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袍
作者: 丰杰多年以后,少校许江山面对一枚从太平洋深处飞来的本杰姆导弹,第一时间想起了刚刚见到长缨Ⅱ号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受命撰写许江山同志先进事迹报告的那天起,这个山寨《百年孤独》的开头便如一个霉斑长在我的脑海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仗终于打完了,许江山他们在最后关头舍命打出去的那一个波次导弹,彻底结束了战争。经历过战火的土地重返太平:电力得以恢复,手机信号重新满格,铁路、航运重启,燃油不再成为管制物资,大米、禽肉、蔬菜终止了配给制,宵禁的命令被取消,医院开始接收普通患者,银行营业,学校复课,股市开放、基建类股票一路暴涨……
作为联合作战指挥机关人员,我们从接到一级战备命令的那一刻起便转入地下指挥所,在距地面114.5米的坑道里憋了两个多月。77天后,大家像一群经历了漫长冬眠的虫子从地底下钻了出来,重新享受阳光、新鲜空气和久违的和平。新的办公楼从8枚空地导弹炸毁的营房旧址上拔地而起,当我打报告走进那间最大最向阳的办公室的时候,领导正在翻看当天的报纸,泛灰的纸张在他那双肥厚的手里哗啦啦作响。
领导说,尽管这不是一场我们预想之中的战争(无论从起因、过程还是结果来说),但上头表示,“该表彰要表彰,该宣扬要宣扬”;领导还说,许江山同志作战勇敢,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是我军新时代涌现出的先进典型;领导又说,一定要深挖他的先进事迹,搞好报道反映,在全社会广泛宣传。
说完,领导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背着手望向窗外。被轰炸过的城市逐渐愈合,新的建筑如同一朵朵色彩艳丽的蘑菇盛开在雨后的阔叶林;坍塌的桥梁和道路重新向远方延伸,老式的机动车依旧在柏油路面上大摇大摆,城铁和无人驾驶汽车在路面以下的巨型玻璃管道驶过,如同子弹穿过枪膛;各型飞行器在低空轰鸣,好似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只有部队营院的上方稍显宁静。阳光亘古不变,照耀在领导圆润的脑袋上,让这个房间显得更加熠熠生辉。他似乎是由衷地感慨道:“和平真好。”
我轻声附和着回答说“是”。和平当然好,值得我们为此付出航母、五代战机、新型导弹、卫星以及5262人的代价——包括那个自命不凡、冲动莽撞、一笑就露出槽牙的傻缺许江山。
“听说你和他是军校同学、同批战友?”领导好像是被阳光灼痛了眼睛,转过头来眯眼打量着我。
我赶紧点头。他成了烈士,很快将成为全国全军的英模典型,这让我和当年一个队的同学们都“与有荣焉”。而若是这场战争之前,别人问起我这一句,我一定会打着哈哈搪塞过去。毕竟我已经是堂堂战役级机关负责新闻宣传的中校副处长,放在整个战区都响当当的“笔杆子”,而他不过是一个少校发射营长,并且——还是个背了三个处分的营长。
1
给予许江山警告处分的决定
××××年12月18日,五旅阵地管理营一连警卫排排长许江山,因新兵训练期间打骂体罚战士,违反各级三令五申强调的带兵纪律要求,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为严肃军纪、警示部队,根据《纪律条令》第××条之规定,决定给予许江山同志行政警告处分。
炮大学员三系十二队一共有225人,其中男学员225人,女学员0人。我们这些在横平竖直的军校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学员,大多像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长达四年的工序完成后,被输送到各支部队,成为巨大战争机器上的一颗颗标准构件。棱角和毛刺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军校的一个重要功能便是车磨刨铣去掉它们,使之能通过“秩序”的卡尺,哪怕是侥幸过关的不合格产品,今后也会在铁打的营盘里一次又一次遭受命运的重锤。
