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落平安
作者: 程惠子北京时间06:00 靖北
收到你落地的消息时,我刚把豆腐下了锅。春分一过,这边的天就亮得越来越早。从厨房的窗户往下看,有几个孩子穿着你们一中的校服从楼道里走出来,跟你上学那时候的规矩一样,衣服最外一层一定得是校服,于是只好把羽绒服鼓鼓囊囊塞在里面,像一只只吹起来的气球,蓝白相间地飘在路上。那几个孩子在路拐弯的地方钻进了一辆白色比亚迪,看来也是拼车去上学。豆腐滚了两滚,差不多熟了,放一把小白菜,再撒上一圈海米,盖上锅盖焖一小会儿就能出锅——这汤最好做,记得吧,出国之前我教过你。
不用等太久,小白菜一滚就熟,我把大部分盛到保温桶里,还剩了一口,刚好等下做早餐。电视里传出枪声,你爸在沙发旁边有点艰难地卷起抬头纹,然后继续低头换鞋,可能是鼻子不舒服,他冲着鞋柜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走过来从窗户上看了几眼,拎上了桶,拿了衣服,又从沙发上拿了一盒抽纸,吸着鼻子出门了。
今年不知怎么的,天气挺反常,春天都过去一半了,出门还都得裹着棉袄。暖气停了之后家里森森的冷,进门也不敢随便脱衣服。前两天你爸差点感冒,估计是他自己在车上的时候不开暖气,等客人上了车他才把暖气打开,一冷一热激的。他说他不爱在车里开空调,戴着口罩再开空调,实在闷得难受。那天他回来之后吃了两片克感敏,闷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出门,第二天我又让他吃了一次药,又睡了一晚上,症状终于压了下去,没有烧起来。这阶段感冒发烧是件麻烦事。
两点多你在群里发信息说马上起飞的时候,我正在看《出租车司机》。不知道是第几次看了,对情节熟门熟路,开头和结尾都是罗伯特·德尼罗的眼睛在后视镜里闪来闪去。他这个出租车司机当的,简直是城市里最酷的独行侠。我好几次跟你提起这部电影,不知你看了没有。美国的出租车司机实在太浪漫主义,你爸跟他们一比,显得太不浪漫,但我知道你爸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出租车司机的生活,这也正说明浪漫主义只能活在美国电影里。你爸说,等你回来一工作,就把这辆车卖了,不干了,随便做点别的,对付对付能过日子就行,开了这么多年出租车,真是一点眷恋都没了,再开下去,腰也塌了胃也坏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爸是到了该下车的时候了。
可能你不会想到,在你刚出生那会儿,开出租还是一项挺不错的工作。每天除了上交给公司的定额,自己手里还能剩下不少,那时候我也还在上班,总是在超市给你买最好的奶粉。后来你上了幼儿园,你还记得吗,别家小孩还在带着亲亲虾条当零食的时候,你已经是一天一个好丽友蛋黄派了。说这话没有夸耀我们做父母大方的意思,我们自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吃根红豆冰棍都要看大人的脸色,所以总是怕亏着你。
楼下的那一小角的喷泉里有几支好像坏了,不定时地向外汩汩地冒着水,地上总是一片洇湿,不过这倒恩泽了周围的植物,野花野草从墙角成片成片地长出来,连车棚架上的爬山虎也嚣张地来分一杯羹。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这件事,大半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来修理,似乎这几支喷泉的作用就是滋润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花花草草。那些喷泉坏了几个泉眼,每天傍晚还是照常工作,原先的起承转合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奇怪模样,却也没什么人在意。
你记得吧,喷泉还是你刚上高中那年修建起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人们对音乐喷泉的新鲜劲儿早就没了。许多更大更好的音乐喷泉在靖北建起来,也不见得会有几个人去欣赏,更何况是这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早就熟视无睹了。刚建好的那几年,每天傍晚的喷泉表演都是小孩子们的盛会,他们在喷泉之间穿来穿去,最后兴奋地挂满一身水,把楼上抛来的那些骂声愉快地踩进水花里。我下班回家,在厨房的窗沿旁一边看喷泉一边做饭,那时候你刚考去一中,我们也是让你和小区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包了一辆车,通勤上下学。每天你们放学回来,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盛会就开始了,配的音乐通常是《今天是个好日子》或者《走进新时代》。前奏一起,水缓缓滚开,宋祖英或者张也又尖又甜的声音不缓不慢地飘出来,我向锅里丢进五只冷冻虾,等你进门的时候,虾刚好煮熟,等你蘸着番茄酱或者黄豆酱把虾吃下去,晚饭也上桌了。国民女歌手的声音圆满地结束在新闻联播的前奏中,我去燃气灶上把火熄掉,下面的小孩子们纷纷散去,骂声息了,喷泉也落了,留下地上的一片洇湿。
