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眼泪掉下来

作者: 李东文

不让眼泪掉下来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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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攫送我与父亲到医院后离开,是我不让他在医院逗留的。最近他的身体挺糟糕,看上去比我们八十岁的老父亲更易感染病毒。不过话说回来,刚刚过去的这十年,父母生病住院,几乎每次都是我巴巴从广州赶回老家替他们张罗,住院手续对于我来说轻车熟路,也无须明攫操心。今年住院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核酸检测——护士用无菌棉签在父亲和我的口腔采样,一天后送来结果,阴性。护士强调,住院的病人和陪人都要核酸检测,免费。

随后护士送来体检表,说我父亲年岁高,属传染病易感染人群,明天最好早点去体检,避开人潮高峰。

体检表上有胸片、心电图、血常规、大小便、心肝脾肺肾、彩超B超等等一大堆名堂。我问医生,硬币大一个伤口,有必要这么夸张吗?医生说:“阿伯这个岁数,一点点小事都有可能变成大事,检查清楚,了解他身体的真实状况,才好对症下药——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可以不做,签免责承诺书——不体检的话,用药或者哪里出了问题,我们不负责任。”

医生用专业知识不轻不重打脸,让我郁闷但又不敢说什么。天气热,医生穿短裤,外面套件白大褂从背后看就像没穿裤子一样。我打电话征求在妇幼保健院做医生的表嫂的意见。表嫂说,现在所有医院都这样,入院要做全套体检,不是强制,但几乎人人都做,不做得签免责文件,病人和家属没有不怕的,白内障,两只眼睛分开做效果比较好,有些人做第二只时还要重新体检一次,因为距离上次体检已经超过十四天,失效了。

从众心理让我稍微好受一点。表嫂又说,你就当成做个全面一点的健康体检呗。

心脏彩超一百九十八,肝肾彩超一百九十二,心电图三十……有零有整,跳来跳去的数字看得我烦躁。不知父亲的农村医保能否涵盖这一部分。

病房是三人间,父亲最后一个住进去,中间那张床,正对挂在墙上的电视。此刻父亲木然坐在病床上,神情委顿。我试图跟他说说闲话以助他缓解焦虑,但他总是走神,对话慢半拍。电视开着但没声音,也没人看。我侧身坐在电视正下方看钟晓阳的《流年》。每次离开广州去别处,我都随身带一两本繁体竖排的书。繁体看得慢,薄薄一本能看几天。

有两个小孩突然冲了进来,近门床位的陪护阿姨惊呼一声抱起小点的那个女孩子,隔着口罩叭叭狠亲几口。小女孩大声喊,外婆外婆,看我的小鳄鱼!所谓小鳄鱼是套在手上的布偶。鳄鱼的大嘴张开,作状要咬外婆。住院部有个奇怪的现象,医护人员,甚至连保洁阿姨都戴口罩,病人和家属不戴。随后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美少妇,门边病人的长女。沉郁的病房因为孩子,充满了阳光与乐趣。

我父亲是皮外伤,住进了烧伤整形科,同病房靠近门口的大叔姓赵,车祸,阳台边上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帅小伙,刚做完痔疮手术,与同样年轻的妻子,总在低头玩手机。说是烧伤整形科,真正烧伤的病人却很少,大多是我父亲这样的皮外伤患者,个别因为特殊情况受伤的人,也被安排于此。为了方便叙述,我给我们这个病房排个床号吧,进门第一张床为1床,我父亲2床,靠近阳台的小伙3床。

病人们受伤的原因稀奇古怪,听上去假得不像真事,比如对门病房两位老太太,头发还很黑那个的大拇指一年前被蚂蚁咬了,现在来住院——开始时痒,有小肿块总消不下去,后出血化脓,伤口一点点扩大蔓延至手臂……老太太忍了足足一年,直到伤势严重影响了生活才让儿子送至医院。3床发表高见说,这种蚂蚁国内原本没有,跟随进口木材被运输进来的。另一位年纪大点的老太太,去菜地做事,不知被什么刺伤了左边大脚趾,回家贴块创口贴了事,后来化脓,自己用土方生草药敷,也不告诉家人,直至脚趾发黑,生了坏疽——医生切去她受感染的部位,两个脚趾头,一小块脚掌……再晚一些怕是有性命危险。

