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栗鼠与少年

作者: 傅菲

花栗鼠与少年0

傅菲

做面条的樟哥喜欢玩牌,吃了午饭便去杂货店等人玩扑克牌。和他玩牌的人通常是水盛和黄蜂。水盛是个鳏夫,除了打牌,没任何事。他不种田不种菜不打短工,还会有什么事呢?黄蜂是个喷砂师傅,离婚之后,很少找事做了。他们在一起玩牌,玩了好多年。樟哥让黄蜂羡慕。黄蜂说:樟哥娶了个好媳妇,上午卖菜下午种菜,孩子自己会管自己,你不打牌,老天都不答应。

樟哥说: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大伟不读书,就知道贪玩。

黄蜂说:不读书学一门手艺也是一样,来钱也不会少。

水盛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人一生下来,八字命就摆定了。

黄蜂说:你媳妇好,你天天下午来打牌,你媳妇从来不吵你,不叫你回家。

樟哥说:我上午做好了面条,傍晚去收一下,一天的事完工了。

樟哥的面条好卖。他做的是土面,成色不是很白,一包面脆断十多根,劣质的白纸包得松松垮垮,像一条没扎紧的裤子。但他的面条好吃,下锅焯水两分钟捞上来,做拌面或煮面,口感非常好。来买面的大多是城里人,城里人说:樟哥的面很养胃,比胃药还好。他的面不进商店代卖,摆在饭厅,六块钱一包面,一包两斤。他每天早上七点做面,一边做一边挂在晒面架上晒。雨天晒不了面,他改做饺子皮、馄饨皮。如果是双休日,他的孩子大伟不上课,也帮着他。大伟端一张矮板凳坐在面条机下,用一根圆竹棍在机口顺面。樟哥提着圆竹棍两端,把顺下来的面挂上晒面架。面条被风吹着,一浪一浪飘动,一浪一浪荡起浓浓的芬芳麦香。水帘一样的面条,晃着白白的光,被阳光熏烤着。

老鼠爱进面条房,吃地上清扫起来的面渣。樟哥买来老鼠笼,用花生诱捕老鼠。有时,一个笼子捕获两只老鼠。樟哥生一堆火,把老鼠活活烤死,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他家在竹林边,老鼠捕不完。有一次,一只花栗鼠跑进了笼子。花栗鼠在笼子乱窜,被钩子挂着,吱吱地叫。樟哥打开笼门,花栗鼠出不来,他又不敢伸手进去抓它,便一直这样挂着。大伟放学了,见笼子有花栗鼠,扔石榴给它吃。可能花栗鼠饿坏了,抱着石榴啃起来,怯生生地望着大伟。

大伟读小学四年级。大伟有一个堂姐在县城上班,堂姐很喜欢他。堂姐对樟哥说:大伟以后读书了,我接去县城读,村小教学质量太差,耽误孩子。大伟去了第一小学读书,读了两年,班主任死活不接收了。班主任说:我教了二十三年的书,没见过这么顽皮的孩子,老师在讲课,他在班上走来走去,他还抓蜥蜴放进女同学书包,吓得女同学嚎啕大哭,每个星期和他谈心,他答应得好好的,可出了我办公室门就忘到九霄云外,我哪有这么多精力管他。樟哥哀求了几次,班主任还是不答应。樟哥只好把大伟领回家,放在村小读。

村小很近,距樟哥家不足百米。这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路,大伟要走二十多分钟。大伟不是走路慢,而是找玩的东西。路边有一条水坑,水坑有青蛙、癞皮蛤蟆、蜥蜴、蚂蟥、蜒蚰、蜗牛,他都要抓起来玩。玩着玩着,他哈哈大笑。他还追着蜻蜓、蚱蜢,追来追去。没东西玩了,他蹲在地上看蚂蚁。

