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嚏
作者: 赵文辉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2002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卧室的玻璃上霜花还没有出现,空气中依稀残留着暮秋的味道。就在那天早上,一个贸然而至的喷嚏,差一点把我的人生翻个底朝天。
我听见亚楠的咳嗽声一跃而起,去跟她抢卫生间。我故意不插插销,亚楠推门时赶紧慌慌张张用手顶住,亚楠急得直跺脚,“快点,快点,我憋不住了!”得让她多憋会儿。她听见水箱放水的声音后就冲了进来,我还没系好腰带就被一把推了出来。
那些个日子一直是这样。接下来我会在水龙头下扑哧扑哧撩水洗脸,牙刷在嘴里上下飞舞,再用摩丝把散乱的头发归拢起来,弄出一个很不错的偏分。像很多年轻人的家庭一样,我们也不做早餐。我俩洗漱完毕打算出门的时候,儿子可能已经在早餐摊上就着油条喝他雷打不动的两掺了——褐色的胡辣汤上面加两勺豆腐脑。我会拿起做了超市总经理后购买的金利来公文包挟在腋下,使用的是那个年头有身份的人经常使用的标准姿势:挺着啤酒肚,手机攥在手里,嘴里含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很多人没有啤酒肚也使劲儿挺着,关键是气势!
亚楠总会在这个时候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我,“单位还没有消息?”
“没事,他们迟早会来请我出山的。”我跟她一起出门,心里琢磨着怎么回答她,“听说古塔市场正在改造,打算开一家量贩式超市,我去调研一下。”有时我会说,“去组织部找范小冬聊聊,他现在又提升了,青干科科长。”我总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陪着亚楠走到胡同口,看着她一蜷腿,上了自行车。
就是那天,我往牙刷刷毛层挤了一粒黄豆大小的牙膏,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鼻子突然一阵发痒,迫使我仰头打了一个喷嚏:一个普普通通毫无创意的喷嚏,却把腰闪了。一股奇异的疼痛突袭过来,在我的腰部迅速蔓延,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不能走路了。亚楠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在龇牙咧嘴抽冷气,吃了一惊:“怎么了,大辉?你看起来不对劲?”
“可能是岔气了,亚楠,你扶我一把试试。我想回卧室先躺下再说。”
从卫生间到卧室,走了很长时间,每一步都牵心拽肺,我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亚楠要往单位打电话请假照看我,我没有同意,努力使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冲她挥挥手,让她去上班:“亚楠,中午回来给我捎点霍香顺气丸保准管用。”亚楠点点头,临出门又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柜。
那些日子,在她和儿子面前,我经常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们走后,我会迫不及待地折回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公文包从腋下缓缓滑落,整个身子像散了架一样。
其实情况已经非常不妙:我已不再是那家超市的总经理了。不能怨人家,我这个人太强势,又总喜欢往手里揽权,喜欢说了算,名气弄得比董事长还响亮:供应商见了他招呼都不打,好多供应商都不认识他;县电视台录制双节供应专题节目,给超市安排了两个同期声,我一个人硬是没说够,想要表达的太多了。那些日子,我感觉身上元气充沛,平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每天处理不完的事,夜里12点之前就没离开过办公室。
当初超市基建的时候,因为地皮问题遇到所在地——南关村几个“门墩虎”的阻拦,叫我们停工。当时可多同事都吓跑了,没跑的也不敢声张。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操起一根钢筋杵在地基上,命令手里拿着钳子和绑丝的师傅们:“干,继续干!”拳头噗噗打在我背上、脖根和头上,腿上也被踢了几脚。我咬着牙,死死抓着手里的钢筋,直到他们打累了停下手。后来让我出任总经理,可能与此有关吧。这是一家刚刚改制的企业,前身是城关供销社,中专毕业后我就一直在这里没挪过窝,从售货员到柜组长,再到主管业务的副主任,对零售业一直不舍不弃,对新业态接受得也比别人快。懂业务也许是另一个原因。
那时候,县里的基层供销社大多都死了,我们城关供销社也是资不抵债,本来要跟其他基层社副主任们一样去领失业金的我“劫后重生”,还成了全县首家大型超市的总经理,我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喜欢签字,喜欢背着手去卖场检查工作。有一段时间,我还学会了在办公室披着外套思考问题,一只手插在腰部,另一只手上的香烟积了长长一段灰。曲秀林不只一次说我的背影跟某个伟人很像。他送了我一幅书法,就挂在我办公室后面的位置。
董事长来办公室跟我商量一个人事问题,他总是这么礼贤下士,弄得自己不像个老一。那天进来的他就瞅了一眼那幅书法,临走又控制不住瞅了一眼。
接下来,事情有了变化:董事长突然给我安排了一个助理,是他比较欣赏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商业局下边一家商场当过副总。这个助理有点愣头愣脑,一上来就插手我所有的工作,我感到很别扭。一次业务会上的分歧争执之后,我赌气递了辞职报告——我想吓一吓董事长,我手里积攒了那么多资源,千头万绪系于一身。谁知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一同打江山的几个同仁的情义。董事会直接批准了我的辞职,根本没有挽留的迹象。给我发了两个月关怀金,第三个月我去财务部,出纳员在工资簿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我的名字。她把电话打到人事部,我听见了人事部长曲秀林圆润好听的普通话:“赵总已经不是赵总了,现在待岗,下一步定了岗位才能定工资。咱们公司是新型企业,不养闲人的!”