你看我总是在想这些过去的事,他们说怀旧就是变老的特征。可能我真的是变老了。前几天和你爸外出去办事,顺道路过普云寺为你外婆祈平安符,又想起那年你参加飞行员招考,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你爸来这里排队,等着上第一炷香。从来没见过寺庙里有这么多人,深夜的大雄宝殿门前摆满了蜡烛,大红灯笼高悬在斗拱上,恍如白昼。殿内往常的檀香气息完全被起伏连绵的香烛味道盖住,羽绒服互相摩擦,窸窸窣窣,很不舒服的扎耳声。钟声一响,人们排山倒海地跪了下去,佛像忽然清晰地迫近,金身明亮庞大,一瞬间让我有些走神。
你爸拉着我冲着佛祖磕头,一个奇异的念头在脑海边缘浮起来,这佛像如果脱去这身金箔,可能只是一个泥胎,连肉体凡胎也不如,到底灵不灵——当然这个念头很快被我自己掐灭,并默默跟佛祖抱歉说只是胡思乱想,我祈愿的心还是无比真诚的。你爸在旁边闭着眼睛念,佛祖慈悲,保佑我儿飞行员招考顺利。我没好意思说出口,但还是把他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求佛祖保佑你今后能分到好的航司,保佑你今后起落平安,飞行顺利。后来转念一想,一趟下来是不是求得太多了,这么多心愿佛祖能记住吗,佛祖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了。于是又把手掌合起来,佛祖还是先保佑蒋畅招考顺利吧,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先过眼下这一关。
你考试前那几天我和你爸都非常紧张,但我的紧张其实比他更多一层,我担心那晚在普云寺的邪念会不会影响到佛祖的心情,也担心我零零碎碎说了那么多,又说了关关难过——不应该说“难过”的,应该说关关顺利才对,总之没有表达好,在心里后悔,不知会不会搞坏了你的运气。那天从普云寺出来,你爸跟我说他前面的男人转头一说话满嘴的韭菜味,肯定是在家吃了韭菜饺子才来的。韭菜是五荤之一,吃韭菜拜佛祖,属于大不敬,烧的香肯定不会灵了。你爸语气里有些嫌弃,又有些得意,我听后更不敢把刚才的邪念和没把话说全乎的事告诉他,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跺着脚地责备我。所幸的是你如愿考上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感谢佛祖宽宏大量,后来你爸还拉着我去庙里还愿,他对你的事在意得很。
白菜豆腐汤凉了一些,我把昨天剩的米饭拌进去,搅成汤饭,再配上腌好的萝卜,稀稀糊糊地喝了。你爸等下会把汤送到外婆那里,她上个礼拜刚做过灌肠,医生说要吃些清淡的。你在美国做饭也要注意,不能只吃红烧肉配白米饭,做个菜汤很快,也不复杂,总是靠那些维生素药片是不行的。你外婆前两天还问起你,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跟她说,按照航校给你们的实习计划,本来去年秋天就该回来的,谁知道这肺炎一闹,耽误了半年还没动静。她长长一声叹气,我想了想,又宽慰她一句,放心吧,迟早能回来,肺炎过去了,航司还指着他们挣钱呢。她把平安符绑在床头,使劲把绳子拉紧了,都怪那什么川普,成日里不干一件好事,好在他终于下台了,他一下台,美国也该放我外孙回来了吧。你看你外婆多新潮,连川普下台都知道。
窗外的天不再藏着掖着,终于露出鲜明的曙色。我知道可能有很好看的朝霞,但是我困得睁不开眼睛,碗也没刷就躺回了沙发上。电视屏幕里罗伯特·德尼罗连过了三个绿灯,毫无顾忌地在路上飞驰,车穿过喷水的消防栓,光线在挡风玻璃上流成混乱的水,在眼前化成一团。那天从你外婆家出门的时候她嘱咐我,要我们也去祈一个平安符给你,挂在你房间百叶窗的拉环上,一升一降,就是起落平安。我说好,下次路过就去,她说不能路过,要特地去,心诚才会灵。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你高考那年,她还让我把一串粽子挂在家里的吊灯上,说那叫高粽,你外婆就爱信这些老一套讲究。我听着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把粽子挂上了。那串粽子在家里挂了三天,本来说是要一直挂到你出成绩之后,可挂到第三天就怄出了轻微的馊味,最后你爸去买了一个粽子模样的香囊,垂着黄色的流苏,作为代替品挂在上面。那个香囊大概是被填了不少冰片,所以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客厅里都隐隐飘着樟脑和松木的香味——你还记得吗?你大概都不记得了吧。
