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和阅读是心灵到心灵的道路
作者: 吴佳燕 韩东语言是文学最基底的东西
吴佳燕(以下简称“吴”):韩东老师好!很高兴有这样一个跟您纸上对谈的机会,也苦于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打开方式。就从方之先生谈起吧。我最早是在叶兆言老师的文章中知道他的,而且并不知道他就是您的父亲。看到叶兆言老师回忆方之先生与他父亲的情谊,以及对他走上写作之路的那种鼓励和影响,很是动人。正好看到《北京文学》在微信公号重推了方之先生的小说《内奸》,这篇小说在今天看来仍然优秀,属于经典之作,那种文风的活泼、语言的简练、叙述的张力、细节的埋伏,以及极具时空跨度和穿透力的跌宕故事与人物命运,别开生面,让人震动,也似乎让我在您的小说中看到了某种承传。再看您对这部小说的精细解读,不仅是一个写作者对另外一个写作者的理解与致敬,还有对父亲的深沉情感。在写作这条路上,您受到了父亲多少的影响?您对父亲的深刻理解,是于写作之初就有的,并受到启发在父亲开创的写作道路上前行?还是在写作的自我成长出道、拥有丰富的写作经验之后回过头去看父亲的写作而产生的?
韩东(以下简称“韩”):父亲生前没想到我会写作,他倒是特意培养过我哥哥,对我并无这方面的规划。当时我们全家下放到苏北农村,我和哥哥都成了农业户口,家人对我前途的设想就是能进工厂当个工人,有个城市户口也就行了。中学时我表现出对画画的兴趣,父亲很高兴,还特地请了县文化馆的人教我画画,希望我能练就“一技之长”,对未来的生活也可有所帮助。1978年恢复高考,我首先报考的是美术类院校,没有考上,这才参加了普通大学考试。我读的是文科班,高考成绩竟然全校第一(文科),因此去了当时的重点大学山东大学哲学系,父亲自然是意外之喜,高兴得不得了,这下子我就端上“铁饭碗”啦。1978年我进入大学学习,我父亲1979年病逝,当时我正好18岁,是“成人”的年纪,所以我后来想,就写作而言也可视作他让出了位置。因为早年我是非常叛逆的,如果我父亲活着,想必在写作观念上父子二人会发生很大的分歧。我是阅读北岛以及“今天”写作群才开始自己的写作的,所以我说过,我们这代人是“长兄为父”。我父亲这代人尽管才华横溢,但并不是我以及我这代人文学上的父亲。大概的情况是这样。当然,父亲对我写作上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进入到我的血液和人格里的,潜意识的层面无法否认。记得小时候,父亲和他那帮朋友聊文学,我总是喜欢搬一个小板凳坐在边上听,可用如痴如醉来形容。不是具体的文学观念,而是那种气氛,让我意识到文学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既高尚又有趣。对我父亲作品的认识,也是到我写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从中读到了他的才华、特色以及令人扼腕的限制。这一限制显然是外在因素造成的,是时代的局限。抛开这些,我父亲不仅是合格的而且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具有卓越才能的作家,我难以企及(不是自谦)。此外的发现就是父子相通,我和父亲在语言方式上竟然如此相像,我们都不是那种信口开河倚马千言的写作者,语言上节制、朴素和精确如出一辙。语言是文学最基底的东西,最本能的东西,在这个地方我们没有违和感,这件事只能用神秘进行解释。
吴:想跟您聊聊同人刊物、同人作家群对于作家个人和文学生态的影响。这曾经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好的文学传统,您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从“第三代诗人群”、《他们》诗刊到今天的线上线下,您身边都聚集着一群志趣相投、个性鲜明的诗人朋友和年轻作家,那种磁场效应与相互砥砺,让我领略到某种纯粹而永恒的文学精神。一方面,您应该是很多年轻人写作上的引路人,给了他们很多爱护与提携;另一方面您还谦和地向年轻人学习,甚至还把他们的名字直接运用到小说的人物身上。从本期推出的《人体展览》这篇小说中,也可以窥到您跟年轻人交往的一些影子。我觉得这很有意思,或许也是您的写作和身心一直充满活力的一个原因。那么,您自己有无文学上的导师或领路人?受到过哪些滋养?回望过去的文学时代和办民刊的经历(在小说《兔死狐悲》《峥嵘岁月》中有写到),有何感受?
