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房

作者: 毕亮

茧房0

你知道鼹鼠吗?

不等唐甜回答,我告诉她,想变成一只鼹鼠,白天蜗居洞穴,昏天暗地睡觉,待天黑透,便爬出土巢寻找食物。我像熟悉自己脏器一样,熟悉黑夜大地上每一条道路,哪里是草地、哪里是湖泊、哪里是丘陵与丛林。趴地夜行,我能闻到夜晚深处潮湿的气息、充满诱惑的味道。某个瞬间,我希望遇见一只母鼹鼠,寒冷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可以相互拥抱,用彼此干燥的身体取暖。唐甜,你愿意当那只母鼹鼠么?

唐甜说,嘉安,我不想当鼹鼠。

我说,你爱不爱我?

唐甜说,爱。

我说,愿意当那只黑夜里与我相遇的母鼹鼠么你?

唐甜说,好吧,我愿意。

……

唐甜在深圳南山区一家房地产公司供职,行政文员岗,具体是哪一家公司,她没提,我也没细问。白天上班,我们会聊一聊微信,吐槽公司、吐槽客户、吐槽谄媚的同事,也会谈起中午点的外卖快餐,隆江猪脚饭、海南椰子鸡饭、蔬菜沙拉、香辣鸡腿堡。唐甜不爱吃荤,爱吃素,大概她母亲是一匹广西矮马或者长颈鹿,生下她这只食草动物,专吃各类蔬菜,紫甘蓝、上海青、卷心菜。

我想起唐甜的瘦,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瘦,瘦的面颊、瘦的锁骨、瘦的乳房,手臂上突兀青绿色的静脉血管,这一切似乎跟她的饮食习惯有关。但她说,嘉安,跟食物没关系,可不能让它们背黑锅。指着喝茶的器皿,手指头敲击原木纹理桌面,她说,我的胃袋是浓缩版容器,顶多,顶多也就200毫升,汤汤水水一灌,盛不了多少东西。

我们不喜欢加班,估计除了我和唐甜,地球上也没其他人爱好加班。

黄昏时分,我从公司回到租住的公寓,饿了的话,便打开美团或者饿了么App,点一份外卖,辛辣的、清淡的、不辣不淡的,各种口味。有时刚吃完,有时正吃着,唐甜发来微信,嘉安,干嘛呢?盯看茶几摆放的绿萝,我说,看风景。她说,吃了吗你?餐盒内躺着油腻的烧鹅和吃剩的鹅骨,也可能是刚啃完的猪脚骨和咸鸭蛋蛋壳,我说,刚洗了一颗红富士苹果,还有巨峰葡萄、草莓,等看完风景再吃。

滑道门外,天色已经暗下来。

我告诉唐甜看到的风景,眼皮底下是两岸绿草茵茵的深圳河,成排的大叶榕、芒果树,目光再往前一点,是万象城奢侈品店Dior、LV、Prada醒目的橱窗。抬头,视线戳向更远的地方,是国贸大厦、地王大厦、京基100、深圳平安金融中心……我说,唐甜,这些高楼大厦,像不像盖在地球上的一枚枚印章。

唐甜说,嘉安,你一点不像建筑设计师,倒更像诗人,来自俄国普希金那样的诗人。

嘴里吐出的,都是暗藏心中的风景,我没告诉唐甜实话:公寓楼下是一条窄街,隔三五米就是食坊堆砌来不及清理的厨余垃圾。街面涌动的人群似蚁巢的蚂蚁,两三只流浪狗、流浪猫穿梭其间,杂乱而无序;公寓墙面刷了层象牙白油漆,轻易看不出时间遗留的痕迹,室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台冰箱、一张二手布艺沙发,还有从宜家采购来的简易书桌、书架,摆放这些物件后,室内行走空间所剩无几。

我说,你在干嘛?

