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作者: 但及
1
声音模糊,伴着嗡嗡声,我让耳朵紧贴手机。当对方说出巫淑云时,我才猛醒过来。她是我姑姑呢。“我们沉重地通知你,她走了。”
我愣着了,恍惚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她留了遗书,我们是通过遗书找到你的。”
电话是华明养老院打来的,在N市,远在天边。实际上,这个叫淑云的姑姑已完全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家人从不会提她。她蒸发了,不见了,与我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正因为这样,这个电话让我感到突然,还有点震惊。现在,她猛地出现,却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心梗死的,很突然。你要来一趟,一些后事要处理。”对方说。
如果我爸身体健康,我肯定会征求他意见,但现在他在重症监护室,不能说话,张着嘴,靠氧气生活。如果他活蹦乱跳,肯定举双手反对。他不会让我去,绝对不会。他们的矛盾太深了,深不可测,深得我连姑姑的名字也不能提。不过现在我可以自行决定,我想去,一定要去,上一代的恩怨不能再继续。
我开了家生鲜超市,有一百多平米。每天进货,发货,卖新鲜果蔬、鸡鸭鱼肉,还有生活百货。现在生意不错,成了周围小区的生活保姆,吃喝拉撒都管。因要外出,进货、管理、收账等方面情况,我一一向老婆交代。“好了,你走吧。好像你不在地球就不转了。”别人叫她老板娘,她对我的话充满不屑。
当飞机起飞时,我却心事连连。对姑姑的印象停留在四十多年前,她从南国来,拎一个人造革皮包,齐耳的短发迎风飘扬。那时,我不到十岁,还在读小学,她推开我家的门,吱嘎一声悠长的回音至今还停留在脑海。她给我的印象就是洋气,说话轻柔,自带香味。她叫我爸哥,她说:“哥,我回来了。”
傍晚,她给孩子们发泡泡糖,每个小朋友两颗。我们吃着,嚼着,但不会吹,只有一个叫凤仙的女孩会吹。她把泡泡吹肿胀,飘摇起来,最后噗的一声,碎了。绝大多数人只能嚼上一会儿,咽几口奶香,就无情地吐到了地上。不过,这次姑姑回来却变成了绝唱。三天后,她与我妈大吵一场,弄出很大的声响。我妈很激动,拍打窗台,口水满天飞。姑姑没有叫,也没有骂,她只是哭。眼泪如屋檐水一样,嘀嗒不停地往下流。最后,她重新拎起人造革皮包,消失在了我家门口。我站在弄堂口,心在怦怦地跳,看到的是风一样旋着摇晃过来的身影。跑过我身边,她迟疑一下,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门。
吵架是因为老宅,或许还有别的事。具体我不得而知,我年幼,父母都瞒着我。
我就这样见过姑姑一面,以后,再也没见过。其实,我对她也没好印象,从少年时期起,从父母嘴里听到的都是她的坏话,什么私心重,不讲情面;什么虚荣,好面子……有一回,我还听说,说她被男人抛弃了。我妈说罪有应得,多抛弃几回才解恨。
大约二十年前,她给我打过个电话。我那时在冶金机械厂,坐办公室。那天,厂里有活动,是厂庆什么的,锣鼓队在彩排,声音嘈杂。我们没多聊,她只问我爸好吗。我说挺好,每天在公园里跑步,打门球,还搓麻将。其他好像还说了点什么,她问我成家了吗。我说成了,媳妇是四川人,吃麻辣。她在电话里笑。我说你来玩。这是假客气,我知道父母反对,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说了。她说她也想,人老了就会想家乡,但还是不来,来了更不好。
“你是巫家的独苗,以后巫家的事就靠你了,你要撑起这个家族。”我记得她还这么说。
这是我与她唯一的一次通话。
飞机在N 市上空盘旋时,我紧贴窗口。远处有海,蓝得心醉,还有成片的高楼,我还看到了成片挺拔的椰树。森林一般的城市在眼前如折叠纸一样翻开来,我觉得新鲜又陌生。我向往海,蔚蓝的海面平直光滑,丝毯一样铺陈着,闪着阵阵波光。
