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话
作者: 於可训一
这地方原来是长江故道,后来江水南移,留下了许多坑坑洼洼,这些坑坑洼洼就成了湖泊。大坑大湖,小洼小湖,太白湖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有人说太白湖是因为唐朝的李太白来过这里才得名的。李太白来的时候,长江边上有一个小镇,李太白在镇上往了一段时间,这镇就改名叫太白镇,李太白住过的那条街也就叫了太白街。后来江水涨起来了,太白镇被江水淹了,沉到了江底,再后来,江水南移,太白镇沉下去的地方,就成了一个湖,这湖也就叫了太白湖。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真的,其实都是后人编的故事。李太白这个人名气大,又喜欢到处跑,后人把他去过的地方,都以他的字号命名,有叫太白县的,有叫太白镇的,有叫太白街太白村的,有叫太白酒家太白楼的,也有叫太白山太白湖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光叫太白湖的,全中国就有好几个呢。
不过,这样叫也有它的道理。李太白是唐朝人,江水南移据说也是唐朝以后的事情,此前的江岸就是太白湖上面一点的小山。江水没淹之前江边有个小镇,李太白到镇上来过,也不足为奇。至于什么时候小镇被水淹了,沉到江底,就不得而知了。江水南移后,太白镇沉下去的地方成了一个湖,也就见不到太白镇了。
这事要细说起来,还与我家的祖上有些关系。原来江水南移之前,江中间有一座孤岛,名叫蔡山。蔡山一带盛产大龟,蔡字在古代就是龟的意思。江水南移之后,蔡山露出江面,江上的大龟没有随着江水南移的,也就留在了江北的湖水里,我们那个家族据说就是这样在太白湖留下来的。
说起来这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我出生的时候,已见不到这些根根绊绊的痕迹了。
我长大后看到的太白湖,是个鱼米之乡。水稻成熟的季节,我趴在田埂高处一望,满畈的稻子像湖水一样打着漩涡,掀着波浪。那时候种的是长杆的江西稻,成熟的稻子被风卷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好看极了。秧鸡在卷成漩涡的稻杆里做窝,村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到各家的田里去摸秧鸡蛋,割稻子的时候,镰刀下去,惊得大小秧鸡扑扑乱飞。
那时候的鱼,要说多,也实在是多。湖里的鱼不用说,水里游着,草里藏着,泥里伏着,都是鱼,就连村外的水塘,田边的水沟,田里的秧棵之间,也是鱼。春雨绵绵,水塘面上麻麻匝匝一片,不知道是天上洒下来的濛濛细雨,还是水里的鱼儿在仰起头来吮吸雨点。夏天暴雨过后,田间沟沿便响成一片,但凡有水流动的地方,必有鱼群逆水而上,平缓处摇头摆尾,温文尔雅,遇上高坡低坎,便一跃而起,如扬鬃烈马。雨过后到秧田里薅草间秧,脚下的鱼群便哗啦啦响成一片,连骨牌桌上洗牌也没有这么响。
村里有一户人家的媳妇生孩子,娘家小舅子来送礼,小舅子爱吃黄鳝,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吃韭菜炒黄鳝,这家的婆婆便对正在玩弹弓的大孙子说,去,给你舅捉几条黄鳝来,孙子便放下弹弓冲出门出,这家的婆婆一把韭菜还未择完,孙子便把一鱼篓黄鳝丢到奶奶面前,又去玩他的弹弓去了。奶奶又说,去,再去弄几条新鲜鲫鱼来给你婶婶发奶,这孩子又丢下弹弓去抓鲫鱼,等奶奶把韭菜炒黄鳝端到他舅面前,孙子已用藤条穿着一串活蹦乱跳的新鲜鲫鱼回来了。村里人吃鱼从来不预备,都是烧热了锅灶才打发人去捉。
这年夏天,连日的暴雨下得塘满堰满,早晨起来,我正在秧田里游玩,就见田埂的一个缺口下面,有一群小鲤鱼正在挤挤攘攘地比着往缺口上跳,小鲤鱼满身金黄,跳一下,身上的鳞片迎着阳光一闪,就像过年放爆竹炸出的金花一样。
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了,秧田边上的草丛很暖,我从水里爬上来,想凑近缺口看个热闹,忽然觉得自己的背被一只手按住了,又忽的一下被抓起来,丢进一个竹篓里。竹篓里还有别的鱼,见我来了,纷纷跳起来往旁边躲避,过一会儿又围拢来问长问短,问我是怎么被抓进来的,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去问抓我的人吧。
