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姑娘

作者: 宋离人

1

课间操之后,王小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王嘟嘟。她还蛮喜欢这个名字,透着点“可爱可亲”的味儿。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衣服,被围在当中,脸蛋因为欣喜而红扑扑的。玩伴们转着圈“嘟嘟,嘟嘟”地叫她,她“哎哎哎”地答应着,声音由小至大。笑容花儿一样,排着队,一朵一朵渐次绽放。

但没多久,花儿就凝固了,僵在脸上,并且迅速枯萎。“嘟嘟”变成了“猪猪”,继而又“胖猪”,最后,统一成了“胖脸猪”。“小耳朵,胖脸猪。”玩伴们你一句我一句围成圈拍着手,个个脸上喜笑颜开。他们轮流伸出手去拧她的脸蛋和耳朵,好像那里真有枯萎的花瓣需要清理一样。

王小苹站在他们中间,抿着嘴,含着泪,难过又无措。她皮肤红黑,个子矮小,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高度,大大的脑袋,胖鼓鼓的脸挤压着敦实的鼻头,鼻头黑亮亮的,两只小耳朵像泡水后的黑木耳,乖张而有趣。与瘦小单薄的身子搭配,很容易让想象力无边无际的孩子联想到什么。孩子们总是口无遮拦心直口快的。

“嘟嘟”只是一个引诱她的圈套。圈套上布满鲜艳的花朵,她总会轻易上当。几天前,她还被“天线宝宝”给骗了,是别人眼里可笑的小傻瓜。没想到,和她要好的同桌也加入到了羞辱的队伍中。她很伤心。昨天,王小苹还给过同桌一颗“大白兔”呢。那是在幼儿园做保育员的姑妈给她的。她舍不得吃……她需要友好的玩伴。她捕捉到了“背叛者”甜腻腻的声音,尖锐刺耳,她不得不捂住发烫的耳朵,双腿一软,身子低伏下去。

匍匐在地的王小苹手脚抽搐,继而收缩变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发号着施令:嘴巴不停地向前抻长,耳朵也不听使唤地支楞起来了,像破土而出的毛竹笋,而一双手臂早已覆满白毛,五指蜕变成的利爪正气急败坏刨挖着坚硬的地面……“她”眼露凶光,龇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嘶吼……玩伴们被吓住了,呆若木鸡。“她”蹿前一口咬住了那个同桌的脚脖子……

哇——

惨叫声尖利响起……

王小苹撒嘴而去,她慌不择路,很快蹿出校门,将追赶者甩脱。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拼命地奔跑,疾风迎面,将她眼角的泪水吹落,冷不丁,她突然就叫了起来:

爸爸——爸爸——

旋即,痛哭起来。

王小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门边的小桌上。姑妈也不知所踪。她被自己的哭声吵醒了,醒过来的王小苹张了张嘴,嘴角除了口水外并没有异样。她奇怪自己怎么在梦里变成了一条覆满白毛的狗,还勇敢地咬了同学的脚。

白姑娘。她明白了:自己变成了白姑娘!

可是,可是,爸爸在哪里呢?也许,也许再跑一会儿,爸爸就会出现在梦里?是的,爸爸一定会保护她。

有这么一刻,王小苹的神情变得黯然了。她低垂着眼睛,让热乎乎的泪水盈满眼眶。

王小苹站了起来。幼儿园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在木马的耳朵和秋千架的铁链上一明一灭地眨着眼睛。几件晾晒的小衣服恹恹地挂在院子当中的一根尼龙绳上。一抹光线正好跳进了她惺忪的眼里。光影闪耀着,像记忆里那只起起落落的红蜻蜓。她揉了揉眼睛,光斑在绳子上闪动。它会飞回来的。王小苹想,没准还真的会落在我的手指上。

几朵飞絮般的白云悄无声息地飘浮而来,聚聚散散,变换着形状。云翳减弱了刺眼的光线。棉花糖,羊群,大白兔……白姑娘!王小苹浮想翩翩:“跑”在前面的一定是白姑娘了,她的毛最白,松软软的,嘴巴张开着,好像在迎接什么人;慢吞吞跟在后面的是她的宝宝胖墩子吧,像两个圆球似的,胖得分不清哪个是脑袋哪个是屁股……云朵成了魔法师,变换着形状,她很快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爸爸?爸爸和白姑娘在一起!“爸爸”弯下腰,做出要背她的样子。她轻轻地挥了挥手。爸爸站起来,也朝她挥手。爸爸手臂不停伸长,她也伸长臂膀,两个人的手掌很快触碰到了一起。她紧紧地抓住那根云做的手……云层的浪花翻滚,爸爸奋勇挥舞手臂,在浪尖与她告别。

