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蓝色万年历钢笔
作者: 杨姗姗一
谭琦硕士毕业后被分配到市教育局工作,她来单位报到的那天,在楼梯上遇到一人不错眼地打量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停下脚步,说,你是……谭琦吧?谭琦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她马上拉住谭琦的胳膊说,我是陈利呀,小琦。
陈利?谭琦吃了一惊。这人皮肤很白,细长眼,元宝嘴,面颊两旁分布着浅浅的雀斑,目测比自己矮一点儿。她怎么可能是陈利!记忆中的陈利是个细高挑,全班女孩子数她个子高,而且那时陈利不戴眼镜。不过,镜片后面那特有的眼神和爽朗笑声,依稀唤醒了谭琦脑海里的印象。尤其是那一声小琦,很有年代感。
陈利还是像以前一样开朗热情,一番感慨之后,两人仿佛都立刻回到了曾经相互熟悉的时光。
谭琦家是从上海下放到皖城来的,她转学的那年是小学三年级。当年皖城的小孩对上海的基本认知来自于两部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和《南京路上好八连》,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繁华大都市上海除了十里洋场就是灯红酒绿,除了高楼大厦就是外滩江畔,还有摸不着头脑的风云际会。而且人们口口相传,在上海人的眼里除了他们自己是城市人,全国人民都是“乡屋宁(乡下人)”。自然,当一个来自上海的女孩突然走进了皖城孩子的中间,大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违和的疏离感。
谭琦刚来到这个陌生的生活学习环境,同学奉送给她的“礼物”,是带有贬意的绰号“上海佬”。
第一堂课下课,谭琦落寞地坐在座位上,她的耳朵尖,隐隐地听到后面有嘀嘀咕咕“上海佬、上海佬”的声音,她噘了一下嘴,起身出去,一个人无趣地站在走廊边,看那些同学在操场上肆意奔跑追逐玩耍。
谭琦站了一会儿便返回教室。教室的门半掩半合,她刚要推门进去,后面忽然有人喊,谭琦,等一下!并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
——是陈利,谭琦的同桌。
原来, 班里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打算让新来的“上海佬”出一次洋相,谭琦出去之后,他们立即麻溜地在教室门的顶上放置了一把扫帚,门一开扫帚就会掉到推门者的头上。消息悄悄地在同学中传开,只瞒着谭琦一个人,等陈利得知门端上方扫帚的密谋时,谭琦正要回教室去。
陈利和谭琦的友谊从消解了一场恶作剧而开始,那几年两人的关系,用今天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闺蜜。
有个闺蜜真好!
当时的学校,每年都要安排学生学工、学农。学农一般在春天,星期日或者放学后的业余时间,低年级学生的任务是去郊外的乡村田野打秧草,回来上缴班级,再由学校集中转运到“社校挂钩”的生产队用于沤绿肥。
谭琦从未到过农村,每次打秧草陈利都约她结伴同行。谭琦喜欢学农,春光明媚微风熏人,田野里阡陌纵横草长莺飞,河水明亮花红树翠,她和陈利像刚出笼的小鸟一样跑着跳着,恨不得也嘀啾嘀啾展开翅膀快乐地飞上枝头;不过她又实在不喜欢打秧草,可能她真的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走进火热的劳动生活实践中就会闹出不少笑话。比如镰刀,她只在课本上见过图片,镰刀在握她有些小兴奋,挥舞着冲向地中,那里长有一大片整齐划一的青草,她急不可耐地挥镰开割。
小琦,你干吗?陈利尖声叫道。
你看这里的野草多茂盛。她快活地说。
陈利大笑,你真是上海佬,那是韭菜!
