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山笔记

作者: 赵丽兰

巡山笔记0

老木聪

人勤春来早。一觉醒来,屋外的梨花,开白了一树,花碰碰的。那热闹劲儿,着实惊到了老木聪。昨夜,大多都还是花骨朵。真不敢相信,春天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山野里暖洋洋的。即便没有雨,春天,该开的花,还是一朵一朵争着盛开。蜜蜂,一头钻到花蕊里,就不肯出来。老木聪在手机上,查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惊蛰。

醒树风就刮过好几遍了,梁王山上的树,早就被刮“醒”了。醒得早的树,已经满树葱茏,叶芽儿都长成宽大的叶片了。云南松、华山松、桤木、冷杉……滇重楼、野党参、龙胆草、猪拱菌……獐子、麂子、白腹锦鸡……树木、药材、鸟兽飞禽,都被一阵一阵的风,刮醒了。梨树、桃树,已经开花,一个转身,就会迎面撞到一树一树的花。醒树风继续刮,刮到四月,老君殿附近的杜鹃花也开了。那些爱花的人,相约着驱车上山来,钻到花丛里拍照。人与自然,在悠缓的节奏里,简单而满足。

天是蓝的,干净极了。惊蛰,雷始声,如果真的下一场雨,从天上落下来的水,想必也是蓝色的吧。不然,抚仙湖的水,咋会那么蓝。哈哈,真是突发奇想。生活在梁王山上,抚仙湖畔,真是奢侈,奢侈到常常让人产生许多突发奇想的美好。美好的事情,不只是天的蓝。老木聪看见,两只异色瓢虫叠在一起,正在交尾,忘情地享受着甜蜜。它们在红景天的叶子上一窜一窜地上下摆动,有时,雌虫会俯低前身,把尾部高高翘起来,贴在雌虫尾部的雄虫也跟着高高地翘起来,在背上颠簸着享受美好,玩得很嗨。

老祖说,春雷惊百虫。越过冬的虫卵,就要开始卵化了。虫子是不是已经感知到雷声了呢?谁知道呢,一场风,或许就会吹来一场及时雨。老晏不是说,梁王山的牛,都发情了么,两头公牛,追着一头母牛,跑过了几道山岭。发情的,何止牛呢?两只瓢虫,这么逍遥。

老木聪是菜花坪林点的护林员。菜花坪林区距市区20公里,相较老君殿林区,海拔稍低一点,平均海拔2600米,但仍终年潮湿、阴冷。老木聪每天的日常工作和其他林点无异,一样是巡山管护、苗木抚育和监测火情。每天在山上来回走二十多公里,半个月就穿坏一双胶鞋,一样的铁脚板。老木聪最大的爱好,喜欢喝口小酒。

很久没落雨了,让这个花碰碰的春天,显得有点急促,心急火燎的。梁王山的护林员,都盼着能落一场及时雨,这样,他们就可以等雨下透了,相约着,放心地喝一场大酒,即使醉了,也不误事。杏花春雨中,春酒就可以上桌了。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老木聪想不通老祖说过的这句话,春天,这么金贵的雨,既然比油还贵,咋还能满大街流呢。但是,老祖说的话老木聪都信。上学后,他才知道这话不是老祖说的,是一首打油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滑倒解学士,笑坏一群牛。”这是明朝才子解缙的一首打油诗。春天,下了一场雨,有人不小心滑倒了,路上的行人大笑。一个又温暖又潮湿的春天就这样来了。小的时候,春雨,就是在老祖念着这首打油诗的时候,一场一场落了下来。

这些天去巡山,老木聪一路走,一路念着“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抬头看看天,天空,连一朵云都没有。这个春天,在梁王山,一直都没盼下来一滴雨。护林的任务无形中就更重了,每天都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巡山,就更不能有半点马虎。

每天天一亮,随便吃点东西,老木聪就出门巡山了。临上山,老木聪都要在梨树下站一会儿。梨树旁,有一尊坟,坟里,埋着他的老祖。老祖过世很多年了,巧的是,就埋在菜花坪护林站旁边。老祖就以这样一种方式,一直活在老木聪的生活中。

