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官”生涯
作者: 郑局廷
一
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成为一名大学生村官。我家祖辈务农,好不容易在恢复高考后,父亲考上了当时的地区农校,吃上了商品粮,毕业后分配回镇里当了一名干部,一举跳脱“农”门,而偏偏在我这一代,又被打回原形。
村里新建的“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崭新气派,服务大厅大得有些空空荡荡,大理石铺成的“∪”形柜台,将大厅隔成内外,内面依次摆放着五张办公桌,桌上安放着电脑,第二张桌子就是我的办公场所。我的大部分工作,就在这片“领地”展开。
我挪开按在鼠标器上的右手,从电脑屏上收回有些发胀的双眼,抬身而起,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然后立定窗前,眺望远方,满眼是油菜花盛开的原野,好一片金灿灿的世界,我心里顿时涌过一种错觉:我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我们一同考上的那拨大学生村官,大多被任命为所在村的村委会副主任,虽然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官,说出来都让人脸红,可毕竟还算得上个职务,有职得有责,村委会主任叫汪大顺,是村里的代理一把手,让我负责宣传和接待。说白了,我就干两件事:每天开三次“大喇叭”,镇上有领导来检查督办工作,帮忙端茶递水。当然,打杂和跑腿的事儿,也是承包给我的。村里的其他工作,汪主任都交给了各位副职,他们经验老道,驾轻就熟,抓顺了手,我一个刚刚入行的“菜鸟”,是插不进去的。再说,汪主任也不放心我染指这些工作,怕我出事,影响他“转正”。其实也不怪谁,要怪就怪我们同期进来的有些村官不争气,人家村里给我们分派了正正经经的重要工作,可我们初出茅庐,缺乏经验,不是把问题掰岔,就是把事情办砸,简单的工作搞复杂,闹出了许多笑话。村里的头头脑脑在一起开会,难免会闲扯起这些事,当笑话讲出来,汪主任当然听进去了,所以,坚定不移地让我固守“两大工作”。我成天和电脑泡在一起,闲得呀,快长霉生毛。
我的眼睛望得滴血,巴望不得有个人来,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回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党史学习教育资料,摊开笔记本,手握钢笔,一边看学习资料,一边在本子上抄写。
驻村干部黄主任让我帮他抄了一本二十万字的学习笔记,我花一个星期帮他抄完,他极为满意。过了几天,他又要我帮他抄一本,说是给镇里的常务副镇长抄的。我总觉得吧,有一种“代考”舞弊的嫌疑,心里曾有过一些排斥,可转而一想,闲着也是闲着,借此打发时光,不是挺好的事么?何况,还能落个人情。
我专心致志地抄着笔记,寂寥的大厅里,只有钢笔尖掠过纸面刷刷的声音。抄了一会儿,我有意放慢进度,打算抄个十天半月,以免黄主任帮我再揽新活。
汪主任匆匆进屋,边走边叫道,“王自强,跟我来一下。”
丢下钢笔,随他走进他的办公室。待我坐下,他很是和蔼地问我,“来村里也有年把时间了吧?是不是感觉工作很平淡、很无趣?”
