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岳某人
作者: 弋铧
1
那年我们单位分来五个转业军人,武警过来的,据说都在全国性比赛中拿过名次。人事科的冯头和司机小范开车把他们一起提过来。英姿飒爽,威武豪迈的一拨年轻小伙子,齐刷刷从面包车里下来,一字排开,五短身材,腰背挺得溜直,虽然脱下军装,也能看出身先士卒威武不屈的士气来。我们在一边迎接他们,嘻嘻笑着,露出对雄性荷尔蒙崇拜的花痴般的笑容。也不怪我们,单位太文气,男孩子和男人们都太斯文,个个玉树临风,文质彬彬,我们太需要一点雄性激素的调剂和活跃了。
他们可能在面包车里,早对我们单位,拥有如此众多女性职员的商业银行,也心向往之,彼此开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你一捶我一拳的互相揶揄,相互调侃,叽叽喳喳地来我们单位报到。那会儿我们银行刚成立保卫科,五个小伙子分到押现车里进行跟车保卫工作,平常对分散在各区的网点也进行巡查和安防,每到一处网点,就和女孩子打得火热,回到机关,又和机关里的女孩子打得火热。新鲜劲过去,我们当初花痴般的崇拜慢慢湮灭,这家伙,完全是些愣头青嘛!
岳斌是个异类。
他长相不俗,略显清瘦,皮肤白净,细细看,有时还略显羞赧,和女孩子说话会脸上泛起一抹潮红,哪像拿过全国散打第二名的武士?
有女孩子就欢喜逗弄他。他一下网点,或者跟车押现,女孩子就叫他:“兵哥哥……”我们南方人,前鼻音后鼻音不分,兵斌不分,所以音带双关,调笑他的职业和名字。他红了脸,低头,把交接本递过去,公事公办的样子,递过来的手却分明颤抖着,泄露出他的慌张和无措。那些胆大的女孩子,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的我们,以为对方接不住玩话,就是正儿八经的人,完全不知道撩拨这种男孩子的危险。
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正处在勃勃生机中,青春痘透出他们的焦急和火热,汗腺里分泌出的全是小兽般的燥郁和狂乱。岳斌在这种撩拨下,也有了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子。
有个姓谢的女孩子在支行机关大楼财务处任职,刚上班一年,管理支行所有职员的报销事宜,就是我们的公费支出项目,或者看病医疗项目,拿到财务处主任批示报销的请款单,直接到小谢那里支领现金。小谢这个岗位,基本和全行的人员都打交道。她脾气好,性格温柔,也许因为才工作一年,新鲜劲还没过,没有那个老出纳的拿腔作势,老出纳也是个女的,年龄还不到三十呢,但每次我们拿到报销单去她那里支钱,就板着脸,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盯着报销单上主任的签字琢磨半天,似乎我们弄来的是个赝品,要不就是拿着主任签字的单,非要进到里面的办公室,和主任理论一番,我们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意思是这种项目应该不用给我们报销,反正一句话,到她那里支领款项,好像拿的是她的私房钱,非得百般刁难折磨我们一番,才肯罢休,不情不愿地打开抽屉,点出钞票,推给我们,幸好她嫁了个军队干部,随军到大连,当时她调走的时候,可把我们给乐的。
小谢完全是老出纳的对立面写照。她爱笑,谦虚,礼貌,客气,有时她抽屉里的款项不够,还不停地给我们致歉,请我们等候她,她到楼下的专柜取钱再来给我们办理。转身拉过椅子,倒杯凉茶,让我们在神秘而庄重的支行财务室重地,如贵客般地小坐。
这一比照,老出纳简直就是恶魔,小谢完全是天使在人间。
小谢是很喜欢岳斌的,像银行里其他稳重收敛的女孩子,觉得同样稳重收敛的兵哥哥,才是未来的男朋友模样。