唐甜发来一张猫图,是她饲养的宠物布偶猫。她说,陪宝宝玩,它太调皮了。又说,过十分钟我就洗澡,洗完衣服,刷一会微信,再刷一会抖音,我就睡觉了。你呢?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躺着,像冬眠的北极熊那样窝在漫无边际的雪海,紧闭双眼,沉睡至梦的深渊里和永恒中,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唐甜说,鼹鼠兄弟,做梦吧你。你这人真没劲,一点不主动,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瞥了眼没有星辰的夜空,凝视手机屏幕,我在微信里发了个“OK”手势。唐甜大概忙去了,没再回话。我想起上一次见面在酒店开钟点房,忘了是五天前还是六天前,欢愉过后无限膨胀的虚无,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厌倦。

我养了两只巴西龟。

但我没告诉唐甜,我养巴西龟的事。我没有告诉唐甜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我想去巴黎,想去逛一逛卢浮宫。

夜里洗澡前,我会练二十分钟哑铃,做五十个俯卧撑。两只巴西龟慵懒地趴瓷砖地板上,偶尔,也挪动几步。我听着自己的喘息声,边运动边看蜗居墙角的它们,抹干净额头的汗珠,考虑若是做一只巴西龟,不言不语、与世无争,如此安静地度过一生,也蛮好。

枕旁摆了本贝聿铭作品集,遴选贝聿铭各个时期以主要负责人或建筑设计师之名承担的50个建筑项目。每天睡前,我会阅读半小时,逐字逐句,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这本书我前前后后读了不下二十遍,哪一个项目在哪一页,我烂熟于心。

读完书,熄了灯,我睁大眼睛,注视黑漆漆的墙顶,开始想象两只巴西龟从深圳南澳海湾出发,爬行前往巴黎,翻山越岭、越洋过海得花费多长时间。待它们抵达巴黎,估计世界已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我时常梦到自己置身卢浮宫正门入口处的透明金字塔建筑,那是贝聿铭的杰作,穿越透明金字塔,我似一名无所事事的游荡者,在馆内寻找“镇馆三宝”,断臂维纳斯、胜利女神像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站立画作前,画框内丰腴的女人冲我微笑,蒙娜丽莎的脸变成唐甜的瘦脸,我拢过去,伸手取下画框,打算带回深圳拿给唐甜欣赏。一群白人警察手持左轮手枪,围住我,人堆里的胖警察说,我数到三,你把画框放回去。法国警察会讲中文,令我感到惊讶,可他只数到“一”,就扣动了扳机。一枚火箭筒体量金色外壳的子弹飞来,我骇醒了,后脊湿漉漉全是冷汗。

我告诉唐甜我做的梦,在迷宫般的卢浮宫与警察玩猫鼠游戏,添油加醋讲得惊心动魄。

唐甜说,梦里还想着我,值得肯定。可是嘉安,我对蒙娜丽莎不感兴趣。

我说,还有,我们在塞纳河河畔散步,在左岸喝咖啡、红酒。我们还请非裔画师,替你画了一幅肖像。实话说,你本人比画作更好看、更漂亮。

唐甜说,吃糖了么你,嘴巴这么甜。我对塞纳河也没兴趣,我们应该实际一点。

我说,是吗?我记得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哦对,当时从梦里醒来,快凌晨一点,我点了外卖木屋烧烤,吃了一堆烤串,牛肉、羊肉、鸡翅、韭菜,外加两罐青岛啤酒。烤串点多了,我只喝完一罐啤酒,肚子就撑得不行,一宿没睡。

唐甜说,嘉安,你说话总是绕来绕去,到底想干嘛?上次见面,你买的苹果我快吃完了,还剩一颗,一直舍不得吃,现在苹果搁冰箱都枯萎生绿霉了,你还不约我。

又说,不要拖泥带水,你直接告诉我,咱俩什么时候见面?

醒来时不到五点,天麻麻亮。

来深圳五年,我第一次醒这么早。闭眼,我想再小睡片刻,却睡不着。只好爬起床,从蓝色烟盒摸出一枝香烟,迈步阳台抽烟。嘟嘴吐烟圈,吐了三次,没一次吐成圆形。比起夜晚的喧嚣,公寓楼下窄街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一只硕大的灰鼠探头探脑从街面飞蹿而过。

仰望天空,远处黑灰的云层一点一点变亮、变白。楼下,穿橘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开始清扫街道。

窝沙发榻,我想起跟唐甜初识时的情景,她陪同业务部门领导参加饭局,打圈敬酒。轮到我时,担心她喝高,我说,你随意,我干杯。但她还是干脆地将茅台酒杯喝了个底朝天。酒局后半截,我和她相继上洗手间,尔后在盥洗台相遇。

我说,唐甜,艺高人胆大,酒量不错。

扬起右手,她伸出一个手指头,食指。

我说,一斤。

她说,不是一斤。是可以一直喝。

又说,包房一堆油腻的男人,就你还好,加个微信吧!

