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教室

作者: 熊棕

国庆长假过后的第二天,姚建波携带着那本书,去向老同学交差。

姚建波这位老同学许德宏,是他的大学同学,在邻县一中担任副校长。两个县城之间隔着一座山,以前通行要走省道,相当于绕过半座山。几年前隧道贯通,两个小时的路程缩短为半小时,道路宽阔畅通,比大城市跨区上下班都要方便。自从隧道通了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明显增多。车驶近约定的茶餐厅,靠边停好,候在门边的许德宏迎了过来。

这本书的作者是许德宏的亡妻樊凡。樊凡走了后,许德宏有一个心愿,把樊凡创作的小说作品汇集成册,联系出版社正式出版。姚建波还回来的只是一本样书。许德宏接过书后,问他错误是不是很多。姚建波说,他是请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利用假期仔细看了的,错误都被语文老师标注在里面了。

许德宏已经点好了两菜一汤,姚建波一到,就可以开餐了。许德宏边吃边翻看着书中的标记。姚建波不时瞟他一眼。刚才在来的路上,姚建波再次感慨,樊凡比他们还小两岁,没想到竟先他们舍弃人世。姚建波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樊凡寝室找她时的情景。那天傍晚,他兜里装着许德宏熬了一个通宵写满八页纸的情书,怀里揣着堪比初生牛犊的勇气首次踏入中文系女生宿舍楼,按照许德宏事先交待的房号,找到樊凡的寝室。晚饭过后的时间,寝室里人不多,姚建波运气好,樊凡正好没有外出,她和另外一个室友,正在轻声地聊着什么。姚建波一进门,两人的声音立马止住,都睁圆眼睛看着他,像在提醒他是不是走错了门。姚建波以前见过她两三次,但没跟她讲过话,这次也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把信掏出来递给她,说明是许德宏托他送来的。樊凡脸上顿时飞起一团红云,久久不肯伸出手来。姚建波就把信搁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又待了片刻,见她垂着眼皮不做声,仿佛面前站着的是写信的人,姚建波心里一虚,就拜拜一声告辞了。

他只是信使,不是天使。他并没给许德宏帮上忙。两年之后,他们大学毕业,各自回了老家。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基本都是在同学的婚礼上。他也步入了世俗意义上的正轨,在热心人士撮合下,与一个银行职员处于稳定发展期。许德宏仍是进展较慢的那一个,每次都属于被其他同学关心的对象。又过了两年,许德宏终于有了好消息,当他带着女朋友出现在一场婚礼上时,姚建波准确地叫出了他身边人的名字:樊凡。事过几年,樊凡终究成了许德宏的恋人兼同事。她是因为许德宏才来这所学校的,还是来到这所学校才与许德宏开始的,姚建波很是好奇。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便多问,只是说,下回就该喝你俩的喜酒了。许德宏笑而不答。樊凡却开口了,说,我们就不惊动大家了,我跟德宏商量好了,到时旅游结婚。后来他们确实是这么做的。姚建波好几次跟许德宏开玩笑,你还欠我一顿喜酒呢。

听许德宏说,樊凡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小说创作的,准确地说,是从离开教师岗位之后开始的。放着好好的教师不当了,却去省城一家民营文化公司做文案,在姚建波看来,这和当年她突然来到这个县城一样,是个谜。姚建波曾经问过老同学:“你们两口子是怎么想的?难道民营公司的钱很容易赚?”许德宏淡然一笑说:“她想干自己感兴趣的事,就让她去干吧,至于赚钱,资本家的钱有那么好赚吗?不管她了,就算她养不活自己,我也可以养她。”姚建波当然知道许德宏除工资外,课余辅导学生收入可观。那时候对补课现象抓得还不严,虽然对教师也有要求和约束,也说过这不准那不准的,但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并没有下文明令禁止。老师们课余时间甚至比上课还忙,特别是语数外这几门必考的科目。姚建波只能这么理解,樊凡的任性,与老公的娇宠有关,当然也与无忧的物质条件分不开。

姚建波催促了两次先吃饭吧,许德宏才真正放下了书。他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当然不是为了文学,作为一个理科生,他跟姚建波一样,没有多少文学细胞,而是饱含着对亡妻深厚的感情。姚建波不知道这些作品发表过多少,要是都发表过,不至于会有这么多差错啊,何况它们出自曾经的高中语文老师之手。姚建波刚一坐下就问过老同学。许德宏说,这十来篇作品都是发表过的,有差错很正常,因为他是拿着刊发了作品的杂志,去打印社请人重新录入的。很奇怪,他在樊凡的电脑里根本找不到相应的文档。他只能这么理解:她的作品都是去公司上班之后完成的,那些文档,可能都在公司的电脑里吧。而她离开公司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不可能再去那家公司找她遗留的东西,特别是存在电脑里的。