岳斌的保卫科办公室和小谢的财务室正对着。保卫科不常有人,五个小伙子总在出外勤,保卫科老是安安静静的,直到午饭时段,那间办公室才热闹异常,打打斗斗,谈笑风生,电话不断。每到这个点,小谢的脸便像抹了一层腮红,粉俏俏的,嘴唇也紧张得咬出血晕来,煞是好看。总有保卫科的小伙子歪到财务室的门边,“小谢啊,还不去吃饭?”“小谢啊,今天穿得很漂亮啊,哟,还踩上这么高的高跟鞋了?”“哇,小谢,你今天是不是化妆了?天啊,你们看,小谢抹了胭脂,还涂上口红呢!”另几个小伙子赶过来,小谢羞得脸通红,那些男孩子完全不放过她:天哪,认真瞧,小谢确实把自己收拾妆扮了。
小谢喜欢的人没关心这些,兵哥哥自顾自地去食堂打饭,自顾自地吃着。兵哥哥有自己的心事,他喜欢人事处的许贝贝。
许贝贝是我们支行的一朵花,长得真是漂亮,气质又好,披肩长发到肩胛处,黑押押的,像密云一般,总是穿素色上衣,下面配深色大摆裙,脚上永远是不沾一尘的漆皮鞋。她坐有坐相,站有站姿,笑不露齿,目不斜视,永远在人群里是最打眼的一个,太过耀眼的一颗星。但追求她的人可真不多,这种极品女孩子,对许多小伙子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只能是望而却步后,停在指尖将要熄灭的烟蒂那缕缓慢飘起的轻雾,晨起的春露中悠悠荡荡似明若暗的远方的灯辉,回味昨夜美梦情境时的一点遐想,一丝午夜辗转难眠时的萦绕心间。许贝贝是梦一般的存在,摸不到她,也挨不近她。
兵哥哥请许贝贝出去过两次。一次去中山公园,中午吃加了份牛肉的热干面,再带一碗莲藕煨排骨汤。后面一次两人去动物园,中午许贝贝请的,到冠生园下馆子,吃的两热炒一冷盘。这点挺符合我们对许贝贝的想象,她从不恃靓傲娇,她是有板有眼的一个人,钉是钉,铆是铆,很有自己的原则,绝不像平庸的女孩子,认为男人应该为她的一切埋单。所以,当兵哥哥得意地分享他和许贝贝的两次相处后,保卫科的小伙子们,以及机关别的部门爱操心的女人们,全脸色黯淡,直言劝导兵哥哥,省心吧,你没戏。
小谢在一边难过地取下眼镜,擦擦有点被雾气朦胧了的眼睛。小谢这段时间的付出也是有目共睹的,她明显表示出对兵哥哥的亲近,约他一起去食堂啦,把银行包场的电影票换到和兵哥哥相邻的位置了,单位里分年节福利时,她主动请兵哥哥把她那份送到家里。
兵哥哥去小谢家后,多少有些动过心思。他给保卫科的哥们讲,小谢的家里是高干吗?房子那么大,像我们的办公楼一样,她家大得还有走廊呢!
那些爱操心的女同事们撺掇他,就和小谢吧,她对你多好啊!她父亲是军工医院的院长,一把手不说,还是心内科的顶尖人物,在国内国外的医疗界都是首屈一指的领军人才,这样背景的家庭,对你的将来绝对有好处。
岳斌冷笑地哼哼,对此嗤之以鼻,他最讨厌这些话,他对爱情有朴素的定义。他认为爱情本就是你情我爱的事,两情相悦的欢喜,为什么要附加那么多俗气的条件?
他淡淡地拒绝为他和小谢说合的热心人:“我自己也不会没出息的。我还没到二十五,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多事的人们,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离开。
爱情不问出处,不应该附加任何条件。他其实从没对许贝贝提出过做男女朋友的请求,他觉得两个孤男寡女的年轻人一同出去,应该不言而喻就是这个意思了,所以,当许贝贝给单位的相关人士发结婚请柬的时候,没被邀请的兵哥哥,从他处知道这震撼人心的消息,三天都没来上班。
保卫科的哥们挺理解他,四个人轮番替岳斌当差,他们也没被邀请参加那个代表身份的婚礼,心里的不痛快从嘴里直接吐出来。什么不干不净的话都说够后,缓下心思,分析岳斌的背景,也公允地承认岳斌的不自量力和心中无数。
但是我们的兵哥哥可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他受到戏弄,受到欺辱,受到哄骗。也怪我们,撩拨他的分寸感没掌握好,让他自视过高,飘飘然,误以为银行里的女孩子供他挑选,而他选择只专宠一人,却遭遇背叛和抛弃。
保卫科的哥们点醒他:“兄弟,你想想你自己的家世和背景,你想想你自己的地位和职务!你想想!”
岳斌家境确实较差,有个残疾的妹妹一直待业在家,父母是铜锣厂的退休工人,铜锣厂只是集体企业,待遇可想而知,家中的住房还是一室一厅的团结户,如果岳斌不值夜班,他得回老房里和残疾的妹妹共处一室。
哪个女孩子嫁给他能忍受这样的苦?!
