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之海
作者: 王海雪1
耀明还在穿开裆裤时,已奔跑在永岛上。当他开始有记忆时,就已发现海水蔓延在他的头脑之中。当他长大成人,去到更热闹的地方接触到那看起来纯粹又粗野的世界,听着那些生猛的骂人之话,总是在心里憋着笑,脑子进水了原来是骂人的啊。他晃着脑袋,觉得海水正哐当地响着。他从小到大,从头到脚,不知道灌进多少海水。作为一名渔民,不进水就是不合格。海水让他的嘴唇永远保持青色,让他嘴唇的皮肤一次次裂开,直到有一对过于坚硬的唇瓣,以至于后来他谈了女朋友,也始终不肯亲吻。
耀明站在海边,小小身躯就像涂了一层发光的染料。这是阳光日抹造就的肤色,只有在白天和月光下才能看到的黑的光芒。他像外太空的流星坠入地球般跳下,他沉下去,呛了几口水,他不怕,不知谁告诉他,学会游泳必须要让肺先喝水,于是,这个有游泳天赋的孩子就在下海的当日无师自通,在海里像一条轻松的鱼。
之后的那些天,岛上的孩子们都学会了游泳。那时他大概七岁,已经有了明晰的记忆。
通常是耀明领头,跳进去,接二连三的扑通声,有时水性好的几个还要负责把其他更小的孩子从海里捞起。沉没并未让他们害怕,反而激起他们与这清澈的海水搏斗的勇气。他们争先恐后地学会让自己在这浅海的底部,跟斑斓的珊瑚与鱼儿一起。
后来,他们玩得更刺激,去被海水腐蚀、落差超过八米的小悬崖上跳海。那时,那里还没成为军事管制区,他们哗啦一吆喝,大家便浩浩荡荡地往那边跑去。
耀明站在上面,望着底下奔涌的海水,那浪花日击夜打,把石头打疼,自然也能把他的屁股打疼,但是耀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他知道该怎么完整地落下去,怎样保护屁股不会裂成水花。
他叫排在后面的人看着,他跳下去。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不知自己是谁家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会经历这样的疑问——他从何而来。耀明觉得自己是从那被海浪敲烂的悬崖上蹦出来的,母亲曾经告诉他,退潮时可以看到的深洞,是他出生时的襁褓,是每一个岛上孩子的襁褓。他们的出生地都一模一样。母亲说这些话,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这里的上午,是一种潮湿的热,这里的风,穿透岛上人们的长裤,把关节灌满风湿,有时在阴凉的天里,那疼才敢隐隐冒出来。母亲会叫耀明用木棍敲一敲这身体的关节,活血化瘀,把这堵塞的经络全部打通。
母亲也在岛上居住,等待一出海就是几个月的父亲载货归来。通常母亲都是跟岛上的婆娘们一起,晒晒鱼干、补补网、做做饭、养螺。闲时,便躲开烈日,在午后吹着吱吱叫的风扇睡觉。偶尔熟睡的口水会把枕头弄得斑斑点点。不过,谁家不都是这样的被子这样的枕头呢。只要在这树下晾晒的被海风吹过的任何东西,最终的归宿都是烂掉。所以,脏是次要的。
耀明的衣服也随着海风一件一件地破,母亲只能一件一件地从老家里带。她捡的是耀明的堂哥、表哥们的旧衣服。
穿那么好给谁看。母亲说。所有岛上的母亲都这么说。然后,大家都看着各自的孩子,那些小小的天真飞扬的身体,在她们面前滚来滚去、吵来吵去、笑来笑去。这笑声引起海的波动,吹出阵阵浪花。不过,烈日下,翻滚的浪花没那么白,也没那么好看。好看是留给未来的游客、留给没跟海一起生活过的人看的,赞美的。对于母亲而言,海则是丰满的粮仓,是世世代代赖以谋生之地。
母亲每隔一两个月,会搭乘轮船到海南本岛,回自己的老家,做一些补给。
母亲经常带的是蔬菜和鸡。鸡笼里塞了几只活鸡,跟她一起在文昌清澜港坐一夜的渡轮。也会带桶装淡水。西沙的岛上,淡水很缺。以前不是很发达的时候,他们自制过滤的海水,用来洗澡洗衣服。几乎所有坐船返回永岛的人,携带的东西都超过了自己的体重。母亲把东西都带上去后,可以休息了。她原来坐着,夜幕来临,在甲板上看天上散落的星光,觉得晚了,就把一床短席铺起来躺下去,半睡半醒过一夜。这时,她最容易梦到丈夫。那船漂浮在海洋中,那人呢,真是微不足道。
母亲每次回到永岛,都要再躺上一个白天才能恢复因为晕船消耗掉的体力。不是每一次都是风平浪静的。不过,她从不对别人说她会晕船,这是不该有的症状,是作为岛上的渔娘之一的隐秘的羞耻,至少她这么认为。她在隔天的早上,会在大家都忙着晾晒东西时大声地说回到海南的见闻。看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她便头晕目眩。海南岛实在太大了,大得自己连镇上的一条街道也走不完。她看这岛上的路,一眼看到海。