抓我的人是个半大孩子,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川儿,那天早晨正与一个叫元贞的孩子到秧田里捉鱼。元贞是他的好朋友,从小一块儿长大,干什么事都在一起。当下就听川儿说,我奶奶最喜欢给乌龟放生,说乌龟有灵性,知道报德感恩。
那天早上,他们还捉了些小鲤鱼,川儿拿回家去,都交给他奶奶养在水缸里。缸里已经有几只乌龟,年纪有大有小,见我来了,都很高兴。年纪最大的,我叫他们爷爷奶奶,比爷爷奶奶年纪小一些的,我叫他们叔叔婶婶,跟我差不多大的,就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了。在这个乌龟大家族里,我生活得很愉快,也不缺别的朋友,跟我一起捉回来的小鲤鱼,时常游过来,亲亲我的背,用尾巴拨打起一点水花逗我玩。只是他们住的时间都不长,有个爷爷跟我说,川儿的奶奶放生总是先放有鳞的鱼,说他们气性短,不像我们活得长。
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缸里的鱼,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原来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换了好几茬,我还是留在川儿奶奶身边。川儿奶奶说我长得好看,性情温顺,又很乖巧,舍不得放我走。每天在菩萨面前烧香念经,总要把我放在一个托盘上,一边念经,一边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着我的背脊,像敲木鱼一样。我听着川儿奶奶念经的声音,闻着佛像面前烧的檀香,一会儿就睡着了。现在想起来,我后来再也没有过过这么静好的日子。
川儿的奶奶还喜欢拿我来算卦,但凡家里有个什么事,都要在菩萨面前问我一下,问过后便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还像平时一样,想眨就眨,想闭就闭。川儿的奶奶每次总能在我的眼睛一眨一闭中看出些名堂。看过后总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晓得了,这事做不得,有时也说,我晓得了,大吉,大吉,好像我也成了佛龛里的菩萨。
村里人有个三病两痛,或出门远行,新屋开基,迁坟择地,有时也来求川儿奶奶。川儿奶奶就让他们跪在菩萨像前,一边念叨,一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点点头或摇摇头向来求的人示意,来人在菩萨面前烧完香磕完头便回去了。
川儿的奶奶常对人说,乌龟是个灵物,能知天文地理,吉凶祸福,能看透人间的许多事情。别看他的眼睛小得像绿豆,看的东西比人多得多,也远得多,深得多。他闭眼,就是说,凶,这事做不得,他眨眼,就是说,吉,这事做得。他连眨几次眼,就是说,这事大吉,他要是闭上眼半天不睁开,这事就万万做不得。你要是按他的意思做了,就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你要不按他的意思做,必招祸殃。
川儿的奶奶不要我陪她念经算卦的时候,川儿就带我出去玩耍。川儿常常把我放在他亲手编的一个小竹笼里,走到哪带到哪,遇到有树的地方,就把我挂到树上,遇到有水的地方,就用一根小木棍把系笼子的绳套插在地上,把我放到水里由我玩耍,我跟着川儿见了不少世面,川儿是我跟人交的最好的朋友。
二
这年夏天,川儿带我和他的两个叔叔下湖围套。连着下了几天大雨,湖水涨起来了,湖里的大鱼小鱼,都随着涨起来的湖水到湖滩上来产籽吃草。湖滩上有猪粪牛粪,有青青嫩草,还有沙窝土坎,树根刺丛,是觅食安家的好地方。川儿和他的两个叔叔都睡在堤上搭的一个窝棚里面,我住的笼子挂在窝棚的柱头上。听着波涛拍岸的声音,我知道,湖水后退的时候,水族的劫难就要来了。
夜半时分,川儿的两个叔叔把川儿叫起来,说白天围的鱼套,水放得差不多了,现在要合龙了。
围好的鱼套像城墙,圈住了一大片水域,等湖水退了,城墙露出水面,就要去堵住预先留下的龙口,不然,围住的鱼都从龙口跑出去了。堵龙口要卡好时间,早了水势太急,晚了堵不住鱼。川儿的两个叔叔很急,生怕错过了时候。川儿带上我,跟在两个叔叔后面就匆匆出发了。
夜色混沌,星月无光。川儿的两个叔叔,一个提着马灯,一个打着火把,趟着齐腰深的水向龙口走去。川儿带我坐在一个木排上,木排很小,刚够川儿一个人蹲着,我趴在笼子里,紧贴着川儿的后背,一动也不敢动。