几天前,一只红蜻蜓停留在尼龙绳上,起起落落,摇头晃脑,像个顽皮的精灵。振翅的声响唤起了王小苹的记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通过绳子成了默契的“朋友”。一个伸直了的召唤的手臂(当然另一只手捂着随时要笑出来的嘴巴),一个调皮地飞来飞去熟视无睹,撅着尾巴只专注于绳上的起落。开玩笑似的。他们心有灵犀地结束游戏,彼此分开。是爸爸派来的红蜻蜓吧?她快乐地想,真好,红蜻蜓穿过记忆的空地再次降临,让她回到熟悉的场景里。

耳膜里捕捉到了动静。

不是风。

不是姑妈的咳嗽。

是脚步声!一轻一重一高一低。她听得真切。她有两只灵敏的小圆耳朵。姑妈时不时地总会拎着其中的一只,恶作剧一样,数落她当上了饭来张嘴的掌上明珠。她讨厌姑妈的侵犯,但又不能惹恼她,她知道姑妈的坏脾气。姑妈只是借题发挥地揪揪她的耳朵,好像她的耳朵是最好不过的出气筒。早晚放学,姑妈都会来幼儿园。姑妈是保育员,会按时端出属于她的饭菜。她趴在小桌子上吃饭,用耳朵观察姑妈的心情: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姑妈的心情不错,无暇顾及她,她就心无旁骛地吃饭,土豆、胡萝卜、肉片被她咀嚼得津津有味;悄无声息中,她准被姑妈嫌腻的目光所笼罩。她放下筷子的瞬间,姑妈果然捉起她的一只耳朵,撒气地摇动,“大脸小耳朵,胖猢狲也当掌上明珠了。”

王小苹“哦哟哟”地叫起来。等姑妈一松手,她平摊手掌说:“拿来!”

“什么?”

“耳朵白揪的?大白兔拿来呀!”

姑妈拍她手掌,“小馋胚佬!”

脚步声里,一个摇晃的影子恰得其时地出现在院门外。一个男人,穿着灰蓝制服,缩着肩头,扛着抄网,佝偻的背上挎着一个竹篓。

这个人朝河边而去,他走路的姿势一摇一晃,不倒翁似的。王小苹眼睛发光。她盯着那个摇晃的背影,好像背影是一块失而复得的磁石似的,零零碎碎的记忆铁钉一样,叮叮咚咚地吸进脑子里来了。

她差点抑制不住要叫出声来。

她溜出院子。在午后的阳光下,追随着那个让她内心燃烧起来的背影。此刻,天边的云彩厚重起来,层层叠叠,像从天上挂下来的阶梯。

小路上,背着篓子的人突然停下,举起抄网,使劲跺了跺腿,恐吓起路边的一丛茅草来,好像茅草丛是一头长满长毛的怪物。他转身的时候,王小苹就看见了他的黄胡子:像一圈乱蓬蓬的茅草。

他咧着嘴朝王小苹笑了起来。

2

小乌龟还没有学成本领。它背着一个壳在树林里行走。大雨刚停,野草碧绿,树林里到处都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叮叮咚咚,像……像什么呢?王跷脚中断了他的卖弄,眨巴着眼睛搜罗着书本里的句子。我知道。王小苹说,像春天在唱歌。王跷脚连连拍掌,是的是的,是一首春天弹奏的钢琴曲。你说得真好。

王跷脚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清晨的故事刚刚开了一个头。他绞尽脑汁接着编下去:小乌龟,爬呀爬,身上披着大铠甲,掉下树叶不用怕,我是勇敢的小斗士。它唱歌了,唱的是乌龟之歌。它觉得自己在歌声里变成了一个斗士。王小苹问,斗士是什么?王跷脚说,就是勇士。王小苹问,勇士是什么?王跷脚说,勇敢的乌龟,懂了吧。

它的歌声被一只饥饿的大灰狼听见了。大灰狼就躲在路边的草丛里,看见小乌龟,它的口水就流出来了,它还没有吃早饭呢。王跷脚学着狼的样子,伸出潮湿的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紧接着,他趔趄地跳了一下,做出阻拦的姿态。你好,小乌龟,你真的是勇敢的乌龟吗?王小苹说,是的。王跷脚迫不及待地又舔了一下嘴唇,打量着王小苹说,好胖的一只乌龟啊,哈哈,老狼我今天好运气,一顿美味送上门。说着,张开大嘴就要咬。王小苹赶紧收拢双臂。你咬不到,我钻到壳里了。王跷脚说,不对不对,那个时候的小乌龟还没学会缩头缩脚的本领。它就是背着一个壳。