梁王山上,植被资源丰富,据不完全统计有八百余种植物,其中以草本植物为多,木本植物主要是次生林华山松、干香柏、云南松,灌木丛主要是金丝桃属、小檗属、蔷薇科悬钩子属和蔷薇属。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在梁王山上,一脚踩下去,就会踩到一棵草药。续断、草乌、龙胆草、黄金、老鹤草、珠子参、青风藤、鬼吹萧、小白及、鸡脚参、兔耳一枝箭、防风等中草药遍布山野。因地制宜,老木聪在护林站附近,养了几十窝蜜蜂,品种是中华蜂。蜂箱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平整的草丛中。老木聪养的蜜蜂采的大多是中草药的花粉,酿出的是药蜜。梁王山上的蜜蜂,唯独不采蒿枝花。山外,经常有人来买蜜,夸他的蜂蜜好。有人好奇,问老木聪,养这么多蜜蜂,一年有很多收入吧。老木聪答,钱么,多也使,少也使。在山上养蜜蜂,就是图有个伴,养了么,听听它们嗡嗡嗡的声音,看着它们飞飞玩玩。在山上待久了,人反倒变得简单了。思考问题的方式自觉地切换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鼻子闻到的只有草木散发出来的清香,眼睛看到的只有山野的辽阔悠远。人与大自然和谐共生,自然而然就相通了。那些世俗的斤斤计较,反倒不值一提。

夏天,雨水一落地,护林的任务就相对轻松一些。这个时候,老木聪会选择在雨天学习《森林法》《植物检疫条例实施细则》《森林病虫害防治条例》。枯燥与新鲜,得到了相对的平衡,就不会陷入到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中。时间,也会过得快一些。有时,老木聪什么也不做,就坐在梨树下,听听树林里鸟的声音。有些鸟嗓门大,声音清脆,叫声传出很远,却依然嘹亮明晰。山野里的空气,本身就清甜。何况,还有这么多的蜜蜂相伴。这样一想,周而复始的工作,也就不枯燥了,甚至还带点甜。雨水一落地,就可以喝酒了。醉了,就坐到梨树下,和坟堆里的老祖说说话。有时,老木聪会跟老祖说巡山中碰到的趣事。当然,也会说到来林区偷挖草药或盗伐树木的家伙。直说到繁星满天,或皓月当空。山野之间,那些有趣无趣的事情,在老木聪的复述中,就变成了一个个故事。

这个早晨,往山上走出去二三十米远,老木聪听到有人在梨树下喊,声音带着三月百花盛开的欢喜,以及草木间露水的湿气。来人一边拍门板,一边喊。老木聪、老木聪……我提酒来了,今日我两个整几口。

风将喊声从梨树下送到树林间,继而,穿越一片绿闪闪的华山松,扩散至整个山野。

喝你个鬼,这几日不喝,等雨水落透了再说。老木聪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继续往山上爬。声音有些急促,却又干脆利落。风,吹过森林,哗哗地响。枝叶碰擦,干燥、松脆。黄了的松针落下来,一地金黄。一只鸟飞翔而过,雪白的胸脯贴紧天空,一个俯冲,消失在森林里。扑闪而过的飞鸟,有那么一瞬,老木聪以为是一朵云掉落在了林间。想象着,不一会儿,一场及时雨就下来了。

两个人的一问一答过去,森林里只剩下了鸟的鸣叫。仔细听,会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踩着一地金黄的松针,渐渐远去。抬头看天,想,这几日会不会下一场春雨。思绪一分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仿佛也不存在,从森林中消失了。这天,老木聪穿了一双酷酷的登山鞋,走起路来,带着一股风。今天,他穿了一身迷彩服,遮阳帽,也是迷彩的。晨光中,走着走着,就走成了森林里一棵行走的树。

这天,提酒而来的,是山下石门村的老晏。老晏除了忙家里的田地活,农闲的时候,就到山上去给牛喂盐巴吃。1996年,附近的村民养了十几头本地黄牛。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天,牛全部走丢在了山上。山深林密,树棵子又厚,走失了就再也没找回来。二十多年来,这群牛,就成了梁王山上的野牛,没人管,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越来越野。逐年繁殖,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头。这三十多头牛,分散成几群,十多头一群。因为怕人,选择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每年打春以后,就开始繁殖。有些牛,为争夺配偶权,相互追撵,撵过几道岭子去。冬天,牛选择在背风处栖息,夏天,为了防蚊子叮咬,专门找炝风处。

牛在山野里行走,碰到新鲜事,都保持警惕,唯独不怕老晏。老晏是这群牛的好朋友,老晏经常带上几包盐巴,爬到梁王山上,在牛经常活动的地方撒些盐巴,等牛来吃。牛吃了盐巴,可以杀死体内的寄生虫,膘就长得又快又厚。牛对老晏欢喜得不得了。远远地,见到老晏,就“哞哞”地唤他。

