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矿姑娘
作者: 周芳1
清宁石膏矿有两个姑娘,程美丽和梅艳方。
程美丽忙,忙着应对矿内矿外众多爱情莽夫。莽夫们癞蛤蟆要吃天鹅肉,对程美丽实施围追堵截,穷追不舍。
梅艳方也忙,矿上第一媒婆花婶带来了很多相亲对象。
先来的是矮个,身上的白衬衣扣子颗颗扣得严正,顶住脖子,像要去赴断头台。裤子熨得笔挺,两条中缝锋利得可以当刀使。梅艳方看了他两眼,说你们聊,我去上班。说罢,转身就走,留给赴断头台人一个厚实的脊背。
又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一进门就自来熟,叔啊婶啊亲亲热热地叫人。梅艳方也不吭声,转身进厨房。花婶以为她倒茶去了,等了一两分钟,不见茶来,来了一把扫帚。男青年来不及收回脚,梅艳方的扫帚直接从他脚背上扫过。
再来的是一个高个儿,长胳膊长腿,头发中分,花衬衣,紧身牛仔裤。这次,梅艳方指着门外对花婶说,出门,右转,去程美丽家,去配程美丽。
花婶偏不出门,她把梅艳方堵在房门口,我的姑娘,你到底要个什么人?你说!梅艳方偏着头不言语,只看贴在房门上的港星画报。花婶说,你说出来,婶子我打十盏灯笼帮你找。梅艳方冷笑一声,你找得到?花婶说,只要他是个人,我就找得到。十盏灯笼不行,我打一百盏灯笼。梅艳方收回视线,轻轻吐出四个字,我要发哥。
发哥?花婶脑子飞转,在婚配青年备选库里急速找寻。我正好从梅家门前走过,花婶拽住我,栋梁侄,发哥是哪个?我一愣,婶子,你找发哥?花婶说你莫管这,你只告诉我发哥是哪一个。我忍不住想笑,便冲着梅艳芳的房门说道,喏,那里。画报上的男人戴墨镜,右手捏着一张烧着了的钱票子,凑到嘴边去点烟。花婶皱起眉头,这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我开玩笑道,婶子,要不,我带你去认识发哥?梅艳方的妈崔桃芝忙说,我也去。
李拐子的“寰球”录像厅正在放《英雄本色3》,梅姐火焰红唇,卷发披肩。发哥嘴角上扬,叼一只烟,微笑着打量梅姐,想去和她搭讪。花婶盯着荧幕问这个人?我说对呀,他就是发哥,帅吧。我的个妈天,我的苕姑娘,我还当是矿上哪个人呢。花婶愤愤然,又道,桃芝,你看到了啊,我那些心都白操了。崔桃芝恨声道,怪不得天天往这里跑。勾她的魂!
见过发哥,花婶消停了一阵子。她可不能弄来录像片子里的人和艳方结良缘。然而,她终是不甘心,嫡嫡亲亲的侄女说媒不成,愧对第一红娘的美誉。花婶去找矿上的播音员程美丽,开口就道,美丽,婶问你件事,你认不认识那个发哥?演录像的。程美丽莞尔一笑,婶,您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个能耐。花婶说,就算你帮艳方一个忙呗……想到两个姑娘近年来的紧张关系,花婶面色讪讪的。程美丽见状,缓了口气道,婶,你不能对艳方透一点口风,说你找过我。
程美丽是个美姑娘,好多年轻人在夜里睡不着觉,为了她辗转反侧。程美丽心高,立志要嫁就嫁有貌有才又有财的清宁城人。如此,败下阵来的莽夫,不说有一个排,起码也有一个班。程美丽稍加整理,把部分名单提供给花婶,又叮嘱道,婶,你要是说找过我,艳方会恨死我的。花婶忙不迭点头,我哪能说呢,不说不说。
披一件长风衣,围白围巾的。
戴墨镜,嘴上叼烟的。
皮鞋擦得锃亮,眯着眼睛笑的。
但发哥就是发哥,他是唯一的那一个。王者之气,英雄之魂,无人可替。梅艳方说婶,你不要再瞎子点灯,瞎忙乎,莫把我家的门槛踏平了。花婶气得跺脚,这艳方太不知好歹了,凭她这条件,能找个什么人?不是自己逞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人家会来相她?花婶说,艳方,婶子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下辈子变哑巴。花婶扭身走人,梅艳方追在她背后喊,你去告诉程美丽,我不捡她的旧破烂。
梅艳方和程美丽自小一起长大,长着长着,长成一丑一美两个标本。在梅艳方面前,程美丽倒不仗着自己美而瞧不起她。去清宁城k歌,看电影,她总要喊上梅艳方。梅艳方只去过两次。看着程美丽那张俏脸,在不同男人面前,时而妩媚,时而娇嗔,时而幽怨,梅艳方有些伤心落意。后来,两人在街上遇到了,梅艳方头一扭,转到旁边去。
发哥一日一日不见人,梅艳方一日一日在街上走。她抬头挺胸,像一只高傲的黑凤凰。上身一件黑色长毛衣,下身一条黑萝卜裤,一双40码的黑布鞋。脸上终日不见笑脸,右眉心处一颗黑痣岿然不动。
2
梅艳方遗传了她爸的体型,壮实,横阔。身高一米六左右,腰围三尺有余,背厚近一尺。是矿上的司磅工。
过秤,核对数量,填写单据,司磅工梅艳方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只是很少和人说话。脸像一块硬石膏,风平浪静。装车工邱林子恶言毒语,说老姑娘的脸,没看头。其实,这张石膏脸也会稍微松动。譬如我问,梅姐,今天看不看英雄?她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反问道,我为什么不看?