我和许江山还有另外五个傻愣愣的炮大学员去五旅报到的时候,长缨Ⅲ刚刚列装部队。作为该型导弹测控和发射专业的首批毕业学员,一开始我们感觉自己是天选之子,将成为这个新型号部队的肱股之臣,最终以精湛的专业和卓越的功勋被写进五旅的创业史,并成长为冉冉升起、辉耀军界的将星。但两周的岗前培训结束后,我们认清了现实:我们就是一筐泥都没有洗的土豆,将有可能被扒拉到全旅干部花名册上有空缺的任何一个营,至于去哪,全凭干部科那个戴眼镜的长得又白又暄的朱干事一句话。旅机关和几个作战营在一起,驻扎在县城边上,尽管只有一条抽根烟就能转完的街道,但毕竟是座县城,毕竟还有两个网吧、一家超市,以及若干灯光晦暗的“温州发廊”、口味独特的苍蝇小馆。
我那五个同学好歹还留在了作战营,许江山因为公开抗议教导队食堂的伙食“还不如猪食”,被分配到离机关营区70公里的阵地管理营,而我也因培训期间同这一批唯一的女干部两次深夜单独谈心,并且都被朱干事撞见,去了离机关30公里的修理营。同一批分过来的其他学校的毕业学员则是另一番境遇:我的谈心对象、来自通信学院的美女黄雯被朱干事留在了干部科,另一个来自政治学院政治经济学专业的哥们则去了财务科。
当天下午,一辆从阵地管理营过来拉给养的解放卡车把我和许江山装上——没有人送我们,其他人早在上午都已经被各单位认领回去了,包括黄雯。此情此景如此伤感,却无人“执手相看泪眼”,我“竟无语凝噎”,转身一看,许江山叼着烟正跟开车的四级军士长打得火热。十来分钟后,他竟然向老兵提出换他来开一段,“这个车我们学校就学过,一点问题没有,不信你可以问他。”许江山指了指我,老兵将信将疑看着我,我只能尽力把几乎要掉下来的眼泪憋回去,板着脸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大概因为老兵知道这个膘肥体壮、长着一对招风耳的家伙下一步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作无谓的抵抗,利利索索地让出了驾驶位置。抓到方向盘的许江山有如从栅栏里放出来的斗牛,在南方丘陵之间的简易公路上横冲直撞。
县城渐渐远去,山乡扑面而来,稀疏的村落、低矮的木楼、巴掌大的梯田、吱呀作响的水车、散落的羊群鸡群鸭群如潮水向我们涌来,又迅速退去。许江山嘴里叼着烟把解放大卡开出了99A坦克的范儿,老兵坐在中间瞪着惊恐的眼睛随时准备踩下刹车夺过方向盘,而我已经顾不上伤春悲秋,一边乞求着让他“慢点”,一边使劲扒着门上的把手做好跳车的准备。
“到了到了到了!”伴随着老兵的一阵嚎叫,卡车在一个岔路口踩了一脚急刹。“那个谁,排长,”老兵擦了一把汗,扭过头来看看我,又指了指路旁的小道,“沿着这个上去,山坡上便是修理营。”我顺着他的手指朝左前方看过去,一幢三层的砖式建筑覆盖着半墙爬山虎立在山腰,房子外面箍着一圈围墙,“提高警惕 保卫祖国”的白色标语依稀可见,墙上竟然还搭着颜色深深浅浅的军被。
“就这?!”
“您就知足吧,这好歹还有个正经房子,我们营可是住在山洞里,连个晒被子的地方都没有。”老兵说完打开后厢板,把我的迷彩背囊和携行箱扔了下来。
许江山依旧霸占着驾驶室,他伸出头来冲我笑笑,露出黑乎乎的槽牙,“老冯,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然后一脚大油,解放大卡像受了惊吓一般又窜了出去。
到修理营报到的时间是下午3点半,松松垮垮的哨兵向文书通报了情况后,文书把我领进了营部。营长还在午休,教导员正和两个干部一个胖子老兵打“双抠”,战况正酣,我打了两声报告都没理我。等到手里的牌全部甩出去之后,教导员才扭过头来,认真看了我一眼。
“教导员,这是今年新分过来的排长,叫冯功铭。”
“哦哦哦,好好好,”教导员抬了一下老兵码好的牌,又看了看我,“哪里毕业的?”
“报告教导员,我是炮大导弹测试与控制专业的。”
教导员一边摸牌一边点着头,忽然高喊了一句:“叫主!黑桃!”