曲秀林原先是箱包组组长,长得气宇轩昂,文艺细胞非常丰富,有眼力,口才好,真是个人才。我发现后极力推荐去了人事部,这小子也没给我丢脸。为了感谢我,他给我送到办公室两条“软中华”,被我当场怼了回去。后来儿子相中了一款书包,他高低不收钱(箱包组在卖场外面),我说那先记着,打算找个时机再给他。后来他又送了我一幅“四尺整张”的书法作品,他哥是书协副主席,中国书协会员,这在县里可是个金豆豆。“赵总,这是我家的产品,可不算行贿啊。”曲秀林一边往墙上挂那幅书法,一边数落我,“赵总,你也太正直了!超市能有今天,可是你披着血布衫打下的江山,你说个一,谁敢说二啊!”我没有拒绝他的原因是,我很喜欢那幅书法的内容:伏波万里。太有气势了,像极了我做事的风格!
我从财务部出来,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刚才我感觉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位像火烤一样。去人事部找到曲秀林,问他我要待岗到什么时候?他见了我又是倒水又是让烟,说请示董事长后尽快给我回复。我离开时他又帮我挑开门帘,“赵总,您永远是我的赵总,我的恩人!”第二天曲秀林就给我打来电话,“赵总,董事长说了,让你去企划部报到。”我说企划部不是有个姓孙的在那当部长吗?要我去那干啥?曲秀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董事长让你去给孙部长当下手。”
我一听傻了,这才明白,自己被彻底抛弃了。
曲秀林在电话那端安慰我,“赵总你想开点,这总比去干保安和理货员强吧……”我挂断了电话,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我天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去企划部的工作,就是天天拎着各种颜色的pvp专用笔在海报上写艺术字,除了促销内容还有新品上市宣传,然后送到卖场。想想吧,那心情会是个啥滋味,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生平第一次下岗,我没有任何经验,一连数日窝在家里生闷气。又不想把坏情绪传染给亚楠,还有刚上初一的孩子,这几年他一踏进超市卖场,就有那么多人跟他打招呼,比我进了超市响动都大。儿子可喜欢带着同学们逛超市,会有很多惊喜等着他们。
我一边等待着董事长他们“回心转意”,一边想着古塔市场那家筹备中的超市能来抢我——范小冬已经通过有关部门把我当作人才推荐给了他们。我觉得自己得有一口气提着,不能趴下来。于是天天风风火火地去抢卫生间,中午变着法给他俩做好吃的,铲子在铁锅里呼呼直响,“儿子,开饭啰!”我的声音比平时高得离谱,好几次他俩都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
当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借口使用完后,在胡同口,我不知道还能跟亚楠编造出什么。好消息迟迟不来,沮丧之余我开始暴食,身体愈发肥胖不堪。烟瘾也增大了,一天40支的习惯,就是在那段日子练成的。有一天,一个在老家村里开浴池的发小打来电话,说我母亲在大池里摔倒了,正往县医院送呢。我吓了一跳,到县医院拍片,大胯骨折了,报告上写的位置是股骨颈。医生主张回家静养,疼得受不住了就吃止痛片。我对这种保守疗法不满意,租了辆面包车,拉着母亲去了滑县黄塔医院,著名的明医生给母亲胯部打了六根钢钉。出院后我就名正言顺留在老家照看母亲。离开了亚楠和儿子,不用再编造借口了,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小时候扛了半袋化肥去浇地,到半路换了一下肩似的。
母亲身子萎缩,目光里现出了老年人的迷茫神情。她巴不得儿子天天在身边伺候她。没多长时间,父亲开始撵我走,说他一个人照看就行。“你正年轻,上班才是正事!”父亲总是这么一句话,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去干别的了。我知道他的脾气,越是轻描淡写,越是不容反驳。