川儿的两个叔叔把木排拉到龙口,把川儿放到露出水面的鱼套上,就开始在水下挖土合龙。从水下挖起来的土块都连着草根,有磨盘那么大,川儿的两个叔叔像砌墙一样,从水里抱起来,一块一块朝龙口里码。近处带草根的土挖完了,就到远处去挖,用小木排拉回来,又往龙口里码。土块越码越高,龙口的水越流越急,就有在水面上游着的鱼趁机随着急流冲出龙口。
我以前见过围套,龙口快要合拢的时候,就要在龙口装上一排鱼笼。鱼笼是竹子编的,腰身上下各安一个漏斗形的进口,漏斗的一头有薄篾片编的笼须,交错攒在一起,上水的鱼和下水的鱼,从漏斗进去后,都不能出来。这排鱼笼装进龙口后,每天定时取鱼,直到鱼套里面的水全部放干,所有的鱼都一个不漏地进了鱼笼,才算结束。
川儿的叔叔这次围的套很大,几乎圈住了整个湖滩,眼看丰收在望,就在要装笼的时候,川儿的两个叔叔却发生了争吵。
争吵的原因是,川儿的大叔叔觉得应该让水再放一会儿,把那些小鱼小虾放走之后,再往龙口里装笼不迟。
川儿的小叔叔却觉得川儿的大叔叔尽干傻事,围套不就是要围鱼吗,鱼围得越多越好,把鱼放走了,还围个什么套。
川儿的大叔叔就说,也不能做这种斩尽杀绝的事呀,把那些小鱼小虾放走了,让他们传宗接代,湖里的鱼才不会断子绝孙,我们才有得鱼吃。
川儿的小叔叔脾气很大,就说,要这样,这龙口也不用合了,干脆把套里的鱼都放了得了,就动手去扒龙口上码的土块。川儿的大叔叔上去阻止,兄弟俩拉拉扯扯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这时候,我不知道是这几天吃多了麸皮,还是见他们吵架,觉得好玩,憋住笑憋久了,忽然放了一个响屁。俗话说,乌龟放屁,龙王生气,我的屁又响又臭,川儿的两个叔叔听到屁响,闻到臭味,就不吵了,也不扯了。川儿的大叔叔过来把川儿抱到木排上,拉着我们又回到窝棚睡觉。
套里的水又多放了几个时辰,到天亮时分才装笼合龙。
事后,川儿跟他奶奶说了这事。他奶奶笑着说,你两个叔叔都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这时候惹龙王生气不是好事,龙王一气之下,把虾兵蟹将都招了回去,他们就一条鱼也弄不到了。川儿的奶奶还就手撒给我一把麸皮,好像是给我一点奖励。
川儿两个叔叔的这个套,围了半个多月,每天早中晚三次,川儿都带着我一起去帮他的两个叔叔取笼。川儿的两个叔叔拖着小木排,把一个比水桶还大的竹鱼篓放在木排上。从笼里取出来的鱼,都倒进鱼篓里,鱼篓装满了,就抬到小船上运回去。
鱼套里的水越放越少,笼里进的鱼越来越大,看着这些涨水时欢欢喜喜地涌进湖滩的水族一个个束手就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不想他们运回去的命运,取笼还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早晨取笼,都是隔夜进笼的鱼,这些鱼大半都是无鳞鱼,像鲶鱼黄骨鱼之类,这些鱼喜欢夜晚出来活动,见到水流,就成群结队地顺水往笼里钻,还以为笼里是一个热闹的夜市。星光在头顶上闪烁,落到笼子里,被流水冲成碎片,像雪白的米粒,成了他们追啄的饵食。
中午取笼,大半都是鲤鲫鲢鳙青草白鳊之类的有鳞鱼。这些鱼生性喜温,上午的阳光由弱到强,一点点地把水晒热,他们便各取所好,在不同的水层里缓缓游动。性躁一点的鲫鱼总是浮到水面上,迎接初升的朝阳,他们把身子挤在一起,青幽幽的一片,紧贴着鱼套边移动,像铺开一条青色的缎面。喜阴一点的鲤鱼和青草鲢鳙,就躲在鲫群的阴影下,享受漏射进来的阳光。阳光如片片金箔,在鲫群的影子下晃动,照着他们的鳞片,时不时闪动一下,像云层的缝隙中透出的光亮。
中午时分,日头很晒,水热得烫人,这时候,喜闹好动的鳑鲏开始出来撒欢,这些形如镜片身着彩衣的小家伙,成群结队地在水面嬉闹,忽而朝东,忽而向西,像夏天的阵头雨一样,把水面搞得哗哗乱响。到了龙口附近,看见笼里面的篾影,以为是柳条树荫,又纷纷从笼腰上的漏斗口钻进去,在里面玩耍。等到鱼笼被取出水面,才知道自己已成了俘虏,再蹦蹦跳跳地挣扎,已经晚了。
川儿的叔叔最不喜欢黄昏取的这一笼,觉得尽是些小鳑鲏,再多也不合算。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川儿把我从小竹笼里取出来,放到窝棚外面的草地上,想让我沾点地气,吸点露水。
我在草丛中慢慢爬着,常常碰到些小虫跟我打招呼,蚊子在我头顶嗡嗡乱飞,月光洒在地上,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