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鸽子

作者: 俞妍

鸽子,鸽子0

1

刘鸿宇的午饭没有固定时间。看完所有的版面下楼去,食堂已经打烊。几个新闻部的小伙子点了外卖回来,他胡乱蹭了一口。绝味鸭脖太辣,没吮几口,眼窝里就蓄满泪水。以前,他总嘲笑对坐的校对,一个爱唱“信天游”的糙汉子,常常在朋友圈里说自己被某件小事惹出眼泪,现在发现自己也染上这种“癖好”。鸭脖子早丢进垃圾桶里,眼角的热流仍不断涌上来。

走出融媒体楼大门。新世纪公园就在大楼南边。午后的日光里,各色春花缤纷鲜丽,花丛里隐现年轻身影,看面容像是附近高职院校的学生。一群白鸽扑棱棱地落下来,孩子们的惊叫声吓得它们飞得更远。刘鸿宇从养鸽老人那里买了一袋饲料,摊在手心里,让鸽子来啄。三四只鸽子扑来,挤着啄他的手心,迟来的几只跳上他的膝盖,他都不敢动弹。很多年前,他曾经和齐眉一起去桥城的人民公园玩,也遭遇了这样的鸽子。那应该是齐眉第一次喂鸽子。她捂着眼睛,不敢摊开手心。“拉屎了,它们要拉屎了!”一只鸽子噗的飞上她的肩头,吓得她丢掉手里的麦粒,撒腿就跑。她头发蓬散、裙袂乱飞的样子甚是可爱。其实,她是个胆小的女孩。

二十多年过去了。刘鸿宇每每走在回乡的小路上,也如同一只偷偷啄食的鸽子。前年腊月廿八,他途径田中央大屋,遇见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呵呵……你回来了……”虽说自己蒙着口罩,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小老头走远后,刘鸿宇才想起,那是齐眉的堂叔。当时背脊的抽搐感,至今都记得。“呵呵……你回来了……”他不断回味那声招呼,感觉“呵呵”与“你回来了”背后深藏着鄙夷。尽管小老头与齐眉的血缘已很远了,还是有一种“仇人相见”的暗恨。刘鸿宇快步疾走,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连路边的房子都在震动。经过一条青苔斑驳的石板路,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路的尽头曾是齐眉家的老屋。如今齐眉的父母早就搬离,老屋也已卖掉,只有一棵老梅树还健朗地活着,能闻到一缕幽香,一缕让人惊心动魄的幽香。

母亲独自在老屋居住。当年他们家搬离后,只剩下老祖母守着老宅。六年前,他们在毛家村的房子拆迁了,母亲不愿用拆迁款买新房子,便重新搬了回来。彼时,老祖母已过世。周围的人家,大多拆掉老房子,建成乡间别墅的模样。“这样的房子,院子大房间多,又接地气,比起你们城里的笼子屋,不知舒适多少……”每每刘鸿宇和姐姐提出要接母亲去省城住,母亲总是这样反驳。母亲对他们二三十层的高层住宅深感恐惧。虽然,她总是跟邻居们唠叨着:养什么儿防什么老,到老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其实她跟他们一样,也不过活在自己的笼子里。

抛完一袋鸽粮,刘鸿宇起身拍打手心,找了条长椅坐下。他给桥城吴镇的文化站长发了一条微信,答应清明节前后,他回乡时搞一次创作分享会。“不是正儿八经的讲座呀,是分享会……”他强调了一句,慢慢仰起头,阳光如白鸽飞到他脸上,痒酥酥的,似乎能双手捧住。

2

分享会在吴镇五星村的文化礼堂举行。两个年轻女孩接待了刘鸿宇。一位是吴镇的文化站长,另一位是大学生村官——五星村副书记。她们把他引到类似书吧的办公室里。女站长捧出几本书,虔诚地请他签名。刘鸿宇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那些书。在S城,他属于最边缘的作家,不喜欢与人交往,很少参加文坛大佬出场的活动。对于出版社捆绑式的分享会,也没什么兴趣。他自觉是文学圈里的“隐居者”,也许名气不够大,连“隐居者”都算不上。那些圈内人提起他时,会恍然大悟地说一句:“哦,他呀,写得还可以。”

而那日,他这个写得“还可以”的作家却受到了厚待。女副书记用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他(尽管他知道那只是她的职业习惯),他还是差点写错了她的芳名。寒暄几声后,她们引他进入会议室。会议室的电子屏幕上,有一排紫色隶书字:“热烈欢迎著名作家刘鸿宇先生莅临指导!”