韩:文学团体是双刃剑,在你弱小的时候给你温暖和支持,并且可以确认自己的写作。但到了一定阶段,党同伐异又是免不了的,它会限制你的视野,以为小圈子的认同就是一切。对我影响最大的文学团体自然就是“今天”,好在我始终处于它的外围,紧接着就形成了我们这代人自己的圈子,开始反驳“今天”。当然这种反驳或者反对是美学上、观念上的,在实际操作层面,我们还是继承了“今天”的很多方式,比如办刊物、结社等等。至于《他们》就是一个在操作层面上模仿、在指向上反动(反其道而行之)的产物。对于这一问题,我当年向北岛说明过,我的意思是他们成了我们对手、反对者那是他们的光荣,因为在我们的眼睛里,当时中国写诗的只有他们那一伙人。当然不只“今天”一伙人,但其他写诗的对我们而言压根就不存在。至于说,我的身边总是有一帮写作的朋友,我认为也是自然形成的,大概和我喜欢发现一个人的写作才能有关,喜欢为之呼吁。结群是一种客观描绘,但我主观上的想法从来都不是建立山头或者王国。并且,这方面我始终非常警惕。一开始我就主张《他们》不过是一个发表作品的原地,无论是刊物《他们》还是后来的“他们文学网”我都是这么主张的。迄今为止我也反对大家都写得一模一样,实际上,只有写得完全不一样又写得好才会得到我的尊敬。《他们》没有统一的理论、纲领、观念和教条,有同人但没有同志。并且后来不少写作的朋友也不写作了,渐渐的就变成了生活上的朋友。你说的那两部小说《兔死狐悲》和《峥嵘岁月》就是讲生活的,不是一个小团体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代人的生活。说一代人也许有点大了,但至少是一代“文学人”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生活和写作的。谈及八九十年代,我并不认为是我的“光荣与梦想”,只是我的青壮年时代吧,比如《他们》的周年(三十周年、四十周年),的确有朋友希望搞一些活动,但我毫无兴趣。本质上,在写作的核心部分,我是非常个人化的,甚至很孤僻。我周围写作的朋友比较多,年轻人比较多,大约还与我长期没有单位有关。人是集体动物,总得与人交际,至今我也乐于和写作的人以及各类艺术家交往,有时也“搞一点事情”,但不会依恋于此。
吴:想谈下我对您的诗歌的阅读印象。上学的时候读您的《有关大雁塔》,很震惊,有一种颠覆感。参加工作后读到您的《我将如此生活》《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奇迹》《悲伤或永生》等诗歌,很有感触,尤其喜欢您在《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刊发的那首《永恒》,读完有一种瞬间被击中的感觉。这或许与我读诗时的年龄与心境有关,也让我依稀感受到您诗歌写作中的某种变化,由最初的冷峻、解构到后来的热肠与悲悯。我知道您“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主张,也是“第三代诗歌”最主要的代表和多年的实践者。在这漫长的观察与写作过程中,您的诗歌观是否有所变化?对于中国新诗百年和“第三代诗歌”的发展变化,有何感受和看法?
韩:我写诗四十多年,肯定是有变化的,但就我的主观感受而言,似乎没有突变,没有那种戏剧化的觉悟或转折。早年,我们是从形式入手的,比较强调“如何写”,创造新的诗歌形式、注重语言层面的探索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我总觉得形式并不是一切,技术、方式并不是一切,很早的时候我就说过,诗歌不应该“空转”,学会一身本领是要“打人”的。在我看来,诗歌就是某种语言形式和人的结合,是人和形式的共存共舞。近些年来,我诗歌的“主题”越发明显了,“写什么”逐渐明朗了吧。正如去年刚出的那本四十年诗选《悲伤或永生》的书名所示,我的主题可能就是爱与死,当然,这也是写着写着发现的,并不是对自己的一个规划。总体说来,我是一个没有精神故乡的人,也许消亡的一切就是我的故乡,离开的人、死者、空无。我对超越性的存在有莫大的兴趣,对口不能言的动物有莫大的兴趣,总而言之“虚”的东西在我这里比实在还要实在。另一方面,我不是观念化地倾向于这些,所有的这些关注都来自于很具体的东西,都是从我个人经历、经验或者敏感的区间出发的。至于说到新诗百年,如果分作上下半场,从北岛以降算起,可说我们经历了下半场几乎半个世纪,到此刻这个时间节点上,汉语新诗终于有了一个不长但异常重要的传统。这和“第三代诗歌”肯定有很大的关系,和这代诗人各个方向上的写作、努力有很大的关系。
吴:对于当下的诗歌现场,我虽然有距离感,也有一些碎片化的感受。感觉这更像是一个小说的时代而非诗歌。好的诗歌有目共睹又非常难得。而诗歌的圈子和活动都比较多且热闹,让我想起梁实秋提到的一句话:在历史里一个诗人似乎是神圣的,但若住在隔壁可能就是个笑话。诗歌是需要诗人不断走出去的,那些勇于挑战不同生活的人,不一定是诗人的专利,但一定有诗性的召唤。近几年看到朋友圈不少诗人走出书斋和人群,走向旷野,在大地上行吟,让人佩服。而您是诗人群中的冷静者、理性者和思考者,这让您看上去不像是一个诗人,又更是一个诗人。我喜欢一篇访谈对您的一个形容“古老而天真”,仿佛让我洞悉了诗歌的某种精髓和秘密。您怎么看待诗歌在现代生活中的意义以及当下的诗歌生态?