花栗鼠吃石榴,大伟看得很仔细。他蹲下去看。花栗鼠转着石榴啃皮,吃白白的石榴籽。花栗鼠皱着鼻,眼睛一眨一眨,毛须颤动。大伟提着笼子去诊所,医生胡白看了看花栗鼠被勾住的前右小腿,说:小腿坏死了,要把小腿切除下来,不然的话,花栗鼠会死。

胡白用一块棉布包住花栗鼠,医用剪刀伸进笼子,咔嚓,小腿断了。花栗鼠在棉布里吱吱吱叫。胡白把花栗鼠抱出来,给它包扎。胡白对大伟说:每天都要来换药,免得伤口发炎。

花栗鼠换了八天药,不再换了,但小腿还是用纱布包扎着。大伟给花栗鼠换了一个笼子。笼子是鸡笼。花栗鼠可以在鸡笼里走动。可花栗鼠坐着,不走动。它的小腿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大伟给它苹果,它抱着吃;给它胡萝卜,它努起嘴巴吃;给它番薯干,它塞着吃;给它小鱼干,它一截截啃;给它白菜叶,它吃一大圈叶边。大伟没养过花栗鼠,也不知道它喜欢吃什么,他随手找随手扔给它。它吃得有兴致。

鸡笼里的排泄物腥臭。大伟提着鸡笼去四楼,四楼有杂货间和外阳台。杂货间有三个纸壳箱,一箱堆鸡毛一箱堆鸭毛一箱堆樟木屑,还有几件破农具和破木凳。大伟把鸡毛鸭毛卖了,空出纸壳箱给花栗鼠。他把花栗鼠关在杂货间。他早上起床,牙不刷脸不洗,扔花生给花栗鼠吃;中午去学校前,他又扔番薯干或小鱼干给它吃。花栗鼠听到他脚步声,吱吱吱叫。

一天早上,大伟又去喂食,咚咚咚上楼,拉开门,花栗鼠不见了。窗户是关死了的,会去哪里了呢。他看见门轴下有一堆细木屑,门轴边的木门板被啃出了一个鹅蛋大的洞。花栗鼠跑了。三只腿的花栗鼠跑得不知去向。大伟捶了一拳木门板,自言自语地说:养不亲的花栗鼠,骗吃骗喝的家伙。

傍晚放学,大伟帮爸爸收面条。爸爸玩牌还没回家。大伟把面条一绺一绺捋好,放在圆匾上抱进饭厅。饭厅有一个三角架的木架,圆匾塞进去。一个木架可以塞八个圆匾。饭厅有三个木架,圆匾塞满了,面条也就收完了。大伟的妈妈还在菜地,给菜浇水。他用电饭煲焖饭。他去菜橱找桃酥吃。他进厨房,看见花栗鼠躲在菜橱里吃桃酥。他看着花栗鼠,花栗鼠看着他。大伟说:你这个贼,啃破了门,又来偷我桃酥吃。花栗鼠继续吃。他开心。

暑假了,大伟每天早上给爸爸打下手,顺面条。面条机当哒当哒。他双手托着一根圆竹棍,面条嘶嘶流下来,如一匹瀑布。樟哥问大伟: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会背了吗?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大伟随口背诵出来。樟哥说:书哪有那样难读,你不是会背了吗?用心读书就不会难。

你为什么做面条?你还天天下午玩牌。人都是贪玩的。大伟说。

你这样说,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做面条,是我爸没钱供我读,我读完小学第五册就退学当放牛娃了。樟哥说。

