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逢人

作者: 蒋在

爱不逢人0

1

他们把一辆白色的破车停在她的书店门口,“爱不逢人”几个字是用黑色车贴粘在车门两边的,乍一看倒是时尚,跟“别吻我”“我是猎人”大概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些装饰性的字,别人是放在车身后面,以此来提示后车保持安全距离。

她看着他们从车上下来,车门也不关径直地朝自己的店里走。A19是他们才租下用来做铝合金门窗生意的。A20是她的书屋,正在装修。她也不是完全要在那卖书,重要的是她想收两个孩子来学琴。一个书店和一个铝合金店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很不搭调。之前她并不知道他们会来做这样的生意,都开始装修了,现在后悔也没有办法。

A18是家养生馆,整条街紧靠马路,行道树和人行道上的树篱,完全隔开了这条街上的人流量。这附近只有养生馆生意好一些,每天都有人来做小儿推拿。几十个商铺只有七户在开,再往前到公路边上是两家房地产商户。几乎看不到一个顾客的路上,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她一直不知道,房地产公司旁边有一家废品收购站,那儿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不知谁在那还挖出巴掌大的地种上了胡豆和蒜苗。从她站的地方看过去,商铺这条街有点像块荒地,再往前的那片绿化地树叶发黄,杂草长得很高。

他们从车上拉出铝合金材料,瘦小的身体摆动起来都一个样子,一阵哐啷之后,拍拍手上车,一溜烟离开像是来无影去无踪。她称他们叫ABCD,因为他们个头不高,每个人都染着不同颜色的头,发型却是一样,往天上冲,类似于早年杀马特的发型,黑衣黑裤走起路来东摇西摆。他们比她小,都是95后。她无法分辨谁是谁,他们像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投影。

她隔着一堆杂物明知故问地对养生馆的张丛说:“他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张丛漫不经心地朝房屋另一头看了一眼,那儿的铺面前摆了些铝合金门窗样品。

她继续说:“那边也是做铝合金门窗的。他们怎么还敢做,这铺面又不当街,三家都做门窗,何况那两家早就把小区做熟了。”

“谁知道呢,生意各做各,隔行如隔山,这是个新区能容纳十万人,入住率都有60%了。”张丛听到店里有人在喊自己,话没说完就进去了。

另外一家做门窗生意的女人叫向株,她们在商铺的尽头。她总是打扮得像吉普赛姑娘,走起路来裙子鼓成个花骨朵的形状。他们一家人有两处做门窗的摊位,她跟丈夫在A14门面,带着一个刚上学的女儿。叔弟和弟妹在A12,她的婆母跟着叔弟一起,她们这一大家子人包揽了这附近的所有门窗生意。

现在又来了几个小伙子开门窗店,也就是说一排商铺不出100米有三家门窗店,一个养生馆,还有一家她正在装修的书店。他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有点不像做生意的,每天一个人戴着草帽坐在树荫下面打电话。她的男友是在网上认识的云南人,两个人没真正见过面,每天只在微信上视频,他在视频里给她看他做的普洱茶,他说他家有个茶厂,他也喜欢音乐。她就每天加紧练习钢琴,等待遥遥无期的见面。每当想到自己有一天踏上他的土地,看见漫山的茶树,心里就生出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

2

她坐在书屋对面树荫下的石阶上,看见A弯腰在往一张白色的小方桌上上漆。之前B已经往一块角铁上喷了银色的漆,刺鼻的气味还在空气中游荡,这会儿他又开始使用电锯。哧……呜……声音在空荡荡的店铺前涌来。

向株的婆母穿着紫色的金丝绒旗袍走了过来,衩口处有点高,上面露出来的肉色腿袜颜色过浅,阳光下身上的金片从领口那儿闪着光,随着脚步忽闪忽闪的,衬出皮肤的苍老和黝黑,两岁的孙子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

