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 谢伦

陌上桑0

正月里来凌冰立春消/二月里来放牛娃儿水上漂/三月里来桃花花儿一村红/四月里来燕子筑新巢/五月里来栀子开端午/六月里来麦黄喀咕子叫/七月里来葡萄爬上架/八月里来棉桃炸开了花/九月里来稻卷千重浪/十月里来柑橘满山冈/冬月里来大雪漫天落/腊月里来赶集办年货

——鄂西北《日月歌》

春天了

乡下人过日月,从来不作兴阳历(公历),只管阴历(农历),你若问今天是几号,他蒙,他说啥?今儿初三呀!初几、十几、二十几,说的都是阴历。阴历连着节气,节气牵紧农时和农事。在乡村,节气就是时间记忆的结绳,是农事应随着时序与物候之变,响彻在大地深处的一记幽幽钟声——何时播种,何时耕耘,得以让农人们时时警醒,得以在地气的日升夜潜中,去心心念念,闻鸡起舞。因而每年一到立春,哪怕还在正月的年节中,哪怕还天寒地冻着,我父亲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就开始掰指头数日子了,到田头地垴儿去转悠。我母亲每好数落他:“雪花子还飘飘神的,都还围着火塘在熬冬呢,看把你能的。”父亲就说:“冷得越狠,暖得越快。你没见滚河里起雾了么,明儿个一准放晴。”第二天果然就出了太阳。我父亲是村里数一等的庄稼把式,最会看天气:“久晴大雾阴,久阴大雾晴”,“云往东,马车通,云往北,好晒麦”……他目不识丁,农谚脱口能说九九八十一。

当然了,光能说也不算,还要看天看得准,不耽误生产。小时候县上的气象站也有天气预报,早晚由架在村口的广播播出来,但多不靠实。远不如农民种田地,讲究在“五日一候,三候一节”,那是要把每节、每候的阴晴风雨全都装在心里。天气就是天意,他们笃信所有节令之间的转换,都是上苍给下的口信,是自然的约定。“季节不等人,春日胜黄金。”身扛农具的村人在路口相遇打招呼,也必是说:“快得呐,春上光景短,一晃就没哩!”

又会说:“春打六九头,备耕早动手。”又会说:“九尽杨花开,春种早安排。”只不过春种的主角是早稻,可早稻只在南方有,我家乡位于长江以北,开春后除了少量的零星耕作,如翻翻头年冬预留的棉花地、苞谷地,首要的农事,还是伺候冬小麦。这时候村里的大多丁壮男将,都是提铣扛锹,集中精力疏浚田间沟渠,修补堰堤荡口,为即将来临的雨季和夏收做准备;又或结伴拉架子车,挨家挨户出牛栏粪、猪粪,给麦苗儿补肥。若是遭遇连冬春旱,还须得在水塘边支起水车,向地里车水。而大姑娘小媳妇们呢,则要下到大田里锄麦草了。麦草总得锄三道:“头道深,二道浅,三道就像猫洗脸。”一些终于熬过严冬,却也在温暖的泥土里积蓄了一冬能量的草籽草根们,一旦被春风吹又生,见了天光,稍不留神,便会蔓延得不可收拾。若想让麦苗儿在春天的阳光雨露里坐稳江山,锄头道草就显得尤为关键。可是在锄头道草时,往往正逢惊蛰,惊蛰乃大地苏醒与万物新生的节气——万物出乎震,震为雷,雷震雨,但凡也碰巧了,锄过后的麦地日头没晒上一个,雨就哗哗淋下来,也白瞎。因此村里要在哪天开锄,就也和夏收、秋收开镰一样,队上干部和庄稼把式们,都要先看看老天爷的脸色才好做决定。“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在开锄的那几天,村里孩子们也不闲着,喜滋滋到麦地去捡拾被锄掉的荠菜、马齿苋、苜蓿等杂草。印象中我总是提只筐篮跟在母亲身后,但我人小筐篮大,行走磕绊不利落,母亲就教训我:下地要过细哈,脚下切不可毛糙糙踩到麦苗儿。春头上麦苗儿刚刚伸腰发新叶,绿茵茵逼眼,沐浴在明亮如水的春阳里,连阳光也都成了新的。地里的马齿苋、荠菜正肥,我挑挑拣拣回家当菜,苜蓿、萎蒿以及牛舌秧子之类的喂猪。