什么,你说是什么?说话间谭琦“哎哟”一声,镰刀把手指拉了一道口子。陈利捏了一撮泥土就按到她的伤口上。谭琦抗拒地想缩回手,说,脏死了。陈利不放手,严肃地说,以前听忆苦思甜报告,农民伯伯说解放前没钱看病,手弄伤了就用土止血。伤口不大,血很快止住了,然而谭琦就此害怕起了她使唤不好的镰刀。所以后来她每次打秧草都免不了感到气馁,担心不能按时按量完成学校布置的任务。
这时谭琦才明白什么叫做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她面对田地菜畦犹如两眼一抹黑,陈利却能分得清大多数庄稼蔬菜种类;她像没头苍蝇乱跑,而陈利总能找到野草丛生的角落。陈利几乎每次都早早地就割满了一篮子草,然后不声不响地继续低头割,直到帮助将谭琦的篮子也装满为止。
六一儿童节是小学最隆重的节日,每年学校都要组织文娱汇演,舞台上既是师生风貌的宣扬和展示,也是各个年级、班级风采的一种角逐与竞赛,所以全校上上下下都分外重视。
到了这一年,谭琦她们班报的节目是演唱《在北京的金山上》。班主任老师要求女孩统一穿白衬衫红裙子白球鞋,谭琦作为领唱领舞者,头上还得戴一朵大红蝴蝶花。红裙子和白衬衫谭琦有,大红蝴蝶妈妈也为她备下了,只是小白鞋一直没有着落,她急得要发疯,又不敢跟老师说,怕万一因此老师找别的同学替换她,还怕自己因此影响班级的整体演出效果。另一个领唱领舞的是陈利,那时她的身材已经开始抽条子了,在同学中显得细高出挑,她的衬衫、球鞋和蝴蝶花都已妥妥地准备好了,成天走路都像花蝴蝶一样喜悦得飞来飞去。谭琦既为陈利高兴,又替自己犯愁。她穿32码的鞋子,可百货商店柜台里这一阵子小白鞋断码,只有36、37码的。妈妈空手回家对她解释,鞋不差码,衣不差寸,你没法儿穿,穿了也跳不好舞。
买不到合脚的小白鞋,愁得谭琦几番夜里做梦都是挨老师批评。眼见着汇演的日期愈来愈逼近了,妈妈安慰她,实在不行就用白布将她的小蓝鞋围一圈缝上,可蒙了一层白布的鞋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她心里总归不舒服。
演出前一天的晚上,谭琦在既紧张又沮丧的心情中靠着床头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梦乡……恍惚中音乐悠扬地蔓延开来,幕布里的金山上放射出金色光芒,她伸展手臂扭转腰肢,踩着欢快的脚步,腾跳,踢腿,遽然一片白布飘过眼前,原来蒙在小蓝鞋上的白布松线了,白布掉落下来,台下爆发出喧哗的嘲笑声……谭琦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气,额头上冒出一圈冷汗。
笃笃笃。不是鼓点的声音,是有人敲她家的窗子。月华似水,桂花树的影子宛若水墨濡染,月宫里那只皎白的玉兔隔着窗户玻璃晃动。谁啊?谭琦揉揉眼睑,恍恍惚惚间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窗前,一个圆圆的脑袋冒了出来说,小琦,你出来一下。是陈利。谭琦一骨碌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陈利迎面将手里的东西往谭琦怀里一塞,不无得意地说,你看,这是什么?谭琦仿佛霍然固化了,瞬间转过神来后,一蹦老高,激动地抱着陈利转了好几个圈圈。原来,窗前晃动的哪是什么皎白的玉兔,而是一双谭琦梦寐以求的小白鞋!
鞋,是陈利找她表姐借的。因为表姐出差在外,那时节人在外地通讯联系不方便,不能肯定汇演之前她能否回来,所以陈利没敢提前告诉谭琦。
也许是受到这种惊喜过望的刺激作用,第二天谭琦的领舞、领唱都超水平发挥,在舞台上大放异彩,排练时勉力而为的高难度动作做得梦幻般的行云流水,童声唱得有如一群洁白的羽鸽飞翔上了一览无云的晴空。她们班演唱的《在北京的金山上》受到一致好评,谭琦获得了表演奖的第一名。在后来的颁奖表彰大会上,谭琦代表班级上台领奖和发言,合影留念的时候,她捧着奖状和鲜花站在校长和班主任之间,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她的笑脸像玫瑰一样鲜艳,挂满了喜悦。那一刻谭琦的视线往台下寻找着陈利,想自己的这份荣誉,有一半是属于她的。
二
谭琦的父亲以前是上海金笔厂的技术大拿,核心骨干,一个响当当的八级工。那年头不需要专门地大力提倡工匠精神,技术工种自带光芒,工厂里的七八级工人师傅,别说车间干部会礼让三分,即便是厂领导见了也都尊重有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支援内地建设,有不少工厂内迁,或者抽调技术骨干下放到内地来。皖城金笔厂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扩建起来的。谭琦的妈妈原是上海金笔厂的厂医,自然跟着丈夫来到了皖城金笔厂。
当时,人们对上海人大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好像上海人个个是洁癖,超级爱干净,家里永远一尘不染。大人常常会叮嘱小孩,不要去把人家搞脏啦。
