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佬的秋天
作者: 李迎春一
稻子还没成熟的时候,儿子石生回了老家一趟。屁股还没坐热,就跟樟树佬说,爸,下半年不要种稻子了,进城带东东,东东的外婆要回家带孙子,东东又要上幼儿园,没人接送。
樟树佬半晌没有回应,沉默了一斗烟工夫,指着远处的稻田说,没有稻子,你们吃风啊?
爸,现在稻子不值钱,超市里买的东北大米又软又香,您只管接送东东就行。
樟树佬没回答,他知道儿子是把话说死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何况,当爷爷的不去带孙子,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整个夏天樟树佬都心神不定。稻子收割后,他就盯着稻田,不耕田也不给别人种。侄子对他说,叔,您要进城了,田我来耕吧。他说,等等看,等等看。等到大家田里插下的秧苗都唰唰往上窜了,他才答应送给侄子耕种。
他舍不得的不是田,而是家里那头大水牛。自从儿子女儿离开家后,前些年老伴又得病走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大水牛相依为命。他想,大水牛就是他的命。现在要他进城,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但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更不能在儿子面前说。
他在想一个万全之策。这个计策只能自己偷偷计划,像几十年来决定家里事务一样,没有人商量,全凭自己做主。男人嘛,总是在关键时刻拿主意的。不然,怎么叫男人。他相信,自己这次一定会有办法的。
距离下半年开学不到半个月,东东马上就要上幼儿园。石生再一次打电话给樟树佬,说东东的外婆等着他来接班,让他快点到城里来。石生要开车来载他,被樟树佬断然拒绝。他说,我有手有脚,干吗要你载?开学时间到了,我自会上来。石生没有办法,只能听老爸的。
那天晚上,月亮照进了房间,他辗转反侧,看着朦胧的月色没有一丝睡意。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跳了出来,他一个激灵——对,就这么办!
二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牵着牛出去吃过一顿露水草,他悄悄地进了一趟城,傍晚时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村子离城近,二十公里的路程,坐城乡公交还算方便。但他不习惯城里的生活,特别是住在楼上的套房里,感觉人都被绑住了手脚,没有一点自由。他说城里像住牢房,村里才自在。说起来,石生住的地方也不算高楼大厦,位于东门的城中村,石生买的是私人的自建房,一栋房子只有一本不动产登记证,还不是自己的名字。但这样的房子便宜,不用东挪西凑借钱,石生夫妇能应付下来。石生从部队退伍后就进了县城的交警大队当辅警,娶了个在工业区上班的同学,结婚后生下了儿子东东。樟树佬自己没本事,儿子娶媳妇买房子帮不上什么忙,也没指望和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但现在不一样,儿子有要求,做父亲的肯定要帮忙。
樟树佬是个老实人,话不多,也不爱惹事,他和大水牛就是最好的搭档。上一头大水牛老了后,就留下了这头小水牛。村里人养水牛都养母的,性情温和,还能生小牛崽。不像公牛,性格暴烈,尤其是发情期,像疯了似的,见到母牛就想上,见到公牛就想斗,主人无可奈何,只能任其胡作非为。樟树佬卖了老水牛,小水牛就成了他的掌中宝。那年冬天,患肺癌的老伴没能熬过寒冷的雨雪天气,从此只有他面对空荡荡的家。他像丢了魂似的,除了一天到晚牵着小水牛到野外,什么事也干不了。儿子担心他出事,要接他到城里,他不去,说死也要死在村里。好在小水牛温顺,和他合拍,总是默默地陪伴着他。
几年工夫,小水牛成了大水牛,期间还生过两胎崽。小水牛还小的时候,长得水灵,大大的眼睛清澈透明,体形圆润,黑色的毛发稍微有点偏黄。最漂亮的要数弯弯的牛角,不像有些水牛的角像脱离轨道的刺刀一样向外长,小水牛的角伸张有度,左右两边的牛角均匀对称,构成一条优美的弧线。长大后,水牛的毛发变得黑亮顺滑,两只前腿灵活有力,身子丰盈而不肥胖,肚子稍圆,看上去就像干惯农活的姑娘,健康而美丽。你可别小看了它,大水牛耕起田来比那些淘气的公牛还厉害。公牛只会使蛮劲,一下田奔跑起来后面掌犁的人气喘吁吁也赶不上。然而,转了两圈后,轮到公牛哧哧地喘着粗气,步伐明显地慢下来。大水牛却不一样,不紧不慢,始终保持着一定速度,人和牛配合得天衣无缝,构成一幅美丽的春耕图。樟树佬给水牛取个名,叫田田。田田就像樟树佬的孩子,温顺听话,还会疼人。有一次樟树佬放牛的时候脚崴了,左脚无法落地,田田在地里跪下来,示意他坐上去。樟树佬犹豫着,田田不起来。直到他坐在田田背上,田田才慢慢起身,驮着樟树佬回了家。从此,樟树佬骑牛成为村里的一道风景。大家都说,樟树佬的牛真神,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头这样的牛。
