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独寻人去后

作者: 袁凌

香草独寻人去后0

一幅凌冰。

这个时候还有这大的一方冰。他们站在菜园仰望,似乎凌冰在洞里保存了下来。

“往年就是这样的,一条沟里的冰都化完了,这里还在。老辈子人说是因为这里地气寒。”小兰告诉吴老师。

菜园现在属于小兰家。一年之前小兰一家最后从龙精沟崂上青龙坪屋场迁到沟口来。青龙坪的屋场就空了。小兰的哥哥打工回来娶的外地嫂子嫌沟深很了,要住到沟口路边上“听大河水响”,于是买下了何家的房子。何家在镇子上起了新房子迁走了。

小兰拉着小薷过溪。菜畦上横着两通冰,是上面的冰化了跌落下来的。小薷缩了一下,右手肘拐感到微微疼。

刚上一年级那年春天,两人钻进这里的菜园摘凌干,被何家人骂。小兰跑得快,小薷拿着一截小凌干绊到这筒凌冰上了,她的手举着护着凌干,肘拐重重地硌到凌冰柱子,凌干碎成两截脱手了,只剩下手里冰凉的感觉。

放学回来,菜园上方吊着的凌干都被何家人打落了。小薷的肘拐乌青,似乎鲠着了骨头,有半个月写字不能触桌子。

躺在路上的凌冰柱子透出暗青,有点不像是冰了。小兰爬到冰帘下摘冰溜子。小薷说你快下来。小薷担心那冰溜子碰掉下来,一粘地粉碎了。吴老师也催小兰下来。小薷倚着斜倒的冰柱子,脸贴上冰,感到冰凉化了一点又透进去,里边有好深。

刚走到沟这边,一大坨冰却喀嚓坠裂了,轰轰滚下菜园坡地,和小薷刚倚着的那柱冰停在一起,紧贴着,却各自是冰的。

小薷书包里有一束香,是拿婆婆过年给的10块压岁钱买的。这钱小薷压在爸爸留下的一本毛主席语录里,语录本在老屋里受了屋檐水滴,上半身深下半身浅。

婆婆是腊月二十八来看小薷的,她从白沙走路下来,到镇子上已经晌午了。她吃了一顿饭又走回去,走之前趁小薷妈妈不在,打开一个旧手帕。小薷看她打开了又打开,像有展不完的好多层,虽然打开了,还像是皱着,最后里面是一张折着的十元钱。小薷不要,想让婆婆回去拿这钱搭车。婆婆说,婆婆精绷。你过年买吃花,再给你爷爷买一把香。自从我走了,再没人给你爷爷他们点一根香。婆婆用包完了钱打开的手帕抹眼眶。手帕看不出颜色了,还是在沟里用的那张。你再到周禅师那里,磕两个头,叫他保佑你爷爷他们平安,伢伢早回来。

小薷和小兰拿钱去买香,开店的是班主任吴星云的媳妇刘增丽,小薷也喊刘老师。刘老师拿钱看了半天。小薷心里有些忐忑。正好吴老师来了,刘老师就把钱给他。他一看说这是真钱,年代早些。就给小薷找了东西和零钱。

吴老师又问你们买香做啥子。小薷没说,小兰说是去拜周禅师。吴老师说你们龙精沟里的周禅师?我跟你们一块去。刘老师说你去做啥子?吴星云说语文组在编一本地方教材,包括八仙的名胜掌故,学校往后申报教学成果,禅师洞早就要去的,不知道路。

往沟里一条拖拉机路,前些年开的,现在摩托车也没有走的了。

贴着崖坡,破了一层岩皮子,显出小的很多棱嶒。龙精沟里的岩和镇子上不一样,没含煤质,颜色青,看进去能到里面。

小薷和小兰每天到鸭河口上小学一年级,到这一截会不由得走慢些。崖壁下一溜有人种的青菜,贴到岩脚长得吼吼的,接了水气。脚底也感到细碎的岩棱,和走在土路上不一样,似乎从以往的事里被隔出来了。

溪那边田里有几户水泥砖房子,都是小薷印象里没有的。这里原来是村里的一块好地,车路贴着这边岩下走是省地的意思,现在起房子变了,都是在地中间。水泥砖房起在地里感觉突兀,暗沉沉的,像是从什么陌生的地方整个搬到了地里,不像土墙房子本来是地里的泥巴墩起来的。小兰指给小薷,那就是夏家、张家,前两年才从青龙坪搬下来。还有两家是桫椤树坪那一截下来的。