老铁扎心,直戳痛处,我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今天上午,在书记点上举行了‘美丽乡村’建设现场推进会,镇委要求我们村重启章■国土综合整治项目。”汪主任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通报道。
那可是难啃的“硬骨头”。我大致了解,这个项目两年前启动,只完成一大半便被叫停,原因是有个软硬不吃的“钉子户”——赵美英,不仅不肯搬迁,还请来记者捅出报道,项目“腰斩”不说,县里处分了包保这个项目的游副镇长,村里分管这块工作的胡副主任被撤职,动静闹得挺大。我心有余悸地叹息道,“那个难度,可不是一般哟。”
“难度肯定是有的。村里的几名干部,除你之外,都是老面孔,在赵美英那儿靠不拢边,说不上话。你可能听说过的,她完全把我们当敌人看待。”汪主任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表情。
我躲过汪主任的目光,心里嘀咕开了,汪主任说这个话,不会是打我的主意吧?那可万万使不得。赵美英难缠,在方圆十里八乡,无人不知咧。她与村里的几名干部,关系敌对,几乎水火不容。先前,她与汪主任相处还算正常,可这几年,关系急转直下。尤其是去年,为项目还建房的质量问题,她去找书记县长告了一状,上面追责下来,负责项目建设的龙腾公司没被处理,却让汪主任莫名其妙地背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理由是监管不力。为此,汪主任取消“代理”的事黄了,据说镇委连任命文件都拟好了,受了处分,不得不再延期一年。同时,他还被取消评先表模资格,在年底工资考评中,比别人少拿两千元。汪主任心里多少有些气恨,碰到赵美英,说了几句敲言搭语的话,赵美英狠狠地瞪了汪主任一眼,怒斥道,“还建房是给老百姓住的,你是当家人,连质量都管不好,就该被追责。警告算轻的,应该是削职。”呛得汪主任无言以对。后来一次在村里开会,两人见面,汪主任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呸地吐出一口恶涎,喷向汪主任,让汪主任在千人百众面前颜面尽失、丢了大人。张会计是村里公认的“老好人”,可因为一次小小的疏忽,鬼使神差把赵美英卡上的钱搞少了几块,被赵美英发现后,没完没了地数落。赵美英除领低保,也领独生子女费以及失独家庭生活补贴,还领烈属抚恤金,每发一回钱,就要被赵美英“狂涮”一顿,以至于张会计都怕见赵美英的面,绕着她走。胡副主任是去年被撤职的大胡副主任的弟弟,赵美英对于小胡副主任接手哥哥的职务甚是反感,小胡副主任对哥哥因赵美英事件撤职深有怨忿,两个人鼻尖上都是气,根本坐不到一个板凳上。村里惟有妇联主任兼网格员黄敏可以和她说上两句话,可也说不到一块儿,聊不到点上,何况黄主任参加市委党校培训得半个月,暂时抽不出空来处理这件事。汪主任的眼睛还在盯着我,我当然明白他的想法。只是我一个新手,没有半点把握,怎么能出这个头充这个愣呢?此刻,我只好装聋作哑、闭口不言。
汪主任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他紧开口慢开言地安排道,“项目亟待启动,只能换副面孔换个思路,才能出奇制胜。你是新来的,与她没有什么交集,是最合适的人选。”
轻而易举,汪主任就把一副重担转嫁到我的肩上。泼给狗子都不吃的饭,却让我来咽,不是怕难吃,而是怕吃了消化不了。我毫无信心,又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汪主任,“你们都拿不下来,我能行么?”
“要相信自己!”汪主任加油打气之后,殷殷提醒道,“赵美英这个人,以军烈属自居,总想出头充能。她不讲情面,不好相处,难以接近,就是我们农村土话说的,‘桃树棍子鬼不缠’。但你也有优势:年轻,有闯劲,肯动脑子,丢得起脸,经得住磨。”
哪里谈得上什么优势?不过是汪主任诳我接手的说辞。我很想一口回绝,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显得委婉,而不致汪主任当面难堪。
汪主任一眼看穿了我的迟疑,不动声色地闲扯道,“今天开会,我听说镇里要从你们这批大学生村官中,选拔两个‘模范村官’到机关工作,优先转岗当公务员。你父亲跟你提过这事吧,我认为,你还是挺有机会的。”
汪主任像指法娴熟的按摩大师,一指掐中了我的“死穴”,让我动弹不得。小人物的命运,虽然掌握在别人手里,可自己也还有小小的操控余地。有一位大师说过,废掉一个人,最好是让他闲着。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闲散着,让自己慢慢成为废柴,还不如搏它一把。要是成功了,保不准能当上“模范村官”,到镇里工作的事就有戏了。经过权衡之后,我答应下来。
接受了任务,等于是在心头塞进了一个疙瘩蛋,挪挪躁躁的,再也平静不下来。去见赵美英之前,我必须摸清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不肯搬迁?问汪主任,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晚上,我来到还建新居,走访了几户赵美英曾经的邻居,提到赵美英,他们都有些躲闪和回避,不大愿意说这个人,我也不能强求。最后,我来到被撤职的大胡副主任家。听我说明来意,大胡副主任颇为冷淡,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但我连哄带求,最后他总算打开话匣子,向我吐槽道,“这个赵美英,一边装疯,一边卖惨,阴险狡猾,让你防不胜防。那天她口头答应搬迁,所以我们组织推土机、挖掘机进场,谁知这个时候记者赶到?当着记者的面,她手举农药瓶,装出一副要服毒自杀的样子……”
“她为什么不肯搬迁呢?”我刨根问底道,“搬迁过去的新居,明显比这边条件要好呀。”
琢磨片刻,大胡副主任道,“她的儿子王自强在西部边防牺牲,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家的后房间,是她儿子住过的,她要保持原样。有一次,我去她家,不料撞见她在后房间里抱着一个小木盒,满脸是泪。”
小木盒?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一旦找到发泄口,大胡副主任变得有些滔滔不绝起来,“她老是制造麻烦,提的要求不近情理。村里人跟她取了绰号,有人叫她‘变态女魔’,有人叫她‘绝情师太’,还有人叫她‘怪异老孤’。这种人,不阻挠搬迁,还不正常哩。”
从汪主任、大胡副主任以及众多乡亲的口里,我没有听到关于赵美英的半个好字,这显然是个不好招惹的刁蛮老太婆。我心里完全没有底,不知道该怎样对付她。便虚心请教道,“胡叔,汪主任让我接手赵美英搬迁的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我在她面前已经碰得头破血流,能有什么办法?”大胡副主任敞开心怀、开诚布公地劝阻道,“你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外来人,我建议你不 这滩浑水。赵美英这个刁民,你根本搞不定!”
