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入画图
作者: 樊健军一
这世界总得有个人来写悼词吧。这活儿我已经干了三年,累积下来,撰写的悼词快要上千篇了。也许我不是最合适的,可我一直在努力,以求把这活干得漂亮一些。
三年前,我还是常州亥市晚报的一名记者,主要从事社会新闻报道。我进晚报工作的时间不长,资历浅,一些重大活动或重大题材的报道轮不到我,报社自有挑大梁的角。我只能捡拾别人挑剩的边角料,残羹冷炙的,哪儿失火了,哪儿被盗了,反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杂碎。即便这样,我还不能不认真对待,晚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万一哪天它垮塌了,我就惶惶然没有了去路。我要养活一家三口,妻子在晚报当清洁工,工资少得可怜,这还是报社领导体恤下属,要不然连清洁工都没得干。我起早摸黑,像条泥鳅似的,在大街小巷钻来钻去,收获甚微。
新媒体的崛起阻断了晚报的前程,眼见得大厦将倾,谁也不能力挽狂澜。有门道的人早已攀了高枝,鲤鱼跳了龙门,平日里的大牌没剩几个,离开都是迟早的事。置之死地而后生,没人相信后生了。像我这种根基浮浅的,无处可去,只能在这儿窝着,像干涸的池塘里的鱼一样苟延残喘。某天,报社忽然派给我一件差使,让我给一位患脑梗死猝然离世的副总编写一篇悼词。我很纳闷,虽说这是丧事,可对晚报来说是件大事,按惯例不应该落到我头上。后来,我思忖了一下,把派活给我的理由猜出了个一二。这位副总编活着时口碑不太好,贪财好色,待人苛刻,有时还爱使阴招,同事们对他颇有微词。他能够当上副总编,靠的却不是阿谀奉承、百般手段,而是过硬的业务能力,从普通记者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没想到他当上副总编后变脸了,变得让人嫌恶起来。我受到他批评的次数不比别人少,有时甚至是赤裸裸的挖苦和嘲讽。我没有记恨他,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好像恨不起来,反倒有点替他可惜。该怎么写他的悼词,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把仇恨写进悼词里,没必要羞辱一个逝去的灵魂,总之,我完成了任务,按时把悼词交了上去。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宥的。事后,总编为此表扬了我,说悼词写得不错,只是至今我都没弄明白,他说的不错指的是什么。
我万万没想到这成了我以撰写悼词来谋生的预演。在晚报上班的后几年,我的家庭遭遇了不幸,十二岁的女儿患上了白血病,有限的积蓄耗尽了,一些好心人向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可依旧没能挽救女儿的生命。这个打击来得太残忍了,好像摘去了我们的心肝一样,令我们痛不欲生。妻子整日以泪洗面,身体消瘦得不成人形,在晚报停办的前一年,她到市郊的仙姑寺出家了。不瞒你说,我也有过轻生的念头,可一想到为救治女儿欠下的债务,又暗暗鄙视自己,太不争气了。如果真要是轻生了,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死去的女儿。我警告自己,无论如何得把债务还清,得让女儿干干净净,让自己干干净净,不然死了也没脸皮去见女儿。那时,报社支付给我的工资已经少之又少了,我不得不找些别的活来干,以应对捉襟见肘的日常。一些老同事知道我的困境,隔三差五会介绍一些类似于打短工的活计给我,给一些机关单位写材料,先进事迹或者经验交流什么的。这类材料审阅的笔杆子多,谁的意见都要听,一个材料往往要修改上七八遍,才勉强过关。
晚报停刊后,始终不遗余力帮助我的是蒋知初,一个被晚报公认的无用之人,刚开始他在办公室打杂,半年后调到广告部,仍是打杂,因为没有业绩,一年后被扔到了发行部。用那位患脑梗死去的副总编的话说,晚报没将他辞退,已经够仁慈、够宽宏大量的了。在晚报入不敷出时,蒋知初首当其冲成了裁减对象,他也很识趣,向报社递交一份辞职申请书,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同他有过一些交往,回忆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而已。在晚报,我即便不归属于无用的序列,也是个可有可无之人,彼此同病相怜吧。离开报社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有哪里可去。大家都是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去关顾别人呢。我偶然想起过他,那只是刹那间的事情,随后便放下了。在吃过晚报的散伙饭后,某天,我突然接到蒋知初的电话,让我帮忙写一份悼词。我才知道,他在殡仪馆找到了工作,当上了礼宾部的部长。我们在电话里彼此说了些近况,听他的语气应该比在晚报惬意多了。同活人打交道那个真叫累呀,同死人打交道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会折腾人。他深有感触,我也理解他的心情,应和说,那是自然。我把我的近况避重就轻,简要说了几句,他听得有些唏嘘。别做悲伤的奴隶,别让恶狼把你们的未来给吞噬了。他不知从哪里搬来几句话,拿来鼓励我说,去吧,把嫂子接回来,你们都还年轻,一定再要个孩子。我被他说到了伤心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可能感知到我的异样,安慰我说,别着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电话挂断后,蒋知初通过微信将对方的资料发给了我,并言词恳切地说,请我务必帮他这个忙,同时也暗示我这个忙不会白帮,对方会给报酬的。