赵叔未到六十岁,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大学刚毕业不久,回来停一天便又回了广州上班,在医院照顾的是他的妻子吴姨,二女儿因为要上班几天来一次,大女儿是家庭主妇,每天送汤水补品过来。吴姨过了五十周岁的退休年纪,这几年在酒楼打工,误工费由赵叔的老板赔偿。赵叔伤得重,又在要害部位,必须整天平躺,尽量不动,以免撕裂愈合中的伤口。他中午从车间骑摩托车去饭堂,转弯时与一辆高速行进的叉车相撞,伤在大腿根部与小腹交界的地方。按有关规定,叉车空车移动,车叉必须要紧贴地面,叉车司机的违规操作,连累赵叔被刺伤,几乎腰斩。叉车速度不高,马力足,人被其撞击犹如遭大象踩踏。赵叔转述医生的话,说如果叉车往前多推五毫米,主动脉切断,神仙也无能为力;多往中间一厘米,命根子和睾丸稀巴烂……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我知道这时候笑很不礼貌。赵叔自己也笑。笑着笑着,侧过头去抹眼泪。

赵叔是皮革厂的资深技工,两个女儿嫁到了台城,他与吴姨住在老家离台城四十公里的小镇上。中午出事后当地医院给他做了止血和包扎,送至县第一人民医院。

说着说着,赵叔开始感慨,春节过后皮革厂停产,直到两个月前重新开工,没想到回厂上班才几个星期,自己就出事了。我问皮革厂停工这半年他都在干吗。他先是去吴姨上班的酒楼打杂,做了个把月,不习惯,转去附近的农场养猪,老板不按事先说好的支付工资,他愤而辞职,去帮亲戚卖海鲜,皮革厂重新开工后马上回去上班——与皮革打了半辈子交道,无论什么工作都比不上老东家的皮革厂!

他傍晚被送到人民医院,已经下班了的医生被重新召集回来,开会研究到深夜十一点,开始给他做手术。多名医生同时忙碌,给他清理伤口、修复肌腱、修补血管、接驳神经等等,一直忙到天大亮。

手术完成后赵叔继续沉睡,主刀医生跟家属解释他的情况,一些手术中遇见的问题和困难,注意事项等等,然后给吴姨看赵叔伤口的视频:右边大腿根部肌肉大面积切断,主动脉外露,骨头隐约可见,红彤彤一大片血肉模糊……吴姨顿时心脏乱跳,狂吐不止。之后吴姨无法再看伤口,每次医生替赵叔换药,她得先拧转头才伸手拉起盖在赵叔身上的床单。

如果说1床的赵叔身上充满悲情色彩,我父亲精神委顿,3床则是欢乐满满。3床两公婆都有点犯二,要么一起面露诡异表情低头玩手机,要么严肃认真地交流游戏心得,偶尔与家中的母亲或者女儿通电话,嘻嘻哈哈,欢乐得像买中了彩票。护士通知小伙到楼下换药,他妻子问,要不要扶你去?他说我自己就行,今天不想让你看我的屁股。可能伤口还痛,他歪歪扭扭拱着屁股走路,像第一次穿高跟鞋的少女。最好玩的一次是,几岁大的女儿与他视频,三番五次提出要看他刚做过手术的伤口,他妻子在边上笑得像个神经病。

明攫的妻子,我弟妹,每天送一次汤到医院。鱼汤或者骨头汤,味道还不错。她说,如果医院的饭菜不好,她就做了送来。父亲说不用不用,胃口坏了,再好的饭菜我吃不下。

第三天我起来得晚了,去到医院医生已经查过房。父亲说一部分体检报告出来了,有个肾的指标偏高。明攫的肾有问题,父亲对肾字尤其敏感。我张口就说,你这一把年纪肾当然比不得年轻人,单个指标高点不算什么。其实我的心也揪紧了,只是强装镇定。父亲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指标,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指标,高了就是高了——你说我以后要不要洗肾?听说洗肾很痛苦。我瞪他一眼,转身一瘸一拐去找医生讨说法。父亲的主治医生姓苏,还是个小年轻,在病人面前说话未必有分寸。苏医生说,是有些偏高,不过可能是受他之前吃的那些消炎药影响,需要几天后重验一次才能确定。我回去跟父亲解释,费煞心思跟他说了不少宽慰的话。他面无表情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天花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坐起来问我,要是他的肾真坏了怎么办。

“坏了就治呗!”我有点气不打一处出。

“很贵的,很辛苦的。”

他的意思是说,不想花钱治肾,也不想受肾病之苦。但世间的事,哪能样样都有得选择?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人老到一定程度会退化成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父亲突然流泪满面,哽咽着说他不争气,拖累我们,又说辛苦,还不如死了自在,可又不舍得死,也不能死,因为无法想象他不在以后母亲一个人要怎样活下去……我听得泪汪汪,掐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能给父亲煽风点火以加大他的悲苦。