这次见面后,仅仅过了两天,许德宏就驱车来到了姚建波所在的学校。他以为是图书的事情,许德宏又要他帮什么忙。他猜测的方向没错,但事情大大出乎意料。许德宏一见面就告诉他,樊凡的作品集,另有人在帮她联系出版,不用他操心了。他知道许德宏在紧锣密鼓地做着一系列准备工作,连样书都做出来了,但书号的事一直没确定下来。帮许德宏张罗此事的,是他曾经的一个学生。学生在科技出版社工作,该社不出版文学类书籍,学生只能帮他牵线搭桥,两个月过去了,还没个准信。昨天晚上,学生打电话告诉他,文艺出版社回复说,已有人在帮樊凡联系出版事宜,你这边就不要重复操作了。竟有这么好的事?姚建波意外之余,更多的是为老同学感到高兴。“樊凡遇到贵人了。”姚建波说。

心心念念的事终于有了眉目,许德宏却看不出有多么兴奋,听了姚建波的话,也只是勉强一笑不接腔。果然许德宏跑来见他,不单是要告知他这个事,而是有事要托付于他。许德宏想请他去面见那个人,亦即他嘴里的“贵人”。这么一说,摆明了这事许德宏并不知情。怎么会这样?外人有权擅自帮樊凡出书吗?如果要去找那个人交涉,显然樊凡的家属出面更合适,许德宏为什么不亲自去?许德宏说:“我不方便找他。”顿一顿又说:“我跟他有点不对付。”原来许德宏跟那人是认识的。这让姚建波有点晕乎,旧问号没消除,新问号又冒出来了。要想让他出马,许德宏当然得先帮他灭掉这些问号。姚建波没想到,即使掐头去尾,许德宏说起来也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

樊凡在查出患了乳腺癌后,起先是拒绝手术的,但抵挡不住医生和亲人们的反复劝说,最终还是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后按照医生的安排,原本要进行几个疗程的化疗,这次她坚决不干了。她说,做了手术,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她可不想看到化疗后,自己彻底枯萎的样子。她不但听不进一丝意见,反而选择了逃离。她从公司离了职,去了贵州一个苗寨,说要跟大自然融为一体,与花草鸟兽为伴,让纯净的空气疗愈自己,即使疗愈不了,融入大自然也是最好的归宿。许德宏阻止不了她,就要陪她一块儿去。樊凡不让,说有人已帮她安排好了,许德宏追问是谁,她说出了一个名字:林远。许德宏不知林远是谁。她告知是个作家。许德宏带着疑问上网查看,才知林远确实是本省一个知名作家,不过近两年已经不写作了,有关他的消息,更多的是“抗癌明星”的头衔。他比樊凡走得更远,得知自己患了胃癌后,根本就没有做手术,而是一头扎进了大山里,每天除了读书种菜,就是在山野徒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感到身体状况有了明显好转,再去医院检查,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这更坚定了他在乡下继续生活的信念。现在,除了偶尔回老家陪陪老母亲,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贵州的山寨里。

据樊凡说,她是在一次小型的文学活动中认识林远的。林远是活动的讲座嘉宾,当然那是在他患病之前。樊凡特意新买了几本林远的著作前往,讲座结束后,她找到林远请他签名,随后两人加了微信。后来,两人断断续续有了些联系,不外乎在朋友圈点点赞、逢年过节互致问候之类的。深入的交流,是在樊凡患病之后。她对待疾病的态度,毫无疑问受了林远的影响。她不听劝阻,远赴贵州,投奔林远去了,按自己的意愿开始新的生活。

将近三个月之后,樊凡才同意许德宏去看她。她看上去精神状态还可以,但人明显更消瘦了,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大,脸也更瘦长,像是一张网红脸。他的心扯痛了,断定樊凡的身体并不像她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在好转。这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小村庄,道路狭窄,房子相对来说还算集中,只是即使是大白天,也没看到几个人。一个典型的留守村庄。樊凡和林远租住在不同的两户人家,隔着几幢房子,像是多年的老邻居。许德宏见到那个半老的男人,心里无端生出几丝妒忌,甚至恨意,好像是林远把樊凡拐骗到这儿的一样。而他这次过来,是要解救她的。是的,自看到樊凡的第一眼起,他就动了要把她带回去的念头。他确信樊凡的决定是错误的,她不该放弃治疗,这儿并不适合她。即使有了林远这个成功的先例,那又能说明什么?每个人的病情不一样,程度也不一样,要不然大家得病了都可以选择不去医院,一窝蜂躲到深山老林里来。这行得通吗?他是开着车去的,他要樊凡带上行李,跟他上车,樊凡自是不答应。两人争执起来。樊凡的脸瞬间就白了,气喘不上来,剧烈咳嗽着,泪水都咳出来了。林远听到争吵跑过来,指责许德宏不该惹樊凡生气。许德宏的脸也气白了,扭头把火引到林远身上:要不是你,樊凡就不会跨出这一步,要是樊凡有什么意外,你就是罪人!许德宏挥舞着双手,一副要动手的样子,林远就知趣地住了嘴,退回自己的租住屋。