他这么说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同时也是安抚我,让我安心写,可我觉得有点画蛇添足。这份悼词我写得有些吃力,毕竟我不认识死者,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只能分析、琢磨蒋知初发过来的资料,以此推测死者是个怎样的人,他这一辈子是怎样度过的,有哪些值得肯定的地方,有哪些被人们称道的可贵之处。我通宵达旦都在干这件事情,好不容易弄出了初稿,又觉得不妥,撕掉了,重新写,如此反复,总算在规定的时间内把完稿的悼词交了出去。从这以后,我不时接到蒋知初的电话,都是要求我写悼词的。他好像成了我的经纪人,非常称职的经纪人,不断给我招揽生意。他不再用请求的口气给我打电话,而是像布置工作一样,通知我该干活了。完事后,他立马会将对方支付的报酬转给我。我很乐意这么做,足不出户,就能挣到养活自己所求不多的费用,多余的钱可以用来偿还债务。
我不分白天黑夜干着同一件事,又不是同一件事,因为死者不同,死者存世的亲人也不一样,悼词的内容自然千差万别。大多数人的命运大体相似,纵有波折,起伏也很小,仿佛一根长度有限的线段,未及伸展就被掐断了。有时也会遭遇一些奇特的人生,为了写出一份剀切的悼词,我几乎绞尽脑汁。我像一头身陷绝境的困兽,站在窗口,朝自由的街道上张望。我期望在街对面的广告牌上获取灵感,它们形形色色,五彩斑谰,上面写有各种动听而美妙的词汇。我的确从它们身上获得过某些灵感,并把它们移植到悼词中。我每次站在窗口前,总能听到一只斑鸠的鸣叫。我四下里探寻,可惜的是找不见它的踪影,只能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叫声,咕咕,咕咕——咕——
二
我蜗居在一栋楼房的二楼,楼房的北面向着小区,南面临街。楼上还有六套相同结构的房间,至于住的谁,我就不知道了。楼下是店铺,以前开的是家药店,我以为还是那家药店,药剂师是个外地女人,个子不高,身体纤细,嗓门却挺横,只要她张嘴满大街回响的都是她的河东狮吼。回音窜进我居住的房间,卷起无数隐形的漩涡,来回震荡,萦绕不散。特别是清晨或夜晚,我无数次被她的大嗓门给吵醒,再也无法入睡。久而久之,我都有些神经衰弱了。可我没有傻到去劝说她,让她放低声音。有些人就是这样,天生嗓门响亮,好像惧怕这个世界忽视了她的声音。我能做的只有关闭窗户,将女高音拒之门外。
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下楼去找女药剂师,因为药店新做的广告牌遮挡了卧室的光线,往日我站在窗前,对街的店铺以及它们亮丽的广告牌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连街道上奔驰的汽车,窗户底下过往的行人,也都尽收眼底。小区的南门限制进出,我绕着小区转了半个圈,来到我家楼下。这才发现药店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家广告店。挡住我卧室窗户的正是他们的广告牌,差不多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上面红底白字写着:广告之王,每个字足有半人高。底下还有一行略小一些的字迹:我撰一字 君得千金 非凡创意 成就梦想。隔着玻璃往大堂瞧去,大堂的东边摆着几台电脑,一个留长发的青年坐在电脑前,好像在忙碌着什么。大堂的西侧摆着一台广告打印机,往里放着一张茶台,三五个人围坐在那里喝茶。
我虽是有理的一方,可没有贸然走进去,说不定人家有客户在,那样会对别人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我在人行道上徘徊起来,不时瞥一眼大堂,看看那些人有没有要走的意思。走了三五个来回,可能里面的人觉察到了什么,一个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朝我招呼,大哥,您有什么事吗?请进来坐吧。她的声音里有种啤酒泡沫似的热情,脸上浮着职业性的微笑。她比我高出半个脑袋,可身高没有遮掩她身上的妩媚,反而释放出某种令人信赖的感觉。我犹豫了一下,问,你们老板在吗?我想找他商量点事情。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诧异,但仍旧不忘微笑地对我说,在的呢,请进来说话吧。我朝她走近了两步,又停住了,觉得还是不宜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事。能不能请你们老板出来一下?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客气一些,万一对方的性情有些爆烈,我可招架不了。再说楼上楼下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想把关系搞僵,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对谁都好。
高个子女人瞄了我一眼,见我没有进去的意思,便转过身退回了店里。少顷,一个年纪同我差不多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西服,白衬衫,脖子上却没有打领带。他的头发油光可鉴,脸上也像镀了一层油光。手上握着一个手把件,油黄的一团。您找我?他的目光上下滑动,估摸在打量我。是的,我想同您说说广告牌的事。我回复他说,顺带告诉他我叫莫未来,是二楼的住户。莫先生想订做广告牌?他的脸上泛起油光闪亮的笑容。不是,是您家广告牌的事。我的声音有些慌张,好像他要强迫我订做广告牌似的。他乜斜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问,我们的广告牌能有什么事?
