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简影

作者: 姜博瀚

太阳升起来,刘美华就坐在西侧。太阳落下去,刘美华就跑到东侧。在青年水库的大坝上,刘美华围绕着大水阀的小屋子看书。我们压根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羊群过去了一波又一波,黄牛也爬上坡叫着,甚至哗啦着滋出一地的黄尿。

我们把石子扔向大坝,落在她身边。喂,你到远处去,我们要脱衣服了。雷打不动,她根本听不进我们说的话。我们再把石子扔上去,她还是不挪窝。

你们快脱吧,谁稀罕似的。她头不抬,眼不看,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们急速脱掉裤头,手捂住两腿间跳进水里。她把书放到两腿上捧着,白色的裙子铺在青草间,更加闪耀。

我们在水里打扑腾,卷起浪花。快要把她忘记了,她又突然从背阴处冒出来。

“你们还在洗,一下午了。”她说着走下大坝,“你们都忘记了,小飞是怎么淹死的吗?”

看她走过来了,我们扑腾也不打了,赶紧把屁股收回藏到水底。水不是很深,也就到孩子们的胸膛。她站在岸上像胡噜鸭子一样,赶我们散群。

“你们再不上来,”她瞅着我们的衣服,“我可就要拿走你们的衣服了。”

“不行,不行。”一个孩子说,“我们穿什么?”

怕光着腚回去。我们真有些担心了,让她走远了,我们就上岸。她慢慢地往后倒退,我们捂住,弓着腰赶紧把裤头穿上。

我们走在大坝上。刘美华像舞蹈般转着圈圈,她手中的书被风刮得欻欻响。因为没有晒干身体,穿上的裤头立马都湿了,洇开了一圈一圈。头发也像是被咩子舔了一口。

“谁稀罕你们的小粉鸡。我给你们讲故事听吧,保准你们在电影里都没看过。”

不听不听。我们跟着她跑下了大坝。她在田间小路上舞动的裙摆与白色宽银幕相映成趣。她清纯、甜美的笑容像走进了电影里一般。宽银幕和晚霞映照着盛夏七月的村庄。

场院里的露天电影在晚间七点准时放映。

待客

姜永德背搭着手行走在七月的玉米地里,收音机在他背后的手掌心里攥着,播报着中央新闻。在宾贤庄,很少能见到这么悠闲的人,哪怕是像他这样七老八十的老汉也都扛着锄头锄地,撅着筐子拾粪,整天干不完的活。

那时我还不认识姜永德,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母亲说他原本是我们村里的一个爷爷,年轻时期就去了外地当铁路工人,这是退休了。老伴死得早,他一个人回乡。老家里,他也没有一个亲人。乡上很照顾,给他批了一块地盖房子。他的房子就在我家的前园边上,靠着篱笆墙的野草几乎是幠住了菜地,周围是大片的红高粱。他的房子和他一样,孤零零的。

经常有邮递员从南岭上骑行下来,在姜永德的家门口停下。不是来送信,就是一张汇款单。姜永德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戳,盖上红印。他干巴巴的手青筋暴露,像一只鸟的爪子一样清瘦。我对他的印象不大,沉默寡言的一个老头,他不怎么说话。他很少跟村里的人有往来。周末,我从河西郭放学回来,偶尔能碰见他在我祖父家的院子里喝茶水。他坐在杌子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杯底。他也不笑,甚至有些严肃。我祖母说,这孩子,你也不知道叫声爷爷。

这时候,他才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声音来,“这是大孙子?”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来,“都几岁了?”

祖母说,这是老二,老大比他还高一头。

我没叫他,也没去接他手里的糖。

姜永德老人在炕上挣扎了几天就离世了。好像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快要过去,再等几天就是立秋。我母亲习惯于把月份牌挂在墙上,每天撕掉一张,每天撕掉一张,厚厚的365天被她撕得越来越少的时候就要过年了。

姜永德突然死了,季节交替总会带走一些老人。那些从来不出现的亲戚突然来了。他的两个嫁到岛耳河的妹妹,四个外甥和两个外甥女都来到了宾贤。

姜炳骧到我家里来,镶着两个大金牙,说话粗鲁嗓子,黑魆魆的脸像他爹一样,但是人长得很壮实。黑皮鞋,一身铁路制服。他说他是开火车的。他父亲退休后,他就接了班。我见过邮递员服装,军装,从来没见过铁路制服。那枚圆形的铁路牌子,包裹着一个“工”字。看上去帅气十足。我父亲待客,办了两桌子酒席,加起来足有十几号人。这在以前我家里不多见,邻居家的大娘,二姐,三姑,五六人来帮着我母亲择菜,杀鸡,秃噜猪头。我大娘说,你们两个嫚快点干,别慢慢腾腾地磨洋工,干点活跟相面似的,闺女大了说不出去,我看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嫚。我二姐让她娘别催,没看着手里忙着活。我三姑倒是心不在焉地到处乱挲摩。我大娘又絮絮叨叨了,她三姑甭打主意了,你是看着姜炳骧没魂了吧?人家可是接班的铁路工人,打南昌来端着国家饭碗的。我看你说婆家也说不出宾贤庄。你有意,还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我大娘说话心直口快不动听,不懂得尊重别人。