那一次许德宏没能把樊凡带回家。临别时,樊凡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此生能嫁给你,我很知足。最后的日子,你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吧,这样我也就没有遗憾了……谢谢你能理解我。”

又过了几个月,是林远把她送回来的,不,并没有把她送进家门,而是直接去了省人民医院。在医院里,见到樊凡枯藤似的身体、白雪般的面容,许德宏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要不是众人把他扯住,这次就真对林远动了手。

林远把她送进医院时,给许德宏打了电话。许德宏有心保存了他的号码。现在,许德宏把这个号码给了姚建波,等于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并不艰巨,但有些棘手,甚至有些多余。许德宏自己操作书籍出版,与林远出面帮忙,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对逝者的一种别样的纪念,谁出面都一样,对许德宏来说,反倒是省事又省钱。姚建波思来想去后,问许德宏,请他面见林远想达到什么目的。许德宏似乎也没想好,迟钝了一会儿才说:“他帮樊凡出书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给一个说法吧。”姚建波听得有点糊涂。从许德宏的叙述中,他听不出樊凡与林远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如果要做进一步猜想,无疑是对逝者的不敬。那么,许德宏此举,不过是宣示一下主权罢了,可这又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姚建波心里面一直在嘀嘀咕咕,拒绝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回来后思考良久,姚建波还是觉得不能贸然拨打这个电话。他想起上个学期,学校请来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王文涛进行了一次文学讲座,活动是由图书馆承办的,作为图书馆馆长,他留有王副主席的电话号码。于是他拐了个小弯,先试探着拨通王副主席的电话。亮明身份后,王副主席很热情,朗声说当然记得他。他决定采用樊凡当年的方法,说学校新近购买了林远的文集,有位校领导是林远的铁粉,想请林作家给这些书籍签上大名。王副主席说,这应该问题不大,林远刚好有事从贵州回来了,前两天我们还见了面,我先问问他,看他的意思。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刻钟后,王副主席给他回了话,说林远答应可以见面,让他们自己约时间,并把林远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谢过王副主席后,他比对了一下许德宏给他的号码,完全一样。他当即拨打过去,一个喑哑的声音喂了一声,他赶紧报出王副主席的大名,对方的声音猛然开阔了,像在那边等待已久。林远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他暗暗庆幸,林远听上去是一个没有架子、好打交道的人。他们约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省城友谊路的一家茶馆会面,地方是林远定的,那个时间段,他正好要在那边办事。

姚建波点开导航系统查看,发现茶馆就在文艺出版社楼下,心想林远要办的事情,说不定就与樊凡的图书出版有关。他没有多想,吩咐一位图书管理员把林远的文集找出来——他并没撒谎,去年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省里几位实力作家的文集,其中就有林远的一套,学校图书馆悉数购回了。

第二天午饭后,他驱车前往约定地点,见到了林远。林远戴黑色棒球帽,着蓝色棒球领夹克,衣袖上绣着白色英文单词,下身是牛仔裤加旅游鞋,整个人看上去很“运动”,镜片后的目光,柔和而又深邃。林远微笑着跟他握手:“王文涛说你是图书馆馆长,真羡慕你啊,每天都待在天堂里。”姚建波眨巴着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林远接着说:“博尔赫斯,那个著名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有一句名言,天堂的模样就是图书馆。”博尔赫斯倒是听说过的,学校图书馆有他的书,不过他说过哪些有名的话,姚建波就不知道了。他想了一下,回答说:“听说您大部分时间住在大山里,跟图书馆相比,那儿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啊。”林远呵呵乐了。两个待在天堂的人,以风趣的笑声冲淡了陌生感。后面的聊天自然而然顺畅了。姚建波说起自己与王副主席相识的过程,就顺着话题,邀请林作家去学校给师生们讲课。林远摇头婉拒,说自己早已无意抛头露面,即便去年文集出版,出版社的推广活动他一个也没参加。说话间,姚建波将一叠书摆到桌面上,林远开始签名,边签边问:“你该不会是特意跑来找我签名的吧?”姚建波舌头打结,正思忖着该怎么回答,林远的电话响了,他拾起桌上的手机,直起身抬起头,随即眼睛一亮,挥了挥手,一个穿米色风衣戴眼镜的女孩几步就来到跟前,怀里抱着一叠打印好的稿子。林远接过来,堆放在图书上,身子往里挪挪,示意女孩入座。女孩瞥一眼姚建波,说:“您还有事吧?要不我先上去,您看完了打我电话?”林远干脆地答应了:“也行。”女孩摆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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