我还没有上阵呢,怎么就断言我搞不定?对于大胡副主任的友情劝告,我不是那么爱听,刚刚告辞出门,大胡副主任追着屁股提醒我,“赵美英略使阴招,就让我们这班做工作的人,丢的丢官,处的处分。你这个‘初生牛犊’,纵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千万别栽进去,把前途给毁了。”
天上布满繁星,原野飘来油菜花的馥香,迎着初夏的暖风,回想着今天走访的那些人所说的话,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赵美英家的后房间里,肯定藏有什么秘密。还有一点,也让我颇为兴奋,她的儿子也叫王自强,居然与我同名同姓。难道我们之间,冥冥之中就有某种关联?
回到村部,走进二楼的单身宿舍,一头倒在床上,摊开四肢,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弥漫在我的心头。我想起浅浅来,好久没有问候她了,也许她能给我带来安慰。
我拿过手机,点出“浅浅一笑”的微信头像,切换到“视频通话”功能,通了,许久却没人接听。
我把手机搁置一旁,正想安静地躺下,手机里却传来微信消息,是浅浅发过来的,冷冰冰的两个字:“有事。”
哼!深夜十一点多了,还能有什么事?要是在以往,我会夺命连环套地电话追查。此时,我连吃醋的心思也没有了,更不想深究,只对等地回了两个字:“你忙。”
浅浅与我是大学同学,爱情长跑了八年,正当我们谈婚论嫁时,变故发生,该死的疫情,不仅延误了我们的婚礼,更让我成为被NG酒店管理集团辞退中的一员。下岗后,我申领了大学生创业贷十万元,又不费吹灰之力地从“花呗”网贷了十万元,办起了一家婚礼筹划公司。然而,时运不济,经营不善,半年不到,我便亏光了二十万。催款电话扰得我心烦意乱、不得安生,走投无路之时,我只能向家里开口。父亲答应帮我还二十几万的本息,却提出一个条件:报考公务员。当年的省考、国考均已考过,可市里的大学生村官招考正在报名之中。为了不耽搁时间,父亲让我先考村官,进入这个阵营再说。在父亲的强势干预下,我回家报名拿上准考证后,才得到那个存折本。
我之所以怒忿父亲,就是因为他总想让我活成他希望的样子。我就是我,一朵不一样的焰火,为什么要照着他想的样子活?我好歹也是堂堂211大学本科毕业生。灰溜溜地从省城回到乡下,我的心情糟糕透了,脾气变得极差,见谁想怼谁。父亲看到我的态度,总是摆出一副说教者的架势,好为人师地跟我“上课”,“先当一名小村官,接上地气;再到镇上做一名小干部,干点实在事;过点平平常常的小日子,心里踏实。这才是咱们老百姓的大幸福。”他用他的过往,诠释着简单而又平凡的幸福观。要不是看他是我父亲,我真想抽他一记大嘴巴。我的理想呢?我的前途呢?我的爱情呢?统统没了。与浅浅的差距逐渐拉开,她现在是国外某化妆品公司的销售白领,拿年薪,而我每月三千块钱,一千五由镇里发,一千五由县委组织部发,加起来不及她的零头。自卑是爱情的分离剂,距离和异地,更是打败爱情的大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