这是二十年前从海南岛出发,一路往南抵达的另一座岛——永岛。
没有什么楼房。除了部队的营地,就只有渔民们搭起来的简陋屋棚,还有一些挡台风的瓦屋。这里是远洋捕捞的渔船的避风港,也是渔民们的家。
岛上的阳光猛烈漫长,耀明最喜欢绕着岛走,那花不了多少分钟,这便有一种错觉,仿佛绕着岛走便是整个世界。他的目光无处抵挡海的深蓝。他不知道是他看海,还是海正在看着他。海一望无际,海在风的催促中跟他说话,他似乎懂得海的语言,也懂得海的手势。他的脚是那不算柔软的沙子打造的。他被死掉的贝壳割伤过,但是他不哭。作为渔民的孩子,怎么能在海面前哭呢,你要比这水顽强。这是父亲训他的话。他便看着血慢慢地流,然后自动止住。后来,他的脚底结满厚厚的茧,那些有刺的植物都打不过他的脚底板。
耀明光着脚丫在砂砾上奔跑,耀明穿着破衣裳跳入海里。有一次,一名路过的士兵以为他掉海里了,便跳进去把他捞回来。一上岸的耀明一把抱住士兵,然后笑着跑开。他知道这是新来的。岛上的老兵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岛上的老兵跟岛上的渔民人家都是相熟的。
很早之时,岛上就有了学校,为了像耀明这样的孩子。老师们挨家挨户去动员大人们,让他们把适龄的孩子放到学校。母亲瞅着耀明,她原来想过把耀明送回老家,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但是,耀明喜欢海,耀明的游泳技术越来越好,潜水憋气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说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归来的渔船。归来的渔船并不一定时时装满货物。这里只是一个中转加工站。大型的船只都停泊在潭门港,船只的维修则在调楼镇。
那些踏上陆地的渔民们总是在人群中一眼发现自己的妻子。那是对每个人来说都轻松自由的时刻。耀明见到父亲,跑向父亲,又从父亲的怀抱中挣脱,看一旁的母亲与父亲攀谈,父亲把穿着厚厚长袖、戴着三角斗笠的母亲叫做春向,这是母亲的名字。
耀明独自爬上船,往驾驶室去。他摸着舵,踮着脚透过玻璃望向外面,觉得自己忽然长大成人。也是那天,回来的父亲跟母亲共同决定把他送去岛上的学校。
2
岛上开始有更多的椰子树。慢慢地,在海风与台风的日夜夹击下,越长越高,越长越直。耀明经常抬头看,希望它们快点结果子,帮助他度过漫长炎热的夏日。凉白开没味道,放到嘴里灌进去,透明的。他觉得他的肚子也变得透明,跟黎明前的鱼肚白一样的颜色。环境让耀明对颜色不敏感。课本上有关颜色的解释却让他心生向往。他问老师满地落黄是怎么回事,老师也被难住,作为当地人的老师其实没去过更北的地方,老师想了想,指着照片跟耀明讲了一年里的四季。
耀明哪个季节都不喜欢,因为在这里,只有永不消散的黏人的热气,一望无际的深蓝与时常伴随台风而来的灰。耀明最喜欢灰,灰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太多次,灰让他知道生命和时间可以流逝,就像把海水捧起来时,它们会滑走一样。
天会变色,有时报信的是雨,有时是风。岛在这海洋的包围中,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可耀明站得很稳。他无惧热带低压,他甚至会在不大的风雨天里跑到外面去解暑,在雨下淋个畅快。旁边的孩子看到他,也跑出来。接着,一个又一个,所有的孩子都出来。在这风雨之中叫着闹着喊着,那齐整的声音竟神奇地压过风声雨声,仿佛热带气压最终的过境是因为他们齐心协力的呐喊。他们把自己剥得精光,呼唤各自的母亲取出干衣服,在母亲帮自己擦身体换衣服时,一边顽皮地对骂,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痛快。
只有台风,真正的十二级以上的台风,才会让人们变得严峻。