夏家的狗看见这边一拨人,汪汪地吼起来。小薷依稀觉得这条狗还是以往那条,又看不真。夏家的女人就出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一个茶壶。她望着这边不说话,看见小薷,就低头接水了。狗的声气也低了下去。

夏家也报应了。小兰往前走着说。

前年夏高华说现在铜贵,要把高头塌了人的铜矿挖开。他刚刚挖了一羊角镐,头顶上端端正正掉下来一坨矿铜,把他顶门心砸开了,补不起来。随常遮一块纱布,戴个帽子,揭开纱布的话,脑壳里头的花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刚出生的月娃子。本来定好起房子结婚的媳妇也弄掉了,说跟这么个人在一起心要悬一辈子。

“人家都说,铜矿塌了那么多人,是死人的坟园,他去动阴地,烧个纸奠个酒的过场都没做。”

走两步就到铜矿了。远望过去是粉红的一片,近处看,一个封了一半的斜坑口,四下是耀眼粉红的小花。

四周大致还是枯的,这片红花却遮得严实,像从地底一下子端上来的,一点不存着。大人说是铜矿的地气温,花开得比哪一种花都早,沟口的冰帘还在,这里就接场了。

但实际上花又开得很久,要两个月。

三个人站在矿口不远,黑黑的洞口叫人心里忐忑。要不是吴老师坚持要来,小薷和小兰就不会来。花草上扯了夜露水,有点凉气。吴老师扯了一把在手里,说这叫啥子花,八仙少见的。

说是粉红,又是鲜红的,有点浓,染着轻易掉不了,擦手像一种矿粉。香味也不一样,说是浓又淡,凑近了闻没有了,稍微离点却持久得很,消失不了的。

小兰指着小薷说:“是她的名字。”

用这种小花给小薷起名字,是爷爷在字典上查过的。爷爷在这个铜坑里干过,歇气的时候,他就坐在遍地的香薷草中间,抽着烟。爷爷喜欢烟味和香薷草的香味揉在一起。爷爷告诉婆婆,香薷草是一种只生长在铜矿上的草,找到了香薷草开的花,就找到了地下的铜矿。

爷爷在香薷草中间抽烟的样子是小薷想象的。小薷还没在娘胎的时候爷爷死了。爷爷预先定下了女孩的名字,在纸上写了下来,却没有为男孩定名字。爷爷觉得女孩的名字要起好,男孩随便都行。小薷被叫做小薷,但6岁那年跟婆婆下大河看见了香薷草,才晓得了自己名字的意思。婆婆讲,这种草和柳家有缘,柳家在龙精沟能安身立命,就因为认识这种草。

小学报名的时候,老师不会写这个字,写成了温需。老师是民办教师,以前在爷爷手下上的小学。婆婆回家找出爷爷写好的样子教小薷学着写。小薷在作业本上用铅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上初中语文课,吴老师一个个叫名字,叫到小薷时停了一下,把“薷”字写到黑板上,说这个字好有文化,我还要查字典。全班同学就哄笑起来。吴老师看看黑板上的字,又看看小薷,说这个字很好,很茂盛,披覆下来的样子,像她的头发。同学们就又笑,小薷低头,感觉上这么久学,在班上第一次受到注意。脸上粉红鲜红的,有点烧,又有点凉。头发掩护着自己,似乎藏在头发的岁月里缓慢生长,一丛蕨叶根部尚有茸毛的蓓蕾。

开学之后两个月,吴老师拿着一张安康日报给小薷看,说那节课后他在词典上查了她的名字和香薷草的形态习性,写了一首香薷草的诗,在安康日报上发表了。

这是一首十几行的短诗,说从铜里开出的花朵,比人手造的更永恒。它守卫矿藏,看着柔弱却庇护貌似坚固的。小薷读不懂。在诗题下面,吴老师还写了四句题记:

粉红鲜红,漫地蒙茸。小穗细茎,繁花藏叶。

铜矿口子黑幽幽的。吴老师探身去望了下又缩回来,说这里面埋了好多人,是啥时候埋的?好像县志上都有。

小兰说早得很,还是小薷太爷开的。

听婆婆讲,太爷本来是湖北大冶人,那里有个大矿叫铜绿山,开了几千年,太爷在矿上干过活。民国几年带着家口逃匪到了这里,租夏家祖上的地种。

太爷人能干,教了十几年的课自己也存了些钱,正好那时候夏家种鸦片遭了罚款,想卖地,太爷就把这块连地带坡买了下来。这块地靠近崂上,又容易遭水冲,人家都奇怪太爷买这块。