文书像是怕我尴尬似的小声介绍道:“这是修理一连的杨指导员,这是二连的张指导员,这是王司务长。”
两个指导员先后扭过来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唯有教导员右手边的胖子稳如泰山。“你们俩,”教导员瞅了瞅对面,又瞅了瞅左手边,郑重宣布道,这一把谁赢了这个——小冯就去哪个连。”
十分钟后,胜负已定,二连张指导员技高一筹,所以我去二连。文书带着我告辞了牌桌,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全营就两个连,一连负责普装修理,二连负责特装修理,另外还有一个汽车排——”
我打断文书,问道:“今天不是周四吗?怎么——”
“对啊!周四安排党团活动。”
“党团活动就是打牌啊?”我指了指公告栏,“这上面计划上不是写的党员组织党史学习吗?”
文书从楼梯上扭过头,眯着眼细细打量了我一下,像是看一只长了角的狗,然后大度地笑道:“这是对付上头检查的,排长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果然,文书说得不假,这个我毕业后任职的第一站,后来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慢慢理解:比如营长爱喝酒,喝多了喜欢拉紧急集合;比如教导员爱打牌,凡是跟他打牌超过晚上12点的可以按加班处理不用出操;比如两个修理连一年到头很少出任务修装备(装备坏了他们也大多不会修,还是要找厂家),抓农副业生产却是全旅最好的,一连擅长种菜,出品的瓜果蔬菜多数成为旅首长家和招待所的“特供”,二连主攻养殖,不仅养猪养鸡鸭还养鱼,山坡下马路旁的池塘每隔一段时间旅长就要过来钓一钓;比如营里除了营长教导员副营长三尊大神,最有权力的竟然是司务长,哪怕我们养着上百只鸡鸭、二十多头猪和一池塘的鱼,伙食就是搞不上去,有个第四年兵晚餐时发牢骚抱怨没有肉菜只有面条炒饭,竟然被他一盆清汤面扣在头上;再比如营里还有个小卖部,老板就是教导员家属,哪怕她卖的泡面比市价贵一块,哪怕你买的“康师傅”一不留神就成了“康帅傅”,生意却依然火爆。
进军营之前,甚至进军校以后,我们对部队的想象还停留在金戈铁马、铁流滚滚,那是一种类似于单身汉之于婚姻的无知的浪漫主义想象,事实上,军营生活也大抵如此:出操、训练、内务整理、站岗执勤……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打扑克,营长和教导员的队伍里都没有我的位置,兵们倒是对我客客气气的,管我叫“冯排”,却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玩。老兵们凑一起打“勾级”或玩带彩的“砸金花”,年轻的喜欢抢学习室几台呼哧呼哧的WINDOWS7电脑联机打DOTA。篮球场只有一边可以使用,另一边的篮筐不知猴年马月耷拉下来了,像一个吊死鬼的舌头。手机信号要从半山腰爬到山顶,在一棵被雷劈过的白皮松下才有可能出现。我每天晚饭后花半小时爬上去,给黄雯发一长条饱含深情的信息,慨叹怀才不遇明珠暗投,开始她还鼓励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抓住机会做“搏击风浪的水手”,后来回信越来越短,有时只有“呵呵”或者“好”,再后来“呵呵”都消失不见了。
我曾一度以为我是这一年所有军校毕业学员中混得最惨的排长,直到一个半月后见到了许江山。他们阵地管理营有一台升降设备出现了故障,旅里便安排我们营维修。“二连去一台车和两个老兵,”营长吩咐道,“那个谁——小——小冯,你负责带车吧。”
勇士吉普从修理营下去,沿着公路朝山峦密集的方向开一个小时,钻进了山谷,又从荒草葱茏的山路上轧过。从后视镜望去,两道车辙清晰规整,倒伏的蒿草上覆满青绿的汁液。
“这路也不知道修一修。”我坐在副驾驶,有些没话找话。后排两个老兵中稍年轻的那个带着不屑的口吻回应道:“排长这你就不知道了,这路是专门弄成这样的,每个月还得往路面上施两次肥呢。”他卖着关子等着我问为什么,可刚才他那口气把我惹毛了,我把头扭向窗外干脆懒得理他。
“主要是为了防着顶上的外国卫星拍照。”士兵自讨没趣地补充道,“他们这里放的可都是真家伙。”
“停车!”忽然,从路旁的土堆里冒出一个穿吉利服、端着“95”步枪、脸上画着油彩的家伙,直挺挺拦在正前方,“哪个单位的?”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操!吓死我了!”司机一个急刹,总算在他前面一米开外把车刹住,递上派车单,“修理营的,来给你们修设备。”对方检查完派车单,又查看了我们的证件,这才咧开嘴笑了,“走吧!好久没见过外单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