可村里没有牛,除了樟树佬的田田。自从县里鼓励购买农机,并有大量补贴后,养牛的渐渐就少了。大家都说,养一头牛,每天要放养,一年只两季用得上,划不来,还是买农机合算。那铁家伙,又快又好,还不用天天牵出去放养。所以,纵然没买农机的,只要花一笔不多的钱请人驾着农机在田里转转就成了。于是大家都把牛卖了,只有樟树佬舍不得田田,依旧每天都牵着它到田地里吃草。
有人对他说,樟树佬,以后你的田田就是重点保护对象,国宝了。樟树佬不理会他们的嘲笑,说得多了,便回一句“你懂个屁!”他心里清楚,整个乡里算起来养水牛的真只有他一家。自从前年邻村的公水牛卖掉后,田田配种都没个对象,说国宝可能过了,论乡宝可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可不管宝不宝的,在他心里,田田就是田田,与任何人无关,与任何水牛也无关。
三
很快到了樟树佬进城的日子。头一天,他牵着田田到水草最为丰茂的水圳背,让它再美美地吃上一顿。一转眼,田田已有十岁,早过了青春最美好的季节,性子越来越温柔,他知道这是老态的一种自然反应。樟树佬有些心疼,对田田更加细心照料。水圳背因一条灌溉用的水圳而得名,因为离村庄有一段距离,许多田地抛荒后,水草长得特别快,水灵灵的,田田吃得欢快,不时还小声地发出短促的“哞哞”声。樟树佬看着田田,心里想,这个小东西,吃得那么高兴,还不知道吃过这一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未起床,樟树佬已从牛栏里牵出田田,将早早准备好的牛鞍套在它的背上。说起这个牛鞍,他可是费了心,仿着马鞍的样子,依葫芦画瓢,用杉木做成鞍的形状,然后用旧棉被包起来,套在牛背上刚好合适。做牛鞍是他的创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田田虽然愿意被他骑,可从来没有骑过那么远,他不得不准备周全一些。何况即使田田愿意,他也未必能够在光溜溜的牛背上待二十公里。牛鞍套好后,他将一个旧军用袋绑在牛背上,牵起牛悄悄地离开了村子。直到走出村口,他向四处望了望,发现没有熟人,就用力一蹬,摇摇晃晃地跃上牛背。田田突然受到压力,赶紧将头往后一扭,身子也跟着抖了抖。他的屁股还没有坐到牛鞍,差点被田田抖了下来。幸好,他抓住了牛鞍,好不容易坐到了鞍上。他长吁一口气,绳子一抖,田田轻轻地甩甩头,乖顺地沿着公路旁向城里走去。
一段悠长而枯燥的旅程,因为田田的相伴而变得生动起来。樟树佬从来没有感到视线如此宽阔,公路上的风光如此美丽。公路两旁的紫薇开得正艳,在风中快乐地摇曳,各种野草繁茂多姿,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田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一路上这边瞅瞅,那边用鼻子嗅嗅,不时还吃上几口。樟树佬随着它的性子,也不追赶,乐得多一些跟它相处的时光。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直到下午四点钟才到达城里的东门大桥。他知道,一过大桥就算进了城,从此,就要过城里人的生活了。
没想到,樟树佬的进城遇到了麻烦。城里人大惊小怪,只看过骑马的,从来没有见过骑牛的,何况牛背上还垫着个花花绿绿的鞍座。有人看到了樟树佬和他的牛,停下来张望。然后,一群人停了下来,看着樟树佬骑牛进城。这个时候,樟树佬没有特别的感觉。在他看来,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不比在村里,任何一个举动,都要顾及脸面。当然,这些城里人尽管张望,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给他带来麻烦的是另外一些人。他骑着牛怡然自得地经过东门大桥时,被一个穿红马甲的人拦住了,礼貌地请他从牛上下来。他稀里糊涂地从牛背上下来,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懂了一句话——牛不能进城。他急了,牛不能进城,那怎么办,总不能把牛扔在这里,自己进城带孙子去?不行,绝对不行,牛在人在,人在牛在,他要进城,牛非得进去不可。于是,他和穿红马甲的人理论。他说,他要进城带孙子,家里的牛没人管,所以他要带牛一起进城。牛进不了城,他的牛就没人管了,没人管牛就会变成野牛,或者会死去。