买地之后,每年香薷草开花,太爷都蹲在香薷草花地里,摘些花捻捻闻闻,人家说他被花精迷住,变成花痴了。

后来,太爷攒够钱请人在这里开洞子,说是有铜矿。龙精沟的人都不信,说八仙只有煤矿石棉矿,没听说过铜矿。铜矿真的开出来了,一车车的矿石用牛拉车装着,运到孟石岭码头上船装运下汉口,说是国家正在打日本急需这种物资。

夏家的人看了就眼热了,说当年的地契不能作数,铜矿还是夏家的。夏家在八仙是大姓,柳家是外来的单门独户,夏家联合了其他眼红的人家把铜矿强占了,还把太爷打了一顿,脾脏打裂了。太爷到区上告状没告下来,加上先前受的伤,一场大病就过世了。那时候爷爷还小,一家又跟刚来时一般穷,搬上了青龙坪开荒种。夏家靠开铜矿家业又兴旺了,还靠跟军队拉上关系捐了南二区保安团长。

可是解放一来,夏家有田有矿还有枪,评了地主恶霸,一家五弟兄一次枪毙了三个。剩下的不准住在沟口平川地,撵上了青龙坪住岩屋开荒。柳家和夏家又成了邻居。夏家的人倒过来认为是柳家害的,两家几十年不说话。

铜矿收归国有,采了几年说是储量采空了,再说国家主要是要炼钢。正好出了一次冒顶事故,九个工人塌在里面没挖出来。铜矿就封了。慢慢地,香薷草又回复了以前漫地生长的样子,盖住了地上的矿石,连洞口都有点封住了。

晚上人不敢从这里过,连白天也有些阴飒飒的。小薷第一次看见这里的时候却不觉得,她坐到这些红花中间,像是和爷爷在一起。有无数个小小的自己在陪着爷爷。

离开矿口,吴星云摘了一朵花夹在本子里。是淡绿色有光、纸底上印着很多种植物叶子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赠我的偶像  吴星云,希望你写下最美丽的诗行”,落款“增丽”。后面是一页页的情诗,其中几页却被撕下脱落了。

这些情诗都是他在学校里写的。写满了一多半页码。毕业了,两人有半年多不怎么联系。后来,刘增丽辞掉了安康城郊一个幼儿园的工作,住到了吴星云工作的八仙镇中学。两人结了婚。吴星云拿出了这个本子,打算在婚后很快把这个日记本写完。

可是以后日记本上没有增加一首诗,本子也放到书柜的最底一层了。平时拿粉笔盒或者鞋刷子,两个人都不去碰这个东西,直到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之前那天,教师招考的结果要出来了。吴星云带着增丽去找一户原来的邻居,也是认交的亲戚,在县文教局当党委书记。提了两块娘养的猪杀的腊肉,还买了两条子双喜烟。吴书记没有要那两条子烟,腊肉收下了,说是免得亏待你爹娘的心意。招考的结果已经按程序定了,他也不好多干涉。

出来后增丽说,现在不时兴送礼,要送就送钱,你又送不起。吴星云说我是送不起,我又没开炭洞子。增丽忽然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找个开炭洞子的。吴星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增丽说是不是真的,你们学校两个女老师找的是煤老板,你去问她们。

招考结果出来,没有增丽。晚上吴星云查宿舍回来,增丽坐在降氟炉边上,看那个抄诗的日记本。吴星云心里有些动,走过去手搭在她肩膀上。可是手刚碰到增丽肩膀,她浑身抽了一下,忽然使劲撕日记本,一页页地把以前的诗撕下来。她可能是想往炉子里丢,因为炉口是关着的,她就跑到阳台上去,把撕乱了的日记扔下教学楼去了。

吴星云开始呆站着看她撕,后来又怕她跳楼。她撕完了就进屋伏在条桌上痛哭,吴星云又赶紧下楼,绕到操场上把撕掉了的日记一页页拣起来,明天学生上操看见了可不行。操场上黑暗里很冷,心里有一种冻疼的感觉。回屋增丽还伏在炉子上,看不出肩膀的动,像是外面黑里起伏的山坡。吴星云悄悄把日记本放回原处。

高处现出一棵大青树。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