到锄二道草、三道草的时候,小麦开始呼呼拔节儿,平畴远畈一派的乌油油,荠菜就老成草了——从菜心抽出一根细长的茎,茎头顶朵铜钱大的碎米粒一样的小白花,马齿苋和苜蓿也不再鲜嫩,狐狸尾巴、苦苣等蹿得比麦苗儿还高。把这些老成了草的野菜捡回家,就连猪也嫌弃不吃了,只能喂牛。牛嚼了一冬的干草料,嘴巴早就嚼枯了吧,也是该用青草来换换口味了。“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耕牛是农户的“干饭碗儿”,是任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的。其实,在春雪还没化净,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刚冒出些草芽草星星儿时,就有老人家一路吆喝,把牛赶到田埂河滩间去尝鲜了。说是牛吃青草和人吃肉一样,可好上膘儿。惊蛰过后是春分,春分乃春季的中分点,“春分春分,日夜平分”。而后白天便逐渐占据上风,一日暖和一日,蒲公英、猫眼花、野芝麻花、苦菜、紫云英等等各种野花相继开放,这就到春耕最要紧的时候了。此时有青草来壮壮耕牛筋骨,也好在春耕劳作时,不管是旱地水田,都能经得住农人的鞭子,拽得动犁耙。

春分里的农事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有三候:“一候元鸟至;二候雷发声;三候始电。”村人们便在“始电”的第三候里,开始浸泡谷种,耘田育秧。

浸泡谷种是一项顶要紧的技术活儿,也并非仅仅是把谷种灌进麻包里、浸入春水那么简单,还得承担很大责任——稍有闪失,影响到种子顺利着床,误了农时,那就不好向社员们交代了,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也会成为一句空话。兴许是责无旁贷吧,在我父亲当生产队长那些年,年年都由他牵头,找个帮手是仓库保管员严醒醒儿。严醒醒儿本名严顺开,五十大几一个干瘪老头,秃头上戴顶“坏分子”帽子(解放前给伪保长当过跟班儿)。村人喊他严醒醒儿,是说他做活儿迷迷瞪瞪,总像没睡醒。

但在育秧种这事儿上,我父亲又事事依他。他天生就有一双神仙手:抓把谷子能说出干湿几级,伸进水里就知道水温几度。据说在全大队甚至于全公社,也就他和井坡村的桂疯子有这种本事。早年村里没有专门育种的农用温度计,后来有了他也不用,这个倔老头子,就凭一双手,成了全村公认的育秧专家。