下面已坐满人。文化站长说,来参加的大多是本镇作协会员,还有些是从姚镇赶来的文学爱好者。他扫视了一下,发现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居多,她们身材臃肿、妆容浓艳,让人怀疑岁月冲刷下,是否真的还能翻动书页。倘若齐眉还活着,是否也成了油腻大妈,忘乎所以地向别人聒噪当年她与他的几两青春。然而,他到底想象不出她的中年模样,他的记忆中,她永远停留在二十二三岁,眉眼俏皮,梳着新疆姑娘似的密密小辫子。

他呷了口茶,开始分享他的写作经验。他说写作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是拯救自己的灵魂。这组看似矛盾的概念,在他的莲花舌下,将两个灵魂安放得服服帖帖。他自然规避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事故,那场灵魂的大撕裂。他只是形容灵魂的感觉极像鸽子,扑棱扑棱地在胸口搏动。他的手掌按在前胸停下来。“就这样,扑棱扑棱棱……”他的手指微微弹拨几下,似乎胸口真有小东西跳出来。下面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他虚晃起来,茫然地望着下面。最后排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面影赫然跃入。吴骏不知何时进入会场的,正捏笔记录他的“灵魂经验”。

之后的分享有些潦草。刘鸿宇每每与吴骏的目光碰撞,就渴望下一秒能立马结束。可那拨“文学阿姨”特别好学。进入提问环节后,问题一个接连一个。一个教师模样的女文青问他是否写过当年发生在姚镇的刻骨铭心的情感故事。他的耳朵嗡的一声。定睛细辨,确定不认识这女人,才语气僵硬地否认了在姚镇的“刻骨铭心”。好在分享会的时间快到了,聪明的文化站长接过话筒,笑盈盈地感谢他的精彩讲课。最尴尬的一幕,总算在掌声中结束了。

签名售书很轻松。刘鸿宇收起他讲课时的“情不自禁”,越发彬彬有礼起来。那种礼节看似谦和,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威力。刘鸿宇感觉自己一下子从“乡人”转变成了作家,潇洒地捏笔龙飞凤舞。

吴骏把一本书摊开来,送到他面前。刘鸿宇拍了拍吴骏的胳膊笑起来。

3

他们找了一家僻静的茶座。

坐下来,一时竟不知聊什么。真是一夜白头。两年多没见,吴骏沧桑得像个老人,连脖颈上的皮都松弛了。他手上的皮肤,白一块红一块像被烫伤过。吴骏解释说,那都是抢救的后遗症。

吴骏一家出事那天,刘鸿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个初冬午后,刘鸿宇走在林荫道上,突然感觉头皮发凉,手一摸,竟是黏糊糊的一摊鸟屎。一股恶心感从后脖颈涌上来。他跑回办公室,烧水洗头。

就在那一刻,手机响了,他迎头撞上母亲恐惧的颤音。“吴骏死了……”“谁死了?”“吴骏死了……一家子全死了……”

头发上的泡沫,带着鸟屎的腥味滑向耳蜗。电话里的声音像从河底传来,嗡嗡的难以辨认。等到手机屏幕的水珠擦干净。刘鸿宇才搞清楚,吴骏一家服安眠药自杀了。听说吴骏的老婆儿子都已发硬,吴骏还残留一口气,在人民医院抢救。母亲说,本来昨日下午吴骏的丈母娘还跟她约好,今晚吴骏送她们一起去吴山庙“坐夜”,不想只隔了一夜,这一家子全没了……

按掉手机,头上裹着的湿毛巾热气全无。窗外冷风吹来,脑袋与背脊都像浸在冰水里。刘鸿宇哆嗦着穿上大衣,又拨通了梁军的电话。初中同学里,梁军算是吴骏的铁杆兄弟。梁军的电话很难打,连续打了四个都没打通。半小时后,梁军才回拨过来,说自己刚刚到服务区。“他妈的,地球都给他们弄炸了……”梁军在电话里骂着娘,说吴骏老婆谢蕾搞非法集资,现在上家跑掉了,他们欠了下家六千万,卖掉手上的那些股份,还差四千万。吴骏昨晚刚给他打过电话,说这个烂摊子,估计一家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还警告他,你们死有余辜,别连带儿子。他们竟特地把儿子从学校接来,让他陪葬……”梁军在电话里哽住了。平复了好久,他才说自己正从外省赶回来。“希望给这小子留一条狗命……”

“我这条狗命,是梁军捡回来的……”吴骏说当年自己在重症监护室里,丈母娘家已乱成一团,他家只剩下患老年痴呆的老父亲,自身难保。全靠梁军往医院里砸钱,才让他在重症监护室里闯过鬼门关。