韩:一个时代有几个好的或者足够卓越的诗人就是一个诗歌时代,并且有了就有了,没有就没有,充满了偶然性。目前的喧哗或者沉寂,只能造就一种氛围,和大诗人的产生并无必然关系。我们的希望不可能来自整体状况,更不可能来自规划和引导,并且任何对现状的呼吁、修正和干预都于事无补,只能坏事。而且,对在一个时间切面上总是糟糕的诗人居多要有充分估计。至于走向人群和旷野,我并不觉得和写出好诗有任何关联,也许对普及新诗有意义,也就止于此了。人生的经历各不相同,我经常举的例子是,一个把牢底坐穿的人和一个走遍四方的人,你能说哪一个对存在的认知更深入吗?人各有命,各有际遇和缘分,诗人亦然,但,忠于一己所有的确是重要的。“诗歌生态”不是“计划经济”,它所要求的无非是自由。甚至自由也不能保证出现天才性的诗人,只是让诗人们的精神生活可望有更多的选择。从概率的角度讲,宽松的氛围自然强于循规蹈矩。新诗对于现代生活的意义就是我们不可再沉溺于唐诗宋词的世界里。对大众读者而言,说到底诗歌提供的不过是观看、理解世界的形式、方式,只有通过新诗你才能看见当下、自我。通过新诗你照镜子,通过唐诗宋词你看的是“西洋景”。
小说要超越通常的理解,
写“飘起来”
吴:您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写作已然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而且特别的是,您是每天朝九晚五地像上班一样去工作室写作,把写作职业化、固定化、习惯化,充满仪式感和工匠精神。这样的纯粹、勤勉与自律,让人感佩。您在小说《老师与学生》里面借老皮之口也说到每天工作的重要性:“甭管有感觉没感觉,有想法没想法,这件事都是每天必做的。这就是职业化,就是专业和非专业的区别。”这是一个写作者的态度,我想也是您的写作具有持久而稳定的创造力的重要原因。我好奇的是,对于这样一种自我设定和规训的,非常严格而理性的写作方式,有无倦怠的时刻甚至逃离的冲动?如何调整与放空?
韩:我每天都去工作室这件事被神化了。其实,无独有偶,对于一个职业写作者而言再正常不过。我喜欢研究职业作家们是如何工作的,你去了解一下村上春树、库切、帕慕克是如何工作的就知道了。实际上我来工作室也不完全是写,就是待在那里,有一个自己待着的地方。这大概是我唯一的奢侈。我无法在家写作,需要花钱另租一个地方工作或者发呆。而且,我不仅写诗,也写小说,我说过,写小说可以是某种日常工作。日常工作就是上班,和其他需要上班的人也一样,虽然没有假期节日,但我也不需要加班、赶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被传得离谱,实际上叶兆言也是一样的,而且他写得比我多,多很多。于坚也一样,天不亮就起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写作这件事中,的确包含苦力部分和工匠部分,但做其他的事如果要干好,想必也是一样的。还有一点,我们这是主动“上班”,比起被动上班在感受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不存在逃离的想法,倒是去外面参加各种活动,有时候我会想到逃离,逃回工作室里坐下我就心安了。
吴:除了诗歌创作,小说也是韩老师一直深耕细作的一个文体。从早期的《在码头》,到后来的几部长篇小说,以及最近几年中短篇创作呈井喷之势,今年又新出了《幽暗》《狼踪》两本小说集。我总体认为您的小说是那种好看且耐读的小说,语言非常考究,叙事简约节制,每篇小说看似书写日常生活又藏有惊心动魄之处,是从个人化的角度去探索人心人性最幽深迷人的部分,又把风云变幻的时代内容置于人物背后。您是一个对文字充满敬畏的人,小说语言尤其特别,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感觉既不是口语,又不是书面语,但同时它既是口语,又是书面语。是口语化了的书面语,或者是书面语化了的口语。这种奇特的语言使得您对日常生活的呈现有一种梦境般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真实又奇幻,是经过变形处理后的一种镜像化。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