通常队上若没例外安排,我们村每年春时浸泡谷种,都是放在村西头公家仓库的大院儿里,又一定选在晴好天气,头年秋预留的各样种子,如籼谷、粳谷、糯谷等,都要摊开在院子里晒一晒,晒毕后再堆放到干燥阴凉处凉透,曰:“冒冒气”,以提高发芽率。却也有不凑巧的年份,遇上老天爷不高兴了,要变脸耍赖,搞“倒春寒”,阴雨接连不断,气温持续走低,甚或在某一天,忽然就砸下一阵盐粒般的雪籽子来,一直要把地面下白,天气复归阴冷清冽,人们刚刚换下身的棉衣棉裤,又得重新穿上。照说,这样的湿冷天气,是不适合浸泡谷种的,不利于保温催芽。但你眼瞧着节令一天天逼近,逼到火烧眉毛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在大院儿内垒口锅灶,抱来柴草烧温水浸泡了。烧温水浸泡谷种最麻烦,得用半人多高的大釉缸,在浸泡的过程中,还要随时注意缸内的温度变化,生怕烧了、冻了,一时要加水,一时又得把水倒出去,经常是十几口大缸来回倒腾,半刻也离不开人。每逢这样关节,我父亲就临时在仓库里支张床铺,和严醒醒儿轮换值夜。有天半夜母亲叫醒我,让我提马灯照路,去仓库给父亲和严醒醒儿送加夜饭。一路上母亲总走在我前头,我手提马灯反而落后。我与马灯,大约也只能是给母亲壮个胆子吧!记得有次我刚一脚迈进仓库大院的门槛儿里,扑面就闻到浓浓的刺鼻气味,原来是在仓库的窗户台上,供了只神仙香炉。神仙乃一块长长的暗红色的陈旧木牌(木牌已被烟熏火燎得脏兮兮的难以辨识),香炉里,正缭缭绕绕燃着几根香棒。忽然觉得我父亲的胆子真大。

只是一回到家,母亲就嘱咐我不得多嘴说出去。说他们也就在夜黑儿里拜一拜,天亮即收起。又说,过去大户人家浸泡谷种下秧床,也是要摆道香案,供上土地公心里才安妥。我这才知道,那块脏兮兮的木牌子,原来是土地神。土地神掌管着庄稼四时的风调雨顺,掌管着村人的口粮呢,总归要求得他的护佑吧,不拜一拜怕是不行的。

幸好浸泡谷种所需时间不长,三五天谷粒就如小鸡啄破蛋壳,爆出粉嫩白芽,可以下到耘好的秧床了。只不过鄂西北春天来得迟,气候也极不稳定,忽冷忽热,昼夜温差大,谷芽下到秧床里,还要一垄一垄地覆好薄膜保暖,天天派专人来照看:不能让大风把薄膜掀开了,不能叫鸡鸭和牲畜们来踩踏坏了。人间四月草长莺飞,日色连山,谷芽躺在秧床里,被天光阳气所逼,不一日便由白芽变为青苗儿,朝夕都有新模样。此时前村远畈不断传来鹁鸪啼,青蛙叫,田里的油菜已渐渐收梢,满枝的荚角拥挤鼓胀;蚕豆、豌豆、红薯秧也都已伸藤展叶,郁郁葱葱;尤其秧床四围那一片一片海浪般涌动的麦子,正齐刷刷地出穗、晾花、灌浆。要不了十天半月,一场麦黄风就要来了,待那场风把麦子染黄,夏收夏种(插秧)就开始了。

遍地虫子

这时节,需要套种的棉花就该移栽到麦田的“预留行”了。那些没顾得上制营养钵,直接播撒到地里的棉种,也陆续地破土出苗儿,长到一二寸高。和所有幼小的事物总是惹人怜爱一样,棉花在幼苗期也是长得喜气好看,一株株矮矮胖胖的,都是喜上眉梢的样子,特别是头顶上那两扇小小叶片儿,圆圆的各展一边,像极了卡通狗狗的两只大耳朵,又好比一张小荷叶儿从中间自然分开,颜色是粉嫩的绿里带有微微的紫,茎子是鲜红的。只不过像这样的鲜红色,也只在一周左右,然后又会慢慢消退、变绿,然后那两扇圆圆的叶片中心,就长出了第三片叶子来。使你万分惊讶的是,这第三片叶子和前面的两片圆叶儿完全两样,不知怎么就变成心形的了,就像不是一个爹娘生养的,不是一家人。但从这第三片叶子开始,以后长出的棉叶就都是心形的了,和它后来的果实棉桃一个形状。