她们互相装作没有看见对方。她转头去看卖彩票的门面,想着那些人也许不需要考虑生意的好坏,隔壁有没有刺耳的声音,总会有人走进去买彩票。

她开的是书店需要安静,如果ABCD他们每天哧啦哧啦用电锯,不要说想收学生教钢琴,就是书店也开不下去。那天下午视频时,她告诉他隔壁开了铝合金店。

他说:“我早就叫你不要开书店,网购时代,非常时期租实体门面必死无疑。”

“我总得做点事情养活自己,正因为现在租门面的人少,租金才会便宜,等到门面贵的时候,想租个门面也找不到。”她觉得委屈,在电话里还需要为自己辩解。

他说:“你这是突发奇想,开什么店也不能开书店。”

“我没有突发奇想,我喜欢书店的样子,”虽然解释让她疲惫,但是她也没有停止,“我在屋子里摆一架钢琴,就会有学生了,新小区我考察过了什么店都有,就是没有书店。”

她知道不会有人到店里买书,他们即使想买书,也会在店里拍张照片回家到网上买。可是她就是想开个书店。店面小得只有17平米,加上面门的公摊面积有23平米,好在层高非常可观,对她来说已经够了。书柜打满两堵墙,高处到天顶也很壮观。

“怎么取书?顶上的书不卖用来镇宅。”他也顺着她移动的手机镜头往上看去。

她不说话,叫木工师傅按她的要求量了尺寸。他在手机那头跟着她一起计算价钱,以免在最后结算时,别人在面积上多算钱。

“你开店的钱从哪里来?” 他一边问一边在手机上打下他刚在纸上算出来的价格发了过去。

“我给朋友借了几万。”她低着头不看镜头里的他,忙着扫木工师傅的微信支付尾款。

然后他在微信上转了一万给她,说是用来买书顺便给她周转,他没有说要她还钱的事,她也没说还钱的事,只在心里想着赚了钱就还给他。

3

她不知道他们具体有几个人,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有五六个,ABCD都一样反正也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开始动手打掉铺面的前一租户吊的顶,原来的顶是用黑色的塑钢材料吊的,租户退租时找到新的租户,搬走的时候就用拉杆破坏吊顶的形状,有几根塑钢条从天顶上掉下来。他们把拆下来的废料丢到店门外,又拖来钢筋开始在墙上打孔搭架子。她猜测他们大概是要隔出来上面住人,下面用来放货。

他们干累了,坐在店门口,面对着店门,脚抬到墙上或柱子上,或仰面朝天或面壁思过。从后面或侧面看,他们一律的烫了不同颜色的头发,但他们身上的黑色西装裤都紧紧裹着身体,像是经过同一种训练似的,保持相同姿势的目中无人。他们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只属于他们的世界,周边的人和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像看不见一样。

他们在店门口放了一个自己电焊的铁架子支在墙边,墙上放一张类似于要做广告的硬纸板,占用了她铺面墙的位置。她看准了墙那儿有道分割的水泥缝,精确地把两个铺面各自的面积分割开来。他们还没来时她就想好了,要沿着那条缝的中间位置放上花盆,将两边的店铺与书店自然隔开,尽管另一边A21暂时还没有人来租用。

她不敢直接给他们说他们占用了她的墙面,而是等他们走了,拿一张地上捡来的纸,到隔壁张丛那借了笔,留了几句话给他们:我们从这条缝分割。第二天她过来时,他们大概是又走了,墙上的纸板被他们用刀或者切割机宰去一半,铁架子也拖开了一半,上面还留着煮面条时潽出来的汤汁。她才明白那个铁架子不是用来焊接铝合金的,而是用来做菜饭,纸板是拿来挡油的。

她站在那儿看得出神时,张丛过来站在她身边说:“他们每天都太闹了,切割机哗哗呜呜地响不停。”

她不说话看着张丛,张丛脸上至眼睛那块青乌血紫,眼镜遮挡不到的眼角还破了皮。张丛摘下眼镜笑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脸说:“他打的。”

她问:“他为什么打你?”