王跷脚的故事戛然而止。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上班去。王跷脚说,小乌龟活了下来,它没有被大灰狼吃掉,等我下班回来再讲,你去幼儿园吧。

不,我不要去,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去找姑妈玩,她会给你吃饼干。

我不要和姑妈玩。

那天清早,脸上挂着泪珠的王小苹去了工厂,她藏在了雨衣里。外面下着雨。穿好雨衣的王跷脚拽着她的手,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脱下半边的雨衣,歪斜地蹲下身子,说,你躲在雨衣里吧,我们一起上班去。

王小苹欣喜地趴到她爸的背上,搂紧爸爸的脖子,在爸爸的耳边说,爸爸真好。王跷脚在她的屁股上拍一记:我输给你了,哭哭笑笑的癞皮狗。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王小苹“哎哟喂”一声:爸爸当心。王跷脚慢腾腾地站起来,重新穿好雨衣。雨衣很宽大。王小苹说,我变成爸爸的乌龟壳了。王跷脚笑而不答,摸摸发痒的耳朵,撑开一把黑伞,遮挡着后背。王小苹贴紧爸爸的脊梁骨,享受着摇篮般的舒适感。

走了没一会儿,王跷脚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王小苹在雨衣里说,爸爸是不是累了?王跷脚说,你不要动,被人发现就完蛋了。王小苹说,我有点喘不过气。王跷脚说,不好,大灰狼来了,它看见我们了。王小苹抱紧爸爸。王跷脚说,别动,它摇着尾巴过来了。王小苹说,我怕。王跷脚说,你快想个办法。王小苹说,我想不出来。王跷脚说,使劲想。王小苹说,我只会哭。王跷脚说,你不是有乌龟壳吗?王小苹说,是假的。王跷脚说,如果是真的呢?王小苹说,我就会躲进壳里去。王跷脚说,大灰狼要吃小乌龟,小乌龟也想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哭能救命吗?小乌龟并不知道自己的本领,它看着大灰狼一步步走近,它不停地想办法,它握紧拳头,又松开,它的拳头软得像一根豆芽菜;想跑,可是又能跑出几步呢?王小苹说,后来呢。王跷脚说,它很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它只有拼命地缩紧身体,往自己的身体里挤。王小苹说,后来呢?王跷脚说,扑通,小乌龟突然就缩进壳里去了,它终于学到了一个新本领。后来,这个本领很快就在乌龟王国传开了,老国王就号召大家都要学会这个本领。王小苹说,后来呢?王跷脚说,后来,后来大家都知道乌龟会缩头缩脚了。王小苹说,不是这个后来,是小乌龟的后来。王跷脚模仿大灰狼的腔调说,咦,怎么是一块石头?难道我看花眼了。去他的,大灰狼失望地朝它踢了一脚,小乌龟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坡,得救了。

后来呢?

后来,嗯,后来小乌龟有了很多好朋友,他们一起做游戏,一起上学。

可是,我不要上学。

王跷脚手指一用力,在王小苹的屁股上捏了一记。王小苹惊得浑身一跳,哎呀一声。王跷脚说,大灰狼专咬不爱上学的小孩。王小苹明白过来,马上咬住王跷脚的一只耳朵。爸爸坏,坏爸爸,你要吓死我了。

快到河边的时候,王小苹终于忍不住掀开了雨衣,她憋坏了。她漏出一只眼睛打量着雨水中的河岸。岸边的村庄湿漉漉的,一些房子都没有屋顶了,几台挖掘机怪兽一样举着铁臂……弥漫着酸臭味的雨雾在不远处的石桥下缓慢地流动,而在石桥的后面,那管烟囱像被雨水融化了一样变得模模糊糊。河面上,一只白鸟突然从雨雾里射出来……

一只鸟。王小苹说,白色的,飞到对岸去了。

我怎么没看见?

它飞到雾里去了。

也许是一架飞机。

不是,是一只鸟。

纸飞机。王跷脚说,我想起来一个故事。

好多年前,一个小姐姐,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河水涨起来了,她过不去,就在河边叠纸飞机。她叠了好多纸飞机,一架一架摆在河边,然后又一架一架地朝对岸扔去,好像飞机上有她的什么心愿似的,可是没有一架飞机能帮她完成心愿。它们都掉进了河里。她好失望。

后来呢?

她站到一块大石头上,拿着最后一架飞机,她朝飞机哈了一口气,就像给飞机加油一样。然后用力扔了出去,飞机飞呀飞呀,像一只鸟贴着河面朝对岸飞去,但是,还是没有成功。飞机并没有掉进河里,而是落在了河中间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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