我读书,还给你天天顺面条,还不如让我退学,当面条师傅。大伟说。

你的年代是知识年代,我的年代是手艺年代,年代不一样,端的饭碗也不一样。我爸没学手艺,卖柴养家,现在柴火送人都没人要。樟哥说。

顺了面条,大伟约邻居玩伴去田野玩。天太热,地面烘烤,蒸腾着一股股热浪。孩子们躲在家里玩电脑游戏。大伟不玩游戏,他喜欢玩小动物。他用麻线绑麻雀脚,挂在晾衣杆上,让麻雀飞。麻雀飞一会儿,不飞了,站在晾衣杆上。他敲打一下晾衣杆,麻雀又呼噜噜飞起来,没力气了,垂挂在麻线上。大伟放了麻雀,又去抓蜥蜴。路边草丛蜥蜴多,闪着信子,皮鳞绿茵茵。他做了一个尼龙丝的网兜,网兜扑过去,蜥蜴罩住了。在蜥蜴的嘴巴里,他塞蚕豆大的石头,扔进水坑里。蜥蜴会游泳,游着游着,头下坠,身子竖了起来,尾巴在水面摆晃。

晒面条的晒场右边,有一口池塘。池塘与山边的溪涧互通,水浅但清澈。早晨,妇人在池塘边洗菜洗衣服。樟哥养了五只白番鸭,整天在池塘里戏水,找鱼虾螺吃。花栗鼠趴在板凳上,看白番鸭玩水,吱吱吱叫。大伟抱起花栗鼠,放在白番鸭的背上。白番鸭游着游着,沉入水中吃食,花栗鼠落在水里,惊慌失措地划水,逃到岸上。大伟哈哈大笑。他摸出一把花生,放在脚边,花栗鼠颠着脚跑来吃花生,噗呲噗呲地打着喷嚏。大伟又哈哈大笑。

花栗鼠只有三只脚,另半只脚悬空,身子很难保持平衡,前半边身子斜着晃着。花栗鼠上树,是四肢抓着树,后肢蹬力,往上跳跃。它前肢抓不紧树,往上跳跃,有时会落下来。它没办法在树上跳来跳去。花栗鼠喜欢和白番鸭玩,可白番鸭啄它。白番鸭扁扁的硬嘴,啄下去,花栗鼠卷起蓬松的长尾巴甩过去,吓得白番鸭嘣嘣跳,撒开翅膀逃。

过了一个月,白番鸭不啄花栗鼠了。白番鸭去戏水,花栗鼠跳上鸭背,站起来,吱吱吱叫。

樟哥养了一条黄狗,有八年了。黄狗健壮,温顺,很守家。但黄狗有一个劣性,喜欢叼邻居家里的旧鞋子、旧袜子。叼走的鞋袜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樟哥喜欢这条黄狗,因为黄狗很会在屋后竹林抓野鸡。野鸡在竹林咯咯叫了,要不了三五天,准被黄狗叼回家。听到野鸡叫,大伟会说:过两天有野鸡吃了。

黄狗蹲在门口,花栗鼠就爬到黄狗背上。黄狗去抓野鸡,花栗鼠也去。

水库有一户农家乐山庄,养了上百只鸡、两百多只鸭,台风一夜席卷,暴雨连绵,竹棚搭的鸡舍鸭舍坍塌了。鸡一下子没了窝,往山林钻。老板和老板娘上山抓鸡,抓了四天,仍有三十多只鸡丢失了。

去林子里采野茶的人,见了鸡就去抓,鸡呼噜噜飞出千米之外。采野菜的人说:家鸡成了野鸡,野鸡是鸟,抓不了。它们栖在树上,也在树上过夜。过了三年,据说林子里有上百只鸡。鸡已自然繁殖。有人在林子摸到鸡蛋。

水库与樟哥家隔一道山梁。大伟带着黄狗去抓鸡,花栗鼠也去。林子又盛又密,占了整块北坡。大伟把黄狗赶进了林子。大伟在溪涧里摸青螺。青螺只生活在洁净的山中溪涧,味鲜美,很泻火。他摸了两斤多青螺,黄狗叼着一只鸡,下山了。大伟没看到花栗鼠。黄狗嗯呢嗯呢地叫了一阵,花栗鼠还是没回来。等到晌午了,花栗鼠还没回来。