我走近抹去父亲脸上的泪,又扶他躺倒,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帮他擦身体。父亲真瘦啊,肋骨像摆在身体之外一样清晰可见。等我帮他擦完身体给他扣扣子,发现他居然睡了过去。我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父亲能正常走路,能自理,我夜间不必在医院陪他。其实白天,我在他身边也没啥事可做,我留在医院,陪伴多过照顾。父亲时不时跟我说些村里谁跟谁的是非,周边村子最近发生的古怪事情等等,但往往没说一会儿他就累了,半闭眼睛似睡非睡。

几乎每一次,父亲聊着聊着就开始唉声叹气,说自己的时间到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他不在,我母亲会很可怜。母亲比父亲小十岁,今年才七十,除了头脑有时犯糊涂以外,身体还算硬朗。但我没有办法不担心,母亲最终会和外婆一样老年痴呆。长年照顾神志不清醒的外婆令我舅舅崩溃,来我家与母亲倾诉时痛哭流涕。在我和明攫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已经过得稀里糊涂:家里来了客人,她专门去镇上割肉,路上见到摊上的衣服漂亮停下来欣赏,买好衣服马上回家,父亲只好气急败坏地亲自再跑一趟镇上……如果说父亲老到一定程度以后重新变回小孩,那么母亲则一直都是个小孩子,从未长大过,在他们平淡而漫长的婚姻生活中,父亲一直扮演家长的角色,欺负母亲,同时也在照顾着母亲。

我扶父亲到隔壁的房间换药。伤口的痂很厚,上面无法分辨的成分多,即便医生手段高明也无法一次清除干净,得用药膏敷在上面,软化一层揭一层,现在是在揭第三层。被揭去结痂的伤口凹陷下去变成一个可怕的坑。也就是说,父亲小腿肚上原本凸出来的痂,不是微型普洱茶饼,是个上下对称的小飞碟……医生用镊子小心翼翼清除腐烂的组织,有时还要用放大镜观察过后才下手,有些腐烂的组织与皮肉交织粘连,或者边上有神经,令父亲发出可怕的声音。等到医生完成工作离去,父亲还侧卧于床微微发抖,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趁我不留意抹眼泪,而我假装没看见。

“痛成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父亲恶狠狠地说。声音有些哽咽。

“你又想多了是不是?这么痛一下就要死要活的,你倒是越老越娇气啦。”

父亲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算是勉强笑了笑。

从今年春天开始,父亲多次跟我抱怨,一会儿说腿脚没力,一会儿说头晕,一会儿说胃口差,吃什么都没滋没味,一会儿又说饿得心慌意乱……有时我被他重重复复又自相矛盾的怨气惹怒,大声训他:“你难道以为自己才三十岁吗?七八十岁老人,腿脚无力很正常好不好?力气不够就带个拐杖,累了在路边歇歇,又没什么事情必须要去做,也没有挣钱的任务,时间那么多,做事慢一点,走路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曾经脾气火爆,我小时候被他揍是家常便饭,但如今,他被我抢白不仅不生气,还一声声地附和,像在讨好我。现在我再也不敢抢白病床上的父亲了呀,他看上去那么虚弱,漫长岁月掏空了他的身体,我终于也肯承认,在我心中野牛一样的父亲,已经不需要任何疾病,甚至不需要原因,也能撒手人寰。

对于父亲可能的离世,我没有心理准备,也还未做好准备,很想说点什么以减轻他的焦虑,同时也减轻我自己的焦虑,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无论我说什么,都绕不开死亡与疾病。我多么想学3床的小伙子,说几句俏皮话逗父亲笑一笑。

几个月前母亲私下里问我,父亲不在以后,我打算如何安置她。我当时说,你来广州跟我生活,或者去明攫家里,二选一。母亲想留在台山,但又不想去县城明攫家生活,她希望我退休后回梁丙子村跟她一起生活。我愣了一下说,好的妈妈,我答应你。我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爽快是因为,还有十多年我才能退休。

如此严肃地忽悠母亲,我多少有些愧疚。离开电视台的这几年,我没有在外面工作,如果不领退休金也算退休的话,我现在已经退休了。但是这些与忧虑有关的,我并没有告诉父母,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与父母相处的最好方式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他们以为我至今还在电视台上班,并且会一直在那里干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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