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家里,想去解手,翻个身都疼得抽冷气。霍香顺气丸没起半点作用,看来真不是简单的岔气。第二天,亚楠叫来一辆出租三轮停在楼下。当时县里还没有出租车,满大街都是这种用绿色帆布包装起来的三轮车,我们都叫它“蹦蹦虫”。三轮车夫看见人就打招呼,“坐车不坐?”你要是态度不够明确的话,他会一直追着你不放弃。我看见他们就往一边躲,总觉得很丢人,有失身份。可是那天,我不得不把自己的一百多斤塞进那辆“蹦蹦虫”,去县医院放射科拍X光片。一路上我不停地把卷到一块的拉帘重新拉开。
我被确诊了:腰椎间盘突出,第4节段和第5节段间隙开始变窄。
接下来,县医院理疗科一连半个月把我绑在牵引床上拽拉,企图把腰椎间隙拉大,让突出的肌腱缩回去。结果丝毫不起作用,疼还在身上。又有人跟我推荐城北街的江大夫,接受他的针灸治疗。满嘴跑火车的江大夫一半本事在手上,另一半在嘴上,天天跟说相声似的,把病房变成了说书场,不少病号为此针灸都针上瘾了。一个疗程砸进去2000元,我感觉非但没减轻,还比以前重了,并且向右腿外侧扩散了。
亚楠从单位带回一个消息,说西安有一个专治腰椎间盘的医生,很有两下子:“在你腰上咔啪按一下,突出的肌腱就乖乖进去了,不吃药,也不用贴膏药。”我问她你见了?她听单位纪检书记老杨说的,老杨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坐上了去西安的列车。去的时候还直不起腰,路都走不好,咔啪一声按过后,医生叫他双手抱住后脑勺蹦一蹦试试。他将信将疑抬起手臂,一点都不疼了。我说这么神?亚楠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是那位西安神医的地址。我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我可没那么大的气场。为一个腰疼跑去西安求医。我得小心啦,卡里的数字越来越少,乡下的父亲视力日渐模糊,一场白内障手术还在等着我呢。要知道,那时候可没什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黄塔之行,花掉了我一半存款。
我选择了放弃治疗,我发现疼痛并没有多么可怕,我不但适应了它,还渐渐喜欢上了它。
我从卧室搬了出来,在书房支了一只小床,白天黑夜都躺在上面。亚楠一上班,我就爬起来把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上。我让儿子去胡同口的书亭买来一堆《故事会》《故事家》杂志,亚楠很赞成我的做法,“对,看看书也不错,这里面的故事都是一流的。”我才懒得瞅那些胡编乱造的瞎话呢!我只关注里面的广告,有什么能让人一夜暴富的,我给其中那家养殖绿毛龟的华中科技有限公司打了电话,打算腰好后去一趟武汉。我得考虑下一步生计了,听说别的基层社下岗的副主任已经有人在体育场支起流动小车,开始卖油炸羊肉串了,还有一个去桑拿干起了擦背。我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个发小范小冬,其实是我自己给自己打气的一个道具而已。我最后一次去组织部找他,他半天都没搭理我,忙着手里的材料,也没给我让座。我尴尬地站了半天,对他说:“你忙吧,我走了。”范小冬欠了欠屁股,也没起身。我知道,自己已经沦落成了别人拿不出手的朋友,以前我去找他,他会站起来迎接我,大声给他的同事介绍我。
后来,我对开锁技术培训发生了浓厚兴趣,我觉得没有比掌握这门神技更好的捷径了。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些当官的家里放的那些钞票金条什么的,被人拿走后会不会报案?我甚至开始在脑子里搜寻县里几个名声不太好的乡局级干部,想象着他们家里除了金条存折,肯定还会有名烟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