你算什么狗,你就知道自己回来,你叼一只鸡回来有什么用?你也不知道把花栗鼠带回来。你吃了我多少肉骨头,一只花栗鼠都看护不了,你算什么啊。大伟拎着鸡,边走路边数落黄狗。狗在前面走着,抖着舌头,摇着尾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鸡的翅膀被狗咬断了,垂了下来。咯咯咯,鸡叫得很凶。鸡叫着叫着,大伟哭了出来,又数落鸡:花栗鼠没回来了,你还叫得这么凶巴巴,我生一堆火烤叫花鸡,看你怎么叫。数落完了,又数落自己:贪吃的嘴巴,应该用鞋底掌嘴。

吃午饭,大伟还在流眼泪。樟哥安慰大伟,说:花栗鼠是我们客人,林子是它的家,它回家了,你应该高兴啊。

你知道什么。它少了一条腿,会被蛇吃了被松鸦啄了,还会被其他松鼠和山老鼠欺负。大伟说。

说不定明天老鼠笼又捕了一只花栗鼠。樟哥说。

即使捕了花栗鼠,也没走掉的那只好玩。大伟说。

吃了饭,大伟躺在饭厅的摇椅上睡着了。太阳太烈,大地像个烘房。他晒了半天,头有些发晕。他的脸晒得红红的,像米枣。池塘里,白番鸭在戏水,像白云浮在湛蓝的天空。美人蕉在池塘边开得很娇艳,火焰般喷射。栀子花却开得静娴,芳香习习,白得悄无声息,如一群银喉长尾山雀栖在枝头。黄狗蜷在院子的青石板上,叉开四肢,睡得很香甜。白鹡鸰站在屋角叽叽叽叫。

花栗鼠的尾巴拂在脸上拂在鼻子上,痒痒的,大伟连打了三个喷嚏出来。大伟被尾巴招惹醒了。他抓尾巴,花栗鼠却跳走了。花栗鼠自己回来了。这真是奇迹,三华里长的路,它竟然没有迷路。大伟不懂,花栗鼠在野外会留下气味或体液,作回巢穴的标记。

邻居乔山养一只黑猫,无杂色,壮硕。猫闲不住,白天抓老鼠,晚上还抓老鼠。猫蹲在乔山厨房的屋顶上,监视着四周的老鼠举动。但邻居并不喜欢这只勤快的猫,甚至很讨厌,见了它就驱赶。因为猫喜欢找松软暖和的地方睡觉,在床上或沙发排便。猫还吃鱼吃肉。谁家买了肉,放在灶台上,趁人不备,猫把肉叼走。鱼杀好了,挂在竹竿上沥水,也被黑猫叼走。邻居想晒点风吹肉、风吹鱼做年货,得安排人守着,不然都被猫糟蹋了。防一只猫,比防贼还难。猫悄然来大伟家,有十余次了。它隐蔽着,想抓花栗鼠。有一次,它从菜橱顶上跳下来,扑向花栗鼠。花栗鼠蹲在地上吃红萝卜,梭鱼一样溜走,猫纵身追,追到饭厅,眼见要扑下去了,黄狗扑了过来,把猫叼了起来,摔到门外。猫惊魂未定,喵喵地叫,一溜烟跑了。猫再也不敢来。

院子外有一棵鸡爪槭,种了七年。樟哥在树下倒剩饭剩菜喂鸡喂鸭,鸡鸭喂得肥肥,树却慢慢死了。盐分高,树被咸死了。死树却一直留着。大伟在树桠上安装了一个竹筒,花生、小核桃、苦槠子,塞在竹筒里。花栗鼠在树上玩耍,黄狗蹲在树下。花栗鼠喜欢在树上“遛弯”,乐此不疲。它会在竹筒取食。它用两条后腿(后肢)和尾巴吊在树桠上,唯一的前腿(前肢)伸进竹筒,取出食物,身子荡一下,像荡秋千,身子安稳落在树桠上。大伟哈哈大笑。这个世界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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