2
养老院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一棵大榕树守在院门口,拉出许多根系,一张张网似的挂在空中。朝里看,一排老人在亭子里坐着,有人蜷缩着,如穿山甲一样缩成一团。有人在说话,聊着天,还有人朝地上吐痰。我与他们隔着铁栅,阳光把一道道栅影投在地上,印上花一样的图案。
接待我的是办公室主任。姓方,秃顶,人矮小,却肥胖,肚皮外翻。他与我握手,手黏,有点柔,像女人的手。“尸体移交殡仪馆了,冰着。她单身,没家属,火化的事一直定不下来。你来了就好,一切都由你来定。”方主任说。
与姑姑只见过一面,且印象模糊,似有似无,现在我却成了主人。来这里需要定夺事情。“这事我摸不着头脑呢。”我怯怯地说。
“她没直系家属,你是她最近的家人,是侄儿吧?对,是最近的人。”
一阵梦幻感萦绕我全身。她终身未嫁,现在我成了最后的送终人。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如此,也只有默认了。这个远在天涯海角的姑姑,对我来说,如同一张白纸。除了父母那些带抵触的只言片语,我对她的了解近乎为零。
方主任走台阶,带着我,一步步上至二楼,然后通过指纹锁,进入一个门。门像一张嘴,缓缓地张开,幽深的过道里开始有次序地亮起几盏灯,灯下能听到我们沉重的脚步声。
“她来这里五年了。就住在210,一直没搬过。”
一张床,上面是空的,被褥等东西统统不见。一缕阳光穿过窗台,落在冰凉的地上,不见鸟儿却能听见鸟鸣声。有一盆植物蹲在窗台上,孤零零的,枝叶已干枯。床和柜子的抽屉大开,里面被清空。“她就死在这条床上。护工看她不行,急忙叫护士,等护士来时,差不多没气了。”
我目光呆滞,盯着那床板,想象姑姑躺在上面的情形。
“没痛苦就好。”我说。
“那是,人就要走得快。我这里的老人,有的就不行,说死了死了,又活过来。反复折腾,把人搞死。”
我推开窗,在屋子里来回地走。
“她是孤寡老人,也是可怜。”
他这样说时,我有一种隐痛,觉得自己应该关心一下。姑姑给我打过电话,可我从来没有回过一次。我是可以关心一下的,问一下情况,嘘寒问暖,但我没有。我像我父母一样,对这个姑姑毫不关心,内心还有一种排斥。我觉得我有愧。
方主任招招手,又带我走过几个房间,来到一个大间。他插入钥匙,门开了。里面有杂物,像是个仓库。他指着地上的一堆东西,“这是她的东西。我们不知怎么处理,只好留给你了。”
一个行李箱,一叠书和几个大的塑料袋,袋里装着衣物。我看这些就仿佛看流浪汉的东西,现在我也在问怎么办。
“你们处理好了,我没法处理。”我说。
“这是私人物品,里面可能有隐私,我们不能碰。这是规矩。”
我真的十分为难,蹲下身来。我把行李箱打开。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有药片盒,相册,还有纸和笔。更多的是笔记本,有十几本,封面不一,式样也不一。我拿起一本,打开,居然是日记。映入眼帘的是其中的一篇:
8月3日,雨。
雨下了三天了。那只流浪猫三天不见,可能走了,也可能死了。志刚来了个电话,说菜价和股市,我没兴趣。下水道堵了,叫了人,不见来。
又翻了几页,看到另一篇。
10月19日,农历初八。
今天是爸的祭日,我上了香。这香中间灭了,我又点上。
超市有特价,买了点猪肉。肉价飞涨。电视里放一个同学会,开心得又叫又喊,我却高兴不起来。
方主任拍了拍我的肩头。“她好像早有准备,留了遗书,里面有一个东西,特意写明是给你的。”我跟着他往回走,沿着这条已经熟悉的走廊,来到他底楼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只很大的招财猫,电动的,正在摆手。他打开铁皮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信封。
信封上写着我原先的单位:交嘉兴市冶金机械厂劳资科巫启明收。0573-882XXXX。字迹有点褪色,像有些年份了。