姜炳骧带着他的表兄弟到我们家吃酒席的时候,一大群的人马热闹非凡。我父亲平时不喝酒,家里都是兰陵大曲和景芝白干都是一放好多年不动,烟也是当地的蓝金鹿。姜炳骧坐在酒桌的一侧,上方位都是那些远道而来的亲戚。他跷着二郎腿,铁路制服左胸前插着两支钢笔。“伙计们在外混的,你别看铁路工人,”父亲一手挠着头,“相当体面,比我这个穷教师强多了。”

“这么多年不见了,在路上遇着,真不敢认了。”母亲把一盘鱼端上来, “你看你,吃的胖胖的,五大三粗的大个儿。”

“嫂子,就怕是你创好了不认我。”姜炳骧把鱼盘接过来,“你兄弟是认得你,我和俺哥哥从小一块长大的。”

不错,他们是一块长大的。我父亲没忘记。春天的时候,他们俩常一块去野坡上挖菜,够树叶子。他爹在外地铁路上流动作业,常年不回来一次。他十多岁时就没了娘,他爹才回来把房子和地处理了,把他带出去。几十年也没有什么往来。他跟我父亲是同龄人,按说应该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可是,他还是单身一人。我父亲早都有了我哥和我。我母亲还说过,你们在城市里都流行晚婚晚育,你看看把你哥哥累得,说了我这个庄户人,要是找个双职工不就轻松多了。姜炳骧汗流浃背,不知道是天气热的原因,还是怎么回事,他把衣服脱了,只剩一件背心。

“小三嫚,你的心思呢?”我大娘把手往衣角上蹭了蹭, “你看看,把你哥哥热得满头汗珠子。” 还是我大娘眼疾手快,递过来一把蒲扇让他扇一扇。

直到后来,姜永德死的时候,我才对他整个家庭有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葬礼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他的丧事办得挺好挺大,政府又是派人送来花圈,大队里又是给他念吊唁。祖父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老头子是党员。这点看出来了吧?别看这个荣誉,一般的人是比不了的。他的葬礼并不是有多隆重,而是他这个国家工人,老党员,让宾贤庄的人羡慕不已。他的儿子从南昌回来奔丧,我父亲跟我母亲商量,姜炳骧是我爸的老同学,说什么都应该招待一桌子。在宾贤庄,关系近的,相处得好的,不管是红白喜事,都要请人吃饭摆酒席,我们管这叫谁谁家“待客”。

中华的華

刘美华。我这个三姑。也算是老大嫚了,宾贤庄不说她是老姑娘。

人家的嫚到了十七八就到处说婆家,她是从十七八挑婆家挑到了二十三四。眼看着快二十五的人了,这还了得,闺女大了不出门,让人笑话起来比杀人犯还要厉害。嘴上不说什么,私底下喳喳咕咕起来,大家都叫她老大嫚。

我三姑,她说她不叫老大嫚,她叫刘美华。谁再这样嘀咕她,她敢撕烂她们的裤裆。再见着我三姑路过的时候,她们也只好屏息静气,或者嘴撇到一边去假装没看见,等她走过去,她们再转过脸来,咬着耳朵似的私语两句。

人家的嫚读个三四年级就下学干农活,再等个五六年就开始说婆家。我三姑哭号着死活不下来,非要嚷嚷着上高中考大学。她爹老灶跟我祖父是干兄弟,经常让我祖父跟父亲传个话,开导开导她。我祖父说,你自己不会找他说?你有什么想说什么尽管跟他说去。我父亲是河西郭的中学教师,哪个老师不希望每个孩子都能上学,乡村里飞出金凤凰,将来有更大出息。老灶不敢直接找我父亲的原因,就是害怕我父亲把他的话拦住。我父亲当然希望我三姑能继续上学,劝别人不要读书了,快下来种地吧,没有一个老师能做出这样的事。像我父亲这样的优秀教师,对学生比自家的孩子还珍重,他可是一辈子也不做昧良心的事。