贵店的广告牌挡住我家窗户采光了。我仰起头,拿手朝那巨人般的广告牌指了指。
他没有跟随我的手向上看,而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还有这样的事?
瞅他那模样,好像我在说谎,要讹诈他。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有些没好声气地说,来,你站到这里来瞧瞧。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评估我会不会给他带来凶险。他有些拿捏不准,略微停顿一下后招手让我进店去,莫先生,里边请,咱们坐下来谈谈,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商量不是?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响应他的邀请立即走进店里,因为我从他的话里预感到事情可能不会太顺利。但后来,我还是走进了广告店,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径。我倒要听听他的说法,更重要的是看看他的做法。
店铺的进深比我在外面看到的要长一些,到了茶台那,光线有些暗淡了。三个人围着茶台而坐,高个子女人,和两个陌生男人。穿黑西服的男人给我让座后,那两个男人冲我点点头,很识趣地站起来,离开了。高个子女人用乒乓杯给我斟了一杯茶,茶水的颜色同红酒类似,或者说更像一杯红酒。高个子女人做了个手势,让我用茶,我说了声谢谢,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茶香醇厚,茶水滑溜溜的。穿黑西服的男人似笑非笑看着我,待我放下茶杯后,他用那种薄而稍微带点金属音的嗓子说开了。他先自我介绍,说他叫林山泉,他的合作伙伴叫邱桂芳,他们合伙经营的这家广告店开业快半个月了。他从同房东签订租赁合同说起,到店面装修,再到招聘工作人员,事无巨细,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您是知道的,想干番事业起步总是很艰难的。他顿了顿,反问我,莫先生,您说我们的广告牌挡住了您家窗户采光,为什么早没来找我们呢?
我被他问得愕然了。林山泉他们的广告牌挡住我家窗户至少半个月了,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我努力回想刚刚逝去的那些日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唯一的区别在于,我在电脑上悼念的对象不一样。也可能是因为我整天沉浸在撰写悼词中,不知不觉被悲伤的情绪笼罩,对外部世界的变化感觉迟钝了。后来,我还想到有可能是天气的缘由,八月天,俗称灯笼天,云遮雾罩的,几乎见不到太阳。太阳偶尔露一会儿脸,也是苍白的,如同贫血病人的脸庞一般。这种鬼天气,即便窗户没被遮挡,房间里也是一片幽暗,像是薄暮氤氲。
当时没怎么注意,因为我正在写……手头上正有一些事情在忙。我险些把悼词说出了口,幸好及时收住了,如果对方听了觉得不吉利,会误以为我是有意这么说的。
是那些工人不懂事……我要是在场,一定会制止他们。林山泉似乎有些歉意,向我解释说,那会儿我太忙了,太多事了,一刻都静不下来。
傻瓜都听得出他在推卸责任,可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是来解决问题的。做生意不正需要忙么?忙是好事,忙才有收获,忙才会日进斗金。我笑着说。叫邱桂芳的女人附和着笑了,就怕赚了一场忙。天道酬勤,不会的,你们一定会赚个金银满仓。我说了些俗气得想吐的客套话,邱桂芳脸上的笑容更妩媚了,借莫先生吉言。林山泉却不为所动,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掌心的那团蛋黄上。他用双手摩挲着它,像揉搓着一个温软的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