刘鸿宇得知噩耗的第二日一早,就乘高铁回老家,到桥城已是下午。他给梁军打电话,没有打通。他像只无头苍蝇直奔桥城人民医院,费了一番周转,才找到吴骏的主治医生。医生说吴骏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他们请了上海的专家过来会诊。重症监护室如同医院的军事库。刘鸿宇站在走廊里,穿了丧服似的医生护士在身边急急穿梭,他感觉自己正走在通往地狱的暗道里。这种恐惧犹如多年前齐眉出事后,他被警车带到桥城公安局,几个警察带他穿过长长的暗廊。黑暗将他蒙头包住,他每走一步,都担心下一秒会被突如其来的子弹射中,或被利剑刺杀。走到后半截,他真的像被射中一枪,捂住肚子蹲下身,头埋在两膝间,没法起来……

那日,刘鸿宇从医院回老家后,没有去吴骏的丈母娘家。吴骏的丈母娘家距离他老家不过一百米。因为命案出在他丈母娘家,警察已在周围拉起警戒线,他根本进不去……

茶室外传来鞭炮的声音,让人有一种岁末的错觉。刘鸿宇明白,那是附近有人做清明祭祀。吴骏给刘鸿宇添了茶水,说自己在重症监护室的那几日,谢蕾与儿子正做尸检。“就是脱得一丝不挂,开膛破肚的那种……”他把茶杯扣在鼻子上,茶水的热气迷住他的眼镜,刘鸿宇无法看清他的脸。他没想到还有这么残酷的事。此时吴骏平静的描述让他有一种被茶水烫伤的灼痛感。他记得那两天里,他都不敢出来,只从后窗眺望吴骏丈母娘家的动静。第二日晚上,警戒线撤除了,道士开始做法事。那时而高亢时而凄厉的绍剧唱腔,伴随着铙钹声穿过初冬寒流袭来。刘鸿宇躺在老式棕床上,久久不敢合眼。后半夜,屋子里像飞进了一只鸟,似乎是一只鸽子在床头不断盘旋。他开了灯,才发现是马路上的车灯在晃荡。

“他们当初做法事,不知道有没有写上我的名字……”吴骏苦笑道,“大概就是道士先生把我从地狱门口拽回来的。”

4

两日后,便是清明。刘鸿宇搭吴骏的车上山扫墓。

春寒料峭,山路湿滑,路旁的白色小花在风中发颤。陆陆续续,有人上山下山。上了年纪的男人背了铁锹,挑着装满祭品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时有映山红旁逸斜出。年轻人手持白菊,也有抱一大捧康乃馨的,仿佛安息在山上的先祖是幸福的人。

“这两年来,我生不如死……”走了没多久,吴骏便停下来休息。“他们怀疑我下的安眠药……”他瘫坐在石阶里。山路上有一对年轻男女冲下来。吴骏不得不转身避让。等他们擦身而过,他敲敲小腿肚子继续往上爬。这一次,他像鼓足了劲儿,走得很快。

那日在茶座里,吴骏没有细谈他的境况。只是简单说,他已不在成校干了,通过老同学的关系调到了邻镇的镇志办。他的房子抵押出去了,老父亲送进了养老院。现在,他就住在镇政府的宿舍楼里。刘鸿宇知道,吴骏家破人亡,那些曾经放贷的债主,也只能吃闷亏。与他们交集的人都知道,这摊事都是谢蕾在搞,吴骏也是到最后才发现谢蕾已做大了,大到无法收场。

往前走到岔路口,吴骏倚着一棵半枯的松树喘气。他说二十年的夫妻,犹如大梦一场。回想起来,婚前他就预感他们走不长,只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悲剧。刘鸿宇望着他佝偻的身子,感觉他的背影都自带悲怆——他早就知道吴骏是不喜欢谢蕾的。

二十多年前,他们订婚后,吴骏名正言顺帮谢蕾家干农活。那日“双抢”回来,衣裤都沾满泥浆。吴骏穿着长袖长裤在门口清洗,谢蕾却脱得只剩小背心与三角短裤,走向河埠头……饭桌上,母亲把看到的这一幕当作笑料讲给刘鸿宇听。母亲说谢蕾就这样赤条条地去河埠头洗刷,真不知羞耻。刘鸿宇问吴骏呢。“他早就躲进丈母娘家了,看到没过门的媳妇这副丑模样,估计午饭都咽不下了……”母亲最后总结道。刘鸿宇脑海里浮现谢蕾的面容,鲳鱼脸,金鱼眼,牛鼻孔,一颗紫得发亮的痣嵌在右眼窝里,眼珠一突,肉痣就膨胀起来,像做了帮凶。就这副长相的女人,还裸露着大腿腰背,去河埠头逐水。刘鸿宇敢肯定吴骏是不喜欢谢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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