陈利第一次到谭琦家玩时,她妈妈也在家,对小琦的同学表示了热情的欢迎,准备了水果招待小客人,那是一盘码放整齐的苹果切片。
小琦,带你同学去用香皂洗个手。谭琦妈妈亲切地说。
陈利被这句话震撼到了,她从来没有为吃东西特地洗手并且是用香皂!除此之外,谭琦妈妈温文尔雅的气质及口吻,是她作为一名小学生在别人家不曾看到过的。如此正规的接待,似乎只有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她心里不禁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感觉。陈利慢慢地洗手,打了一遍香皂,又打一遍。洗手时她抬头打量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担心会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谭琦父母在皖城金笔厂工作,却在市机械局大院分到了房子,这是市里的优待政策——对上海内援皖城的一部分技术人才给予福利。陈利家住在巷子曲里拐弯的老居民区,房子拥挤陈旧,几家合用一个不用时被一只颜色发黑的木盒子锁着的自来水龙头;在巷口处还有一口水井,平时左邻右舍的洗涮之用一般都是井水。陈利一边暗暗地自言自语,自来水有什么好,井水还冬暖夏凉呢。一边在水龙头下反复淋着手。谭琦等急了,在客厅大声喊她:小利,你还没洗好呀,快来吃苹果。陈利才恋恋不舍地拧上了水龙头。
苹果一片一片地在碟子里叠放着,犹如绽开了一张张诱人的笑靥。陈利在家极少吃到苹果,但吃的话要不一整个,要不半个,偶尔也会你啃一口我啃一口,就是绝不会被细致地切成片。谭琦递给陈利一把小叉子,说,这是我爸做的,好看吧?叉子做得十分精巧,陈利是第一次使用叉子,她下意识地在手上转来转去,动作生硬不太自然。
也许苹果不是原因,叉子不是原因,这种不自然更可能来自于心理。谭琦妈妈举止优雅,一口吴侬软语的上海普通话,只要她一张口,陈利就感觉自己仿佛没在屋子里,而在楼房外,千真万确有这么远的距离。
事后陈利宛若丢失了若干回忆的片断,脑子晕乎乎的,竟然想不起来谭琦家里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是套间,不是那种常见的筒子楼的格局,还有就是房间里晃荡着涟漪一般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那天告别回家已经走出了老远,她还莫名地回头望一眼。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陈利没有再去过谭琦家,有两次后者邀约,她都找借口推辞了。尽管她很想再去打着香皂洗一遍手,使用一下精巧的小叉子,却都抑制住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六一儿童节文娱汇演表彰大会,从每个班级提起一名表演最出色的学生进行表彰,陈利无比羡慕地凝眸着捧着奖状和鲜花站在台上的谭琦,由衷地为好朋友感到高兴。她记不得自己是在当时还是在谭琦走下台以后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如果这次谭琦没有借到小白鞋,那么站在台上的会不会是我陈利呢?她脸上的笑颜消退了,为这个始料不及的念头感到些许羞赧。
文艺汇演以及表彰大会的翌日,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假,演唱《在北京的金山上》的同学们都到谭琦家去玩了,这是陈利在散会时即兴提出的。产生那个念头后陈利有一种霍然松弛的感觉,为什么不去她家闹一闹呢?没有大家互相帮助,谭琦也站不到台上去。
陈利对谭琦家丢失的记忆片断又奇异地恢复了,一点一点地在脑海里重新连接起来,是的,她家是木地板,还有整面墙的壁橱,橱门把手是木头雕的海鸥,翅膀伸展栩栩如生,貌似很想从门上飞出去。谭琦说本来没有壁橱,是她父亲自己打的,海鸥也是他做的,似乎那位八级工匠有一双无所不能的机械手。当然,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儿童节大人不放假,谭琦的父母要上班,哥哥下放农村也不在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今天完全是他们的天下。
得知同学们要到家里来玩,谭琦的妈妈昨晚准备好了五香蚕豆、爆米花和大白兔奶糖。同学们喜出望外,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和城隍庙五香蚕豆当年口口相传,吃到一样便可以炫耀好一阵子。不过最令他们快活和激动的还不是这些,是地板平滑、锃亮、干净,吃饱喝足了,懒散地躺在地板上,胳膊腿摊了一地,甚至可以自由自在地打滚。
其实第一次到谭琦家来时,陈利有些抗拒进门要脱鞋,她的袜跟破了个口子,心里像被揉搓了一下似的,皱巴巴的。今天她特意没穿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