张丛像是又笑了一下,“他经常这样。我买了两盆花回家,他骂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因为不说话,他就问我是不是瞧不起他,然后就动手打我。”

她看着她。张丛重新戴上眼镜,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眼泪流出来,她给了她纸巾。

“他做什么工作?”

张丛回答他们夫妻都在一家企业,工资太低还了房贷,剩下的没几个钱也全在他手里握着,就出来开店。

太阳从柱子侧面照过来,张丛的脸一半青一半紫,哭过的痕迹留在脸上。她朝柱子的背阴处移动身子,这样她跟张丛站得更近了,她第一次发现张丛的个子那么矮小,几乎只到自己的肩膀。

“后来呢?”

张丛淡淡地说:“后来他就后悔了,打自己跪地求原谅。”

“每次都这样吗?”

“每次都这样。”张丛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看看天,太阳被云层挡住了,吹来的风摇晃树枝的声音显得很空旷。

有人带孩子来按摩,她们就分开了。

4

装修师傅正在安装书柜。他们夫妻俩到城里做这工作快二十年了,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儿子。他们正铆足劲在城里买房子。

她跟他们聊天时觉得很羡慕他们,他们肯定不相信,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真实。她羡慕有一件扎实的事情做着,有生活可以向往,现在的她就想能把书店开好如愿以偿地招到学生,每天跟他视频等待特殊的时间过去,他们能真正见面,或许还能在一起生活。至少现在生活中有了另外一种期盼,就像盼着时间和某件事赶快过去。

他们夫妇工作得很默契,男的在板材上突突地钻眼,女的接过来将一块块板子拼接好。然后两个人将拼接好的柜体抬起来,女的扶着,男的用汽枪上螺丝固定,他们眼明手快,不一会儿就支起一个书柜,男的再在墙上打螺丝。她看看地上,电饭锅煮着的饭在往外冒气,板材里的甲醛味里渗进了米饭的蒸汽变得湿润起来。

她退到门外站着,A21的女店主打开商铺的门,一股久不见阳光的阴湿气冲了出来。女店主戴着草帽和N95口罩,纹过眼线的两只小眼睛露在外面疲惫又警觉。A21的女店主说一口湖南话,走过来问她做什么生意。她答道开书店。女店主又朝她走近一步,伸长脖子往书店里看,他们正在往墙上固定另一个书柜。女店主拉了她一下,小声对她说,你来看一下我的铺面,我便宜点租给你。

她跟着女店主去了21号商铺,正对着门的是一堵墙,方方正正地占了屋子一半,做生意得绕到墙后面去。之前这间铺面是一家房地产中介租用的,墙体有一半是黄色,店铺面积也大得多。店主说,开书店面积得大一点,不然小朋友想坐下来看书都没有地方。她不说话走出来,店主跟在她身后告诉她,这个商铺是工程款赔给她的,所以可以少点租金。

两个人重新站回到铺面的走廊上,女店主面色苍白,额头上的粉底没有涂匀,整个感觉就像是一棵久置于黑暗中蔫了的菜叶,出门前临时往上面喷了些水。她问:“什么是工程款?”

“我们给房地产开发商做工程,他们欠我们的钱,最后就折算成铺面给我们。” 女店主往自己的铺面走了两步又接着说,“我和我老公分开了,他就把铺面给了我,他找了小三可能还有小四小五,那样的日子不如现在一个人好。”

她不说话回头看了店主一眼,女店主也眯起眼睛看她,把帽子从头上拉下来,染成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红光。

女店主看了看她,问她:“结婚没有?”

她说:“没有。”

女店主又问:“有男朋友了没?”

她迟疑了一下,不是不想说出视频中与他的关系,而是觉得她跟女店主之间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这种熟络的方式让她有些不适。

女店主见她不回话,把身体靠近水泥柱一步,像是要藏在那儿想要被挡住一样,把帽沿拉得更低了说:“没有也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没钱时像狗,有钱之后就是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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