小时候村里种植棉花已具备科学方法,是制营养钵:选上好的腐殖土、有机肥、无机复合肥、适量的呋喃丹(农药),一切搭配停当做底,好比婴儿在娘肚子里就要有好营养。通过营养钵种植的棉苗儿,显然要比直接播撒到地里的棉苗儿长得茁壮,扛得住病灾。但制营养钵耗工费时,栽种时也更加费力:首先要在已长到二尺来高的麦地里,小心翼翼地一锹一锹深翻套种棉花的“预留行”,继而再铺垫农家底肥,继而再起苗儿、刨坑、栽种、浇水、掩窝……这是栽种每一株棉苗儿都必须经过的工序。如果种植面积过大,季节又不等人,根本忙不过来。事实上,我们村每年都忙不过来,每年大部分还是直接把棉种播撒到地里去,出来棉苗儿瘦弱不说,虫害也在所难免。我年少时就没少去棉田里逮棉花虫,一种叫土蚕的虫子,别名地老虎,模样像家养的吐丝桑叶蚕,却比桑叶蚕要肥大,个个儿粗如小拇指头。其实土蚕不伤人,但骇怕人,肉乎乎的乌青阴郁,猛一见让你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春天里它们繁殖的速度极快,数量庞大,仿佛遍地都是,但你轻易又难得找见。它们看似秃头秃脑儿,肥胖蠢笨,实际却阴险狡猾,武艺高强,和土行孙一般能遁地而行。它们白天都埋伏在深土里,单单夜间爬出来干坏事:齐根处咬断幼苗儿的茎子。偏偏棉花幼苗儿期经不住农药喷洒(易烧死),土蚕就愈发肆无忌惮。有时候,它们还会在地皮底下掏空拇指大的一个小土窝窝,然后咬住苗儿根,慢慢把棉苗儿的茎子拖进土窝里去,只落了两片被咬碎的残叶留在地面上,非常可恨。因此,每年春季一到,在棉花籽发芽出土的那几天,逮土蚕就成了村里一项很重要的农事了。只不过这项无需花费多大力气,却需要极为细致耐心的农事,和成天使牛打耙的男将们扯不上一点儿关系,也就只能依靠村里的妇女和孩子们来完成了。孩子们自然也乐得高兴,只当是捉土蚕来玩儿。城里的孩子们玩儿,是专一的玩儿,有专门的玩具,有成套的游戏设备;乡村的孩子没那么多想头,他们打小在泥巴窝里滚爬长大,本就与自然有着天然的亲近,虽然七八岁已把做农活儿挣工分视为正经八百,却也当是玩儿。

捉土蚕最好的时机,是在早晨的七八点钟,朝霞呈胭脂色洒下来。此刻棉苗儿的嫩叶上还滴着露珠,土蚕在夜间活动过的痕迹,还是湿漉漉的显眼——蹲着,或单膝跪地,在每一窝棉花苗儿的周围细细寻找,会找见土蚕们在咬断棉苗儿的茎子之后,留下来的一个个的小洞眼儿,这会儿哪怕露水把衣裤全打湿了也不管,顺着洞眼儿一铲挖下,虫子毕现。却也有碰到女孩儿胆怯的,常常在挖出虫子后,反而惊骇得大声尖叫,两脚一弹跳开老远,好像刚刚挖出的不是蚕,是一条蛇,会张嘴咬她。每每这时候,又总少不了有男孩子要嬉皮笑脸地故意使坏,用小铁铲挑起早已蜷缩一团的乌青土蚕,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哎呀、哎呀地吓唬她,直吓得女孩儿闭紧双眼,越发颤声尖气地喊妈叫娘了,男孩子这才哈哈笑着帮她把土蚕丢进瓶子里。捉土蚕,我们每人都是带一把鸭头小铁铲,一个大大的玻璃瓶子(卫生所装生理盐水的那种),也有带一只紧口布袋的。队上规定,每捉四只土蚕可记一个工分,眼尖手快的孩子半天能捉十好几到二十几只,挣五到六分。记过工分的土蚕也不扔掉,各人带回家去,喂自家的鸡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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