“如果当时你家境好,也能上高中,再辛苦点读书,考上大学或未可知,那可能会前途无量。”劝他的哥们倒是语重心长,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怕戳岳斌的心窝而去点醒他,“不然,为什么年纪轻轻选择当兵,苦巴巴地练出来夺得那么多奖项,不就为了转业时能有个旱涝保收的好去处吗?我们不都是选择这样的人生?!”
岳斌不认为他的人生就箍死在银行的保卫科里,每天跟车押送现金,查防各个网点的安全保卫工作。他才开始真正走向社会这个大舞台,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和前景,谁能料得到以后呢?也许和许贝贝嫁的那个副处长混得一样,或者更好,也未可知。只要他努力!而且,他只要努力,应该是一定能达到的。老话不是说,皇天不负有心人嘛。当年在武警部队,人家都觉得他身子骨弱,腰腿没劲,他吃苦熬下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把别人眯觉抽冷子瞌睡的时间都用在对自己的狠劲里,这样拿下来一个又一个名次,这样,才被选进转业单位的名单中。
可是许贝贝这样的,本来就不是给普通男孩子准备的,她太夺目,太耀眼,得有阵场的男子才能压住她,那种阵场的男子,本身就不是一般人,本身就是优秀杰出的人,像刚提拔为总行的副处长的她的新婚夫婿,人家十六岁考进武汉大学,修的就是金融管理,正当银行发展之际,广拔人才,从科员到副科长到科长,再到副处,少年才俊,一步一步像坐火箭,青云直上,这才配得上大美女,人家的组合,是真正的传奇,再说了,许贝贝也大气,一起出去,不随便花男人的钱,你出初一,我买十五,光明正大,怎么就成了戏弄和欺骗呢?
一番道理讲下来,岳斌再钻牛角尖,也得把心放下了。
这世界,最重要的是明白,什么事情弄明白了,就解释得清楚了。当时如果和小谢,确是最佳的选择,人家高干高知家庭女孩子,一腔热情,不带任何世俗的有色眼镜,那才是真纯情。而且,人家小谢最重要的,是喜欢兵哥哥。有什么比真挚的喜欢,对爱情来言是更重要的?!
但兵哥哥也没赶上小谢的等待。
好女孩都嫁得早,被如意人家看中,优先抢去。小谢后来调走了,到省分行,听说她生完孩子后离开银行,又调去审计局还是财务部,甚至传言还有说是组织部的,反正是比我们银行更好的单位。小谢对兵哥哥短暂的热情,估计是这女孩子人生中唯一一次出格,她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听爸妈的话,听组织的话,听长辈的话。她的婚姻是媒妁之言,对方是省里一个领导的公子,我们只知道这些,然后就再没有小谢的消息了。
兵哥哥沉默许久,我们喜欢撩拨他的热情也被他的如冰如霜的冷淡降下温来。这样过了两年,大家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私生活,矜持稳重许多,社会不再是简单的年轻男女的打打闹闹玩玩耍耍,有更繁复的纠纷缠结其中,也有更纷乱的压力和欲望诱惑着,烦恼变成多重的,内向变成自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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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三年,保卫科的这些小伙子们都组建了家庭,有三个是和我们之中的女孩子们,平常的打打闹闹结出严肃的果实,爱情从青年男女的试探和撩拨的玩笑里萌芽,生长,最终沉淀出你侬我侬的激情。岳斌也结婚了,不是我们单位的,是另一家商业银行的,也是相亲介绍,算是媒妁之言。相亲有相亲的好处,介绍人对彼此的背景做过详实的调查和比较,确定望衡对宇门当户对,双方既不高攀也没低就,彼此平等,相处默契。
结婚时岳斌给单位的每个职员都下了请柬,在小梅园办的热闹的婚宴,像参加单位的年会,每桌的人都是相识的同事。新郎穿金盾的蓝绿色西服,新娘中西两套礼服轮番换场穿,白色的西式婚纱略大,腰身那里晃来晃去,在主席台上接受司仪调侃时,新娘不太自在,扭过来摇过去,让我们一众底下的看客,怀疑他们俩奉子成婚,嘀咕了半晌。后来各桌敬酒时,新嫁娘大红的改良旗袍却挺合身,腰身纤细,显得楚楚可怜起来,让我们对刚才的妄猜羞愧不已。妆化得忒浓,看不清底色,饶是这样,我们仍旧唏嘘,觉得新娘配不上我们的岳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