而入。或许,还有那条狗的身影,很多人都跟我提到它。好几次,我看见黑影从门外飘然而至,杵在我的床前,当睁开眼睛,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这一切还得从那个电话讲起。我还能想起那天早晨,电话那端,姨母带着哭腔向我诉说她的不是:既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她当然没有人间蒸发,她只是不想见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

那次,我遵姨母嘱托寻到她租住的小区,找到那幢临河的房子,楼道很暗,有一股子潮腥气。门铃坏了。我敲了一会儿门,停下,犹疑着,再敲。我怕吵到左右邻居,这种房子墙壁薄,隔音效果差。我希望是地址错了,她应该住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她不缺钱,她的丈夫很有钱——至少不该是眼前这种房子,铁门外还设有一道铁栅栏门,上面蒙着一层沾满尘埃的纱帘,就像一个洞穴。

可开门的人就是她。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洞口,怔怔地望着我。屋里光线很暗,所有透光的地方都有布帘遮挡着。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只沙发、一张方桌、几只塑料椅凳,几乎没别的了。我的目光扫过光秃秃的墙壁,看见一两处铁钉存在过的痕迹,可能那上面挂过明星海报、世界地图之类的东西,属于一个叫小伟的少年。

见我目光游移,她开口道,“没什么东西了,都被我送人了。我买的那些东西,都被我送掉了。这些是房东的,不能送。”——她指了指沙发桌椅,忽然笑了。“表姐——”我讪讪地叫了一声,某种飘忽不定的情愫随着这一声叫唤似乎又回来了。

“是我妈叫你来的吧?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打算回去了。”她一向快人快语。

我想着该如何说服她,说出口的却是——“方便的时候,去我那里住几天吧。”

“去你那里白吃白喝白住,直到有一天被你嫌弃?”她一双眼睛斜觑着我,好像在观察我的反应。

“那总比流落街头好。”我尴尬地说。

“不,我宁愿流落街头。”她笑了,看到我的窘态,似乎更得意了。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她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是中学毕业后第一次与她正面接触。这一年,她四十一岁,与十几年前相比,模样并没有改变太多,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从前,她可是个“乖乖女”,父亲早逝,不得不听从母亲建议,在一大堆追求者中选了一个家境富裕的年轻人;之后为了顾全婆家生意,辞去教书育人的工作。孩子生病后,她更是独自带到省城寻医问药。母亲告诉我一些不得不相信的事,说她曾跪在某专科医生面前,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为了讨到所谓的秘方或偏方,被人骗去大笔钱财。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认为她能做的就是回到丈夫身边,过完平静、安稳的下半生,这也是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孩子的女人所能获得的最为保险的人生。

那天,例行公事地劝说一番后,我就回去了。我根本没想要说服她,这很难。后来,大概还是她丈夫过来把她带走了。她在老家待了半年不到,便离开了。离开前,她办了两件事,一是离婚,二是把丈夫分给她的钱都留给母亲。此后,便从镇上消失了。

对她的拜访只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如果不是后来我们的生活再度出现交集,它早被我忘记了。那天,我在外面散步,竟然接到她的电话,说房子租期到了,想要来我这里住两天,等找到新的住处,马上搬走。我居然感到意外和受宠若惊。没想到,她会给我打电话,血缘关系曾给过我们温暖和依恋的感觉,但早已随风而逝。当晚,她就过来了,除了皮箱和一只随身携带的背包,没有更多的行李。她瘦了一些,皮肤晒黑了,看着精神还不错。餐桌上,她略有些兴奋地告诉我,她已经找到一份好工作,没有老板管束,无需处理复杂的同事关系,不仅上班时间自己说了算,还绝不会被拖欠工资,很自由。“那是什么工作呢?”

“你猜猜看。”

“猜不出。”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隐隐的担忧。

“我在做外卖送货员,没想到吧?”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但当她这么说时,还是有些吃惊。

几天之后,在我出门办事时,她将我屋子打扫干净后,留下一纸条,走了。她的房子已经租好,在城郊接合部。我松了口气,以为她不会再联系我。没过几天,她却发来租房照片,说那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反正房租便宜,也不需要拼命干活来养活自己。她告诉我那里住着一些外来务工人员,她帮那些孩子补习功课。后来,我才知道她不仅帮他们免费补课,还给他们钱治病。他们都是以前她在医院里认识的。小伟离开后,她还和他们保持联系。

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她,但脑海里一旦浮现那种混乱不堪的场景,便本能地想要躲避。大学毕业那年,我在那种地方住过三个月,夜里睡觉也不得安生,随时担心有人破门而入,眼前总浮现出衣衫褴褛的人,心里非常害怕他们——实则害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七月半那天,她发了地址过来,邀我过去吃饭。我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下车后又走了十几分钟,沿途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幢砖瓦结构的灰房子,水泥外墙上写着一个个“拆”字,字形慌乱,没有样子。门前是荒草丛,半昏暗的光线中,蚊蝇乱飞。我沿着没有栏杆的楼梯往上走,一口气走了五层楼,热得直冒汗。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房间依次排开,我寻着门牌号,一直往前走到底。煤气灶摆在过道上,她正在炒菜,看见我,努努嘴,示意我先进屋坐下。屋里开着空调,内机漏水,底下接着一瓷盆,正叮咚作响。只是一个单间,客厅兼餐厅与卧室之间以门帘相隔。小屋气氛诡异。除了灯光,还有摇曳不定的烛光,蜡烛燃烧的气味让我想起早年祭祀先祖的场景。黑压压的祠堂里,一桌子家乡菜,鸡鸭鱼肉,九大碗。她娴熟地焚香、点蜡,给死者添加饮料,用酒瓶盖子占卜。我站立一旁,恍惚看到外祖母的身影。

其实,从进门那一刻起,我就想夺路而逃,但终究没这么做。终于,她结束仪式,将祭品重新加热、上桌。我们围坐一起,听着空调内机的漏水声,狼吞虎咽。饭后,我帮着她整理、收拾,打扫卫生。她站在门外过道的水槽前刷碗。我等着外面的流水声停止,就告辞回家。我要赶在最后一班公交车收车前回去。

今晚,绝不能留在这里,滴水的空调内机会让我发疯,蜡烛燃烧释放出的刺鼻气味会不断往我鼻孔里钻。

“好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她微笑着,挽着我的胳膊下楼。一路上,我都想着如何挣脱她,去赶那最后一班公交车。

“我该回去了——”,像有什么东西阻隔着,我始终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们摸着黑在大楼里走。没有栏杆,楼梯好似在摇晃,要将我们甩出去。待终于走出楼宇来到地面上,有草叶擦着我的脚踝,有蚊蝇追逐、叮咬,我才感到落了地。不敢回头,生怕那黑暗中的庞然大物轰然坍塌。

离开大楼,她仍攥着我的胳膊肘子,往街的那头走去,与公交站台完全背道而驰。她神情镇定,一言未发,好似重任在肩。到处都是未竣工的楼盘,塔吊和防护网随处可见,路灯通到看不见的远方,不知她要将我带往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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