我父亲跟老灶说过的话,都是夸我三姑的话。

在这里我应该叫他老灶爷爷,直呼叫他老灶有点大逆不道。我母亲说过,老灶是你们叫的吗?小兔崽子不学好,要学会尊敬人。可是我们一群玩耍的孩子里,打架吵架就会骂小斌、小岗老灶家的,老灶家的——他们的爷爷老灶的外号,被叫得十分响亮。我父亲跟老灶爷爷说,大爷你没钱让我三妹上学,我可以跟学校里说一说,给你讲讲情面,看看能不能减免困难户。老灶爷爷一听这哪里是帮助他,这是揭开他的遮羞布。不是有钱没钱的事,闺女大了早晚就得说婆家,读书没有头。老灶爷爷,他的犟脾气,我祖父很懂他这个干兄弟。十头牛拉不回来。

我三姑刘美华最终还是下来,不去学校了。辈分摆在那里,我也没觉得她比我们大多少,应该是在十岁左右。她说不读书真的很无奈,无聊起来都想跺脚。她装疯卖傻,什么也不想做。她天天坐在大街上的屋山头下,在一块大石头上,她可以坐一个下午。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折叠。折来折去,叠来叠去。各种各样的纸鹤、飞机,一串串被她扔得到处飞。她一看我们孩子就活蹦乱跳,也不疯不傻。

她说,小斌你过来,我写个字你认识么?小斌说不认识。她用脚一踢,又写了一个字,你认识么?他还是不认识。刘美华急了,站起来骂,你他娘的什么都不认识,你学狗肚子里去了。她这样骂小斌是有道理的,小斌是她的亲侄子。小斌不会,她再问小岗,小岗不会,她再问小艇。小艇也不会的时候,她开始问我。她把一地的字,用脚一踢抹去,她重新写了一个。这个字的笔画之多,超过我的认识范围。我说这是什么字,你自己胡编乱造。她说,你也不会是不可能的。你可是在河西郭上学,那是什么地方,西南乡名校,又出状元又出将军。哪里像这些兔崽子,在学校读书还要天天瞅着院子里的那些坟头。反正是看了半天,我也不认识她写的什么。她用脚一踢又抹去了重新写,一笔一划,字体要比先前的大几倍。横是横,竖是竖。看上去板板正正,十分有力。小斌、小岗、小艇和我围成一个圈,盯着她想找到谜底。今天我告诉你们了,你们要记住,再忘记,小兔崽子,别怪我不客气。你三姑,我,都知道吧?我叫什么,我叫刘美华。这是華,中华的華,记住!

我们几个孩子开始争竞起来,中华的华我们认识的,华不是这样写。是你写错了。

没错。这就是中华的華,这是繁体字。我想起来姜炳骧第一次走进我们家门的时候胳膊下夹拿着一条大中華,这是我第一次验证三姑刘美华教给我们的字是存在的。我父亲一看他抽的烟是中華,有点不自然地笑笑,他为他一个穷教师的一块钱一包的烟羞涩起来。

刘美华看我们不懂,也不跟我们争竞了。于是她又在地上写了一个“愛”字。她写得加倍小心,一笔一划,动作舒展。

我们还是不认识。

不信,你们去查新华字典。人人都要五讲四美三热爱,说的就是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中国共产党。

小青年黄毛

那时候我和小斌上一年级,小岗还光着腚,小艇虽然三年级了却跟没上一样。语文课总是不认几个字,数学课更是不识数。

刘美华在孩子们面前的快乐,不言而喻。外人眼里看她,连她那种快乐都变得不正常起来,更像是一种缺陷。她甚至比村小学里的民办教师还有文化。

有文化有什么用。她说在乡村留不住灵魂。灵魂是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知道。她对我们说,相当于是对牛弹琴。

有一次,她从镇上回来,拿着一本书。身边还有两三个小青年,跟她年龄相仿。嘴上的胡子还刚刚长出来,参差不齐,多一点少一点。她还特意说是镇上遇到的同学,他们早下学四五年了。也不干什么事,就是骑着自行车到处瞎转悠。正巧碰上了刘美华,死活要把她送回家。村子里来了几个小青年,被大街上的大娘们看得一清二楚。她们打着蒲扇指指点点,说刘美华,要是这样下去,早晚都要去洋河崖饭店当“鸡”去。我们不明白,为啥要当鸡,而不是当别的动物。刘美华呢,用眼剜着这些大娘无声地骂,你们这些胡诌八扯的老婆子,你们当鸡去还没人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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