“为了找你,真不容易。这个厂早没了,留的电话也不通了。我们找了许多部门,最后通过公积金中心才查到你。”方主任叹着气说。
“真是麻烦了。厂早倒闭了。”
“是啊,打了许多电话。不容易啊,你看我们多负责。”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串钥匙。冰凉的钥匙此刻到了我掌心。
“应该是她的房产。没有其他继承人的话,这房子就归你了。你也算是个有福之人啊。”
我有点头晕。信封背面写着地址:滨海大道184号清风苑7幢2单元XXX室。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来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这事。
3
宾馆又小又狭,房间也不规整,一股霉味盘踞在里面。
追悼会的事,我原先以为养老院会操办,结果方主任摆摆手。“抱歉,这事不归我们,我们也管不了。”不过,他叫人查了门房登记记录。姑姑在养老院五年,有几个人来探望过她。他说,姑姑以前在杂技团工作。
“演杂技?”我问。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她的职业,以前只听我爸说她是个艺人。
“资料上就是这么填的。”
“这杂技团已经倒闭好些年了,没人管,是个烂摊子单位。”对方说。脑子里闪过以前看过电影里的杂技镜头,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电影,已经遥远得到天际了。
我拿到了三个人的名单及电话。
我想,总要举办一个告别仪式。我在这里举目无亲,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既然他们来看过她,应该是与她交往较多的人,理应通知他们一声。
傍晚的风从远处掠过来。在宾馆那张闪着油光的沙发上,我按次序,一个个打电话。首先拨通了一个叫汪荞芋的人。没说上两句,就听到了哭声。对方声音老迈,说话颤抖。
“怎么会死了呢?上个月还通过电话……呜呜……呜呜呜……”听到对方哭,我却哭不出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挤出过一滴眼泪。姑姑与我太远了,我根本感受不到半点的心疼。我静静地听着,隔靴搔痒,更像在看一场演出。
“现在的人没法跟她比……她的技术是……是一流的。在世界上也是一流的。呜呜呜……她走了……眼前就是她当年的模样。她的那些动作成绝唱了,永远永远地……”
对方应该也是个杂技演员。只有同台演出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第二个叫吴晓刚,是一位男性。
“死了?真死了?唉,一代芳华谢幕了。追悼会?我不来了。我走不了,坐轮椅了。她没告诉你吗?我就是演出时受的伤。不过我倒是羡慕她,说走就走,不像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他的话里有怨气,不满。
“我是个累赘,处处不待见。我祝她一路走好,走向天国。”
最后一个叫王应子,对方不接,连打三个,都没回音。最后,我发了条短信,结果对方回了一条:你弄错了。
4
电子屏是黑的,字是红的,红字很醒目:巫淑云千古。不过,这屏有点坏,云字最右侧那一点跑掉了。我去交涉过,没办法。“只有这样了,要不干脆就不用。”殡仪馆就这个态度。
花圈放在正中间,我挑了最大的一个,放在空荡的厅里还是显得落寞。
来了五个人,都是汪荞芋带来的。我叫不出名,与他们一一握手。汪荞芋满头白发,七十多岁,肥胖,皮肤却白净。天不争气,下起毛毛雨,雨在树丛里飞来飞去,温度也降了。
姑姑躺着,在一个有机玻璃做的盒子里。或许是冰冻的缘故,像是个陌生人,反正我是认不出这个是姑姑。印象中的姑姑是个瘦小又伶俐的人,说话快,动作果断。想想也有些荒诞,我竟然不敢断定这盒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