每次去山上喂牛,路过菜花坪护林站,老晏就去找老木聪摆闲。两个人经常摆着摆着,就来了兴致,就着一碟花生米,喝起了小酒。老木聪有原则,雨水不落地,坚决不喝,怕误事。这一坡的树,都要他时刻保持清醒。说不定一阵风刮过来,就会着火。如果喝醉了,那还了得。在他之前,菜花坪管护站的护林员是老周。整个林区都喊他铁板脚。一次,村民烧秸杆,引起山火。扑火队赶来之前,老周一个人扑进大火里,鞋子烧坏了,烫着脚底板也顾不上。一股缓慢的坚忍藏在老周体内,他的脚在火里被烫伤了,嘴里,却喊不出疼。俗话说,没有帮样,有底样。铁板脚一直是老木聪要追的标杆。老木聪爱喝酒不假,梁王山落不透雨,老木聪决不喝酒,也不假。

这个早晨,老晏吃了闭门羹,也不急。他晓得老木聪的脾性,特别是多少年坚守的原则,雨水不落地,坚决不喝酒。老晏索性靠着梨树坐下来,抬头望天。那神情,仿佛就为了专等一场雨落下来,那样,就有了和老木聪喝酒的充分理由。这个早晨,梨树下等雨,很美,却也有些失落。雨,怕是一时半会儿落不下来。提来的酒,只好一个人喝了。老晏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五十多度的包谷酒,有些辣,热热地从咽喉滑入肠胃。一个人喝酒,再香的酒,终不带劲儿。一瓶酒,喝了一半,老木聪还没回来。太阳升到中天,风越刮越大,有些变天了。老晏起身,往山上走去。他始终记挂着山上的那群野牛,前不久,他带着盐巴,去山上喂牛,两头公牛,为了争夺一头母牛,牛气冲天,撵打着跑过了几道山岭。草木牲畜,飞禽野兽都醒了。

此时,老木聪已经爬到山顶。往山下看去,山下的湖泊、村庄、城市、高速公路,以及不远处的宝华寺,笼罩在一层薄薄水雾中。上午还蓝盈盈的天,中午后,便刮起了大风。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惊蛰,春雷始鸣,万物复苏,乍寒乍暖,雨水渐多。山顶上,风更大,卷起一地的落叶。老木聪的迷彩帽,被风吹跑了。帽子像一颗种子,被风吹着,往自己喜欢的地方飞去。老祖说,五月端午,在土里插根棒头,都会发芽呢。哈哈,就快下雨了,让帽子找一块肥沃的土地,发芽去吧。山林里,草木禽兽,包括被风吹跑的帽子,都跟人如此相近相惜。

中午一点多,老木聪往山下返回。下个月,就是清明了,护林防火任务又重了,得先提前把一些工作做细做实,防患于未然。沿路,得顺道统计一下林区内的坟墓,查看一下周边的具体情况,并做好登记。每年清明,总是有些群众不听劝说,焚香烧纸,极易引起火灾。在一尊张姓坟前,碰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是前不久回来过年,明天要回广东打工了,来看一下过世的亲人。老木聪嘱咐男人不要抽烟,也不要烧纸焚香,文明祭奠。男人主动掏开口袋给老木聪看,说没带打火机,自己也不抽烟。

下山的路上,老木聪一会儿想想雨,一会儿想想老晏提来的酒。这么好的酒,怎么能让老晏一个人喝呢,真是可惜。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老祖。好久没跟老祖讲故事了,因为好久没喝酒了。

风仍然刮得紧,刮来许多云朵。返至半山,一声响雷从山顶上滚过来,咔嚓一声,在头顶上炸开。惊蛰、惊蛰,时令正是太神奇了。一场及时雨,早就从昨夜那场吹开梨花的风、那两只交尾的瓢虫开始了。甚至,老晏坐在梨树下喝酒,也是一场雨开始的前奏。冬春交替,大自然的变化是如此新鲜。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打在树叶上。四野一下子都淹没在雨声中。晴的时间久了,一落雨,空气里就浮上泥土的香味,让人很踏实、安全。种子要发芽了,这雨来得真是时候。老木聪听见,树林里有人在欢呼,下雨啦,下雨啦。他甚至感觉到,欢呼的人正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雨点落在老木聪的迷彩服上,一会就湿透了。他甚至不想找个地方躲雨,只想让雨水洗洗身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尘埃。雨滴顺着脖根骨淋进脊背里,凉凉的,舒服极了。老木聪感觉,他的脖根骨和脊背,在一场雨中,变得新鲜了。有一次巡山,下了一场大雨,森林中,碰到两个捡菌子的女人。两个女人叽叽喳喳一路说着笑着,大雨铺天盖地落下来,也不找地方躲雨。她们说,让雨水淋一淋,才新鲜呢,她们要和草木一样新鲜。两个女人,唇红齿白,已经够新鲜了。雨水淋一淋,水淋淋的,会新鲜得要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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