北京时间 13:30 靖北
快十一点的时候,我从市中心拉了一个女的带着孩子去机场,从机场又接了一个男人跑去市郊森林公园,本来打算就在城西那家店吃碗扯面,三根裤带面撒上盐和辣椒面,用油一泼,捞上两根菠菜,吃完来碗面汤顺缝,十二三块能顶到晚上。没想到一来一回把吃饭的时间耽误了过去。从机场出发的时候已经开始发饿,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副驾上,N95口罩严丝合缝。苏打饼干就在副驾座位前的手扣里,我努力不去想象它的味道。上车前男人还提了一箱芒果放在后备箱,上面写着“海南特产”四个大字,越往森林公园的方向开,芒果的味道越清晰。靖北不产芒果,上一次吃芒果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男人下了车之后我本想给你打个电话,跟你说随便炒两个菜,离家不算远,我直接回家吃饭。结果葱香味的梳打饼干越吃越饿,连吃两袋之后,面粉的味道直冲脑门。关了空调,手心就开始冒汗,口罩半挂在脸上,有我自己都嫌弃的口水味。看了一眼手机,离家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看到路边一家餐馆门口扎堆停了几辆滴滴和出租车,我胡乱把车停进车位,进去点了一份茄盒盖饭。
打饭的是个女人,看着比你高出不少,大红的毛衣被撑得很满,领口已经发黑,一个薄得几乎透明的口罩戴在鼻子下面,白套袖上蹭满了油,头发也油得打成绺,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我没敢再往下想。脚底下有些飘,接过盘子后我赶紧拖了个凳子坐下,三口两口把饭扒进去,前几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感觉有热气涌上了天灵盖。我又让老板打了瓶汽水,灌下半瓶之后碳酸气上涌,胃里才感觉有食了,小腿上的肉松弛下来,脚底下终于落了听。对面坐着的一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人,他看着我说,弟兄你这是饿毁了。
西红柿鸡蛋炒得潦草,没多少汁,皮也没烫地切成大块,上面还留着磕碰的疤。茄盒油很大,肉丁零星地出现,吃到一半只剩酱油的味道。两个菜一瓶汽水,老板说二十二块,我问他汽水多少钱,他低头收筷子,两块。我说不是一块五吗,他抬头看我一眼,早涨到两块了。
前天我刚帮蒋畅还了信用卡,四千两百二十四块,距离我上次帮他还信用卡只过去了三周。你有没有发现,他花钱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话我还不敢跟他明说,那边肺炎的情况比咱们这边严重,如果他真是在那边吃了喝了倒也没啥,但愿他没拿着钱去买那些游戏卡。你知道他一直没什么自控力。
路上的滴滴车眼看着变多,各种打车软件也冒出来,都看中了这盘子蛋糕。出租车生意越来越难做,生意都是抢来的。自从你伤了脚内退回家,蒋畅出国实习,家里就指着这辆车了。本想着他出国也就一年,一年之后回来工作,凭他飞行员的收入,肯定也就缓过来了,不仅能缓过来,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一些。谁知道出了肺炎这回事,闹得他在美国回不来了。航司差点倒闭,他们的生活补贴也没了。你老是劝我雇个人搭伙开车,但是出了这事之后大家都想找点稳定的活干,像以前一样雇人搭伙跑车真是太难了。市面上雇一个人一天只交一百块,刨去油费也没剩多少,还不如我一个人跑更划算。蒋畅和我们的生活费现在全靠这辆车支着——不是我说,这都是你把他惯的,从来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但凡这孩子懂点事,就不能不管不顾,没来由地花出去这么多钱,他花一分咱们就要供七分,拿人民币去填美元,这个道理他应该懂啊。
那天在师大门口拉了一个跟蒋畅差不多大的女孩,也是今年毕业,跟她爸妈一起上的车。他们听说蒋畅学飞行之后直夸我有福气,说飞行员待遇好,还不用九九六,以后肯定是百万年薪,做父母的不用为他攒房子车子了。我说你们家孩子学师范也挺好的,稳定,不累,还有寒暑假。那女孩坐在后面玩手机,听我说完把脸抬了起来,您可能不知道当老师上个岸有多难,我考证就考了三次;等终于上了岸,到了学校也是像社畜一样去搬砖,实习的时候简直把人累出血,就因为看你是新来的,所以什么杂活累活都交给你做;奇葩家长层出不穷,还要跟他们斗智斗勇,寒暑假还要被拉去培训,稳定倒是挺稳定,工资稳定多少年都不涨,都说当老师好,我真是看不出来这工作哪好了。她一口气说下来,绊子都不打一下,好像已经把这段话在心里背诵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