大概是耀明十岁那年,从菲律宾群岛刮过来的一场巨大的台风,竟将棚前的椰子树拔起,倒地,砸向他家的对面。还好,他们在台风之前都已经转移到安防楼。那次,所有的遮阳棚都被刮倒,有些被刮到了海里。后来,当他在岸边眺望远处的茫茫时,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他问母亲房子去哪里了?母亲说,房子给刚生小宝宝的鱼群居住了。他便坐在海边一边吃木瓜一边想念自己的房子。他去过周边的海底,虽然一眼看下去并没发现什么帆布,那是家的标志。但他还是确信,它们在某处待着。
中午,母亲见耀明没回来吃饭,便去找他。她看到儿子坐在烈日的沙滩上,奔涌的海水一定把他的裤子打湿了。她突然犹豫是否要喊他。母亲也是渔民的孩子。不过她的童年并不在这岛上。她被寄养在做生意的亲戚家,跟她的几个兄弟一起。有一年,台风按照往年的时间与惯例,在她的家乡登陆。他们在亲戚坚固房子的保护下,平安无事。第二天,她却收到父亲的渔船沉没的消息。二十多个人,无一人归。后来在无数个夜晚她总会想起,驶向远方的深海的那条大船,没有导航仪、没有定位系统,靠的只是一个永远指向南方的罗盘。海上的风浪说来就来,让风平浪静的海面变了一副狰狞模样,它像人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这片浩瀚的海洋吞噬了太多的人。
如今,母亲看向耀明,觉得有一点自己的影子,那时她就是这样坐着,期盼父亲的归来。
那时,耀明的外婆从永岛上归来,后来再没去过,她把所有的渔具全部焚毁,彻底成为一名在陆地生活的人。外婆甚至有些怕水,当院子里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外婆便会出现幻觉,仿佛那水变成了瀑布,变成凶猛的海浪,把笨重的船只吹得轻盈。这是凶兆。外婆跟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反复唠叨这个故事。
外婆成了港口的一名小渔贩。这个家庭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平了。它的内部,形成某种默契,母亲的几个兄弟都没有成为渔民,而是成为镇上的泥工,给人盖房子。谁家没有一两件伤心事呢。那二十多个人,正值壮年,都住在镇上相邻不远的地方,然后,他们又被一起安葬在比陆地还要广阔的海上,那是多么豪华的葬礼,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就是生。他们都将是那片海域的保护者,跟庙里供奉的一百零八公一样。日子还是要过,海还是要出的。
后来,外婆的女儿——耀明的母亲却嫁给了渔民。出嫁的那天,办了有渔民习俗的婚礼。
母亲不想让耀明成为渔民。她把耀明喊回去。
家家户户又重新搭棚,似乎见惯了海上天气的变幻无常,父母们都没有过多的伤心。父亲也难得在岛上跟他们待了两个月。港口里的渔船,都有程度不一的破损,男人们修补船只,女人则是搭棚子的主力,小孩们是啦啦队,在一旁呐喊助威,帮忙做一些传递的活计。
这一年,岛上条件仍然简陋,唯一一部电话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几十个人,都是给在海南岛上或外省的亲人报平安的。十来岁的少年们,也夹在队伍里头,用掉一张又一张的电话卡,打掉的却只是一些无聊的言语,和朋友、同学及女孩子。
耀明和朋友们去围观这漫长的队伍,有时会起哄。他们知道,那些打电话的年轻人,被电话线牵住,追不上他们。
也是在那两个月期间,耀明学会了做饭。唯一的蔬菜就是木瓜。那些木瓜树被刮倒了。熟的、生的、老的、嫩的,都被捡回来。成为一日的主食。早上,用小刀把木瓜切开,用手把籽掏掉,便吃起来。中午,是七分熟的木瓜,配稀饭。晚上,是五分熟或者全生的青木瓜被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做成一两盘菜,配干饭。
耀明吃了两个月的木瓜,吃得一看到那些被重新撒下种子发芽的木瓜树都想吐的时候,补给船终于来了。那场台风,对海南临海的所有城市港口都造成重创。许多渔船都不得不拉到临高去修补,或者自己加上师傅给渔船做全面的检查。人生在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所有渔民都恪守的道理。
千百年前传下来的经验与习俗,都是身经百战的前辈们给他们这些后辈的提携。那些巨大的海上变故也被作为教训代代相传。耀明听过别人讲自己的外公。外公犯了一些错误,外公没有回来。母亲告诉他,外公生活在遥远的礁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