穿红马甲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姑娘,看见樟树佬焦急的样子,说,大爷,这是规定,猪牛羊都不能进城,进了城会破坏城市的绿地,破坏城市的环境。
樟树佬说,我把牛关起来,不破坏绿地,也不破坏环境。
姑娘说,不行,大爷,这是县里的规定,必须执行。
樟树佬向姑娘求情,请她网开一面,他和他的牛不能分离。
姑娘说,大爷,您要进城,就必须和牛分离。现在,我们县城正在创城,已经禁止在城里养牛养羊,没办法改变的。这段时间,上面就要来考评了,牛是绝对不能进去的。您看,我穿的这个红马甲就是志愿者的标志,来协助做好这项工作的。
樟树佬不懂什么志愿者,只管自己的牛能不能进城。他决定不跟姑娘一般见识,牵起牛试图硬闯过桥。
姑娘一看,慌了,一个箭步,挺身而出,张开双臂,以大无畏的姿态将他和牛拦住。
正在这时,又来了三五个穿红马甲的人,一起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看着强攻不成,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过头,牵着田田慢吞吞地离开了东门大桥。
他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这个桥必须得过,不然准备了那么久一个小姑娘就让他前功尽弃,那怎么可能?他想啊想,想得头大,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儿子那边已经知道他今天要进城,还说给他房间特意装了一台空调,怕他受不了城里的热气,晚上睡不着觉。这怎么办呢?要不要告诉儿子?不能,绝对不能,如果知道他骑着牛进城,儿子还不得跳起来,将他臭骂一顿?关于牛的事他从来没有露过半点口风,幸好儿子心也粗,从来没有问过家里的牛怎么办。这件事,他只和明牯商量过,办法还是明牯拿的。明牯在城里当门卫,看守已经闲置的东门农场。明牯说,把牛送到农场这边来,有闲杂的房间刚好可以关牛,里面还有一个大草坪,平时可以应付着让牛吃饱。明牯是他的堂弟,两人年纪相仿,关系也亲。听了明牯的话,他放下心来,决定瞒着儿子将牛带到城里来,就在明牯的农场关养,有空的时候再牵出去溜达溜达。现在牛进不了城,想得再好都成了一场空。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该给明牯打个电话,也许明牯有办法。
明牯的电话很快就接通,问他到哪里了,说关牛的地方已经清理干净,还特地在地板上铺了干草呢。
樟树佬说连人带牛被一个穿红马甲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拦下来,不让进,现在在干着急,不知该怎么办。
明牯一听也急了,但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沉默了一会儿,明牯说那就把牛骑回去吧,自己先来,牛的事再想办法。
樟树佬马上抗议,说那怎么行,我把牛骑回去,不是变成村里的笑话了吗?不行,我樟树佬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窝囊事,必须把牛搞进去,不然我也不去石生那里。
明牯说,你不去石生那里带娃,你对得起石生吗?有哪个爷爷宁愿要一头母牛也不要孙子的?
樟树佬耍赖,说反正我就不去石生那里了。其实,此时樟树佬牵着牛躲在公路旁的大叶榕下,根本没有回村子里的意思。
明牯听着樟树佬的话,盯着门卫室挂着蜘蛛网的窗户,暗自着急,这时灵光一闪,他想到一个办法,赶紧说,樟树阿哥,有一个办法,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樟树佬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样,你不要着急进城。等到晚上,那些穿红马甲的人下班了,你再进城,直接到我这里来。明牯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兴奋。
好,这个主意好!樟树佬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