……

唐甜的微信图像是一张风景图,一条伸向远方的公路,道路两旁是戈壁荒漠。画面清冷、孤寂,能让人瞬间想起大漠孤烟直、枯藤老树昏鸦之类的诗句。

白天,坐办公室格子间,我掰起手指头,计算上一次跟唐甜见面的时间,应该是九天或十天前。忘了谁讲过,网络时代,十天半月足够忘记一个人。摸起手机,我给唐甜发了条微信,有空么?约起。等到下班,唐甜也没回信息。我猜测,她可能生气了,电话拨过去,那头传来夹带哭腔的声音。

我说,别哭,有话好好说。

唐甜说,宝宝腹泻,拉了两天,快急死我了。

我说,你在哪?

唐甜说,宠物医院。

我说,等下班过来看你。

唐甜说,嘉安,现在我乱糟糟的,别过来。这两天我没心情上班,请假照顾宝宝,等宝宝病好了、身体康复了,我再联系你。

我没想到唐甜对一只宠物猫如此上心,庆幸自己养的是乌龟,不是猫也不是狗那样的活物,万一它们真有个头疼脑热,肯定也得管,花时间和精力去照顾。临近中午下班,我翻开美团App,犹豫到底是吃小炒肉盖浇饭,还是吃清蒸排骨饭,始终拿不定主意。最后,我搭乘电梯下写字楼,前往茶餐厅吃了份叉烧饭,喝了盅西红柿蛋汤。

夜里唐甜照旧发猫图给我。她说,宝宝可怜兮兮的,拉稀瘦了一圈。

我说,你怎么样?

唐甜说,估计我也瘦了。

我说,唐甜,你不能再瘦,上回抱你,身上骨头跟崖壁石头似的,硌人。

唐甜说,朱嘉安,想什么呢你。

又说,我再看一会儿《脱口秀大会》就睡了,李雪琴说宇宙的尽头是铁岭,你觉得宇宙的尽头在哪?

我想说巴黎,但脱口而出的是——唐甜,你就是我宇宙的尽头。

唐甜说,嘉安,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反正我信了。最近不知咋回事,电脑里、手机里各种推送,全是综艺节目《吐槽大会》《奇葩说》《乘风破浪的姐姐》,还有关于猫的信息、治疗猫腹泻的秘方。

我说,网络大数据测算出你的喜好,你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就给你提供什么,投其所好。其他信息全被屏蔽了,长此下去,你以为你生活的世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唐甜说,你说的是信息茧房吧,从小到大,我就活在茧房里,父母安排上特长班画画、跳舞,去培训机构补习英语、补习数学,我已经习惯了。现在我很满足,一点也不想挣扎,不想破茧而出。

等待唐甜发出邀约,却迟迟不见动静。

逛超市时,我买了一袋红富士苹果,拍照发给唐甜,附言新鲜水果已备好。唐甜环顾左右,只字不提见面的事。我猜她是真生气了,怪我不主动、不负责。

天擦黑,吃完快餐,练完哑铃,做完俯卧撑,我又给唐甜发信息,宝宝腹泻好了没,约么?

唐甜说,再等一等。

我说,唐甜,你是不是生气,用拖延战术委婉拒绝。

唐甜说,嘉安,想多了你。

我说,今日复明日,你这样由不得我多想。

唐甜说,例假来了,再等两天,好吧!

星期六约会当天,天气阴晴不定,落了会雨,又出大太阳。我打电话问唐甜开钟点房还是过夜?她回了三个字——钟点房。我说,确定么?她说,宝宝在家,在外过夜我不放心。晚上它看不到我,肯定会闹的,家里还不给它糟蹋得稀巴烂。

在酒店办完事,唐甜拉开窗帘,眼望窗外铁轨愣神。瞅她背影,像是真瘦了。我问她是不是心里搁着事。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盯着我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退房后,我陪她坐地铁,送她回南山租屋,她没拒绝。

地铁飞驰,唐甜一路沉默,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凝视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乘客。我的目光投向她时,仿佛眼眸射出的是毒箭,她左躲右闪避开。我用手指在她的手掌心写她的名字,她仍不理我。我只好掏出手机,跟其他埋头看手机屏幕的乘客一样,刷微信、刷视频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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