“寰球”里烟雾弥漫,我们抽烟,嗑瓜子,边看录像边听林继勇评价片中的女人。林继勇是我们矿上的美男子,情场得意,女朋友多。对于女人的论断,他最有发言权。影片接近尾声,逃亡的飞机上,长风劲吹。发哥紧紧地抱住死在他怀里的梅姐,他咬紧牙关,抽噎着。
格老子!林继勇抓起一把瓜子壳掷向荧幕。英雄如此悲愤,林继勇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发哥,跳哇,跳下飞机,和他拼了。邱林子说。
后面有人轻声喝道“住嘴”。我们回头一看,是梅艳方。她脸上挂满泪水,一副梅姐的扮相,上穿白西服,下穿白裤子。头发烫过了,大花卷披在肩上,嘴上抹得血红。梅艳方走到李拐子身边,说一个月之内,你不准再放这个。李拐子就笑,是你要看的嘛,你说要重看。
梅艳方眉毛一竖,我不准你再放,你没听到?
“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弯,伴我走过患难……”片尾曲怆然伤怀,梅艳方向“寰球”的门走去。是道窄门,她三尺有余的腰身显得更加辽阔。
嗤,老子算是服了她,又喜欢看,又喜欢自找难受。李拐子撇了撇嘴。早些年李拐子在井下做爆破工,炸丢了右腿,矿长恩准他租下职工食堂旁边一间空房子。五十个平方不到,他取名“寰球录像厅”。
梅艳方去派出所寻郑所长。
郑所长,我找你改个名字。
郑所长正在写材料,抬头一看,梅艳方白衣潇潇立在面前。他吓了一跳,忙问,改名字,哪个改名字?梅艳方说把方向的方改成草头芳。郑所长问,你的名字?对,梅艳方改成梅艳芳。她拿起笔,写下“梅艳芳”三个斗大的字。郑所长挠了挠后颈脖,笑道,矿上有十个梅艳方重名了?梅艳方说,只有一个梅艳方。郑所长又说,方向的方不是生僻字,改个啥?梅艳方说不为啥,我愿意。她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郑所长对面,脸上挂了层冷霜。郑所长见火阎王要发作,赶紧说你稍等啊。他溜到隔壁值班室打电话。不一会,梅艳方的爸,副矿长梅得生进来了,开口就吼,说你是魔,你还真成魔了!人家梅艳芳是梅艳芳,与你狗屁关系!
梅艳方吼回去,我就是要叫梅艳芳。
你在老子梅家是方字辈,老祖宗定下的。你改?
老祖宗管不了我。
老子今天就要管。梅得生袖子一撸,要上去扇梅艳方。郑所长一闪身,挡在他前面。
梅艳方眼眶里含着一包泪,怒目而视,你打,打死了,你不后悔。
老子不后悔!梅得生推开郑所长,大巴掌眼看就要扇到梅艳方脸上,后面赶过来的崔桃芝死劲抓住他的胳膊,哀声道,回去,回去。趴在窗口看热闹的一个观众没有控制好情绪,笑出了声。梅得生收回了大巴掌。
事隔一天,梅艳方出现在井下一群男装车工中。只见她的波浪卷发挽成一团,胡乱地束在头顶,佝着腰,两个膀子绷得紧紧的,搬着块百十来斤的青膏。我们井下的活,有割岩,打桩,点炮,充填,装运等,最辛苦的要数搬运装车。装运一天石膏下来,保管你浑身散架,胳膊疼,腰腿疼。怎么把一个女工派下来装运?再说,她还是梅副矿长的千金。我说梅姐,你歇一会,我们来。梅艳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一本正经道,大象能被石膏累死?累死了能叫梅大象?她这一自我调侃,叫我们实在是难堪。林继勇暗地里踹了邱林子一脚。邱林子最喜欢烂舌头,给梅艳方取个绰号“梅大象”。梅艳方这苦活只干了八天,就回到井上,继续当司磅工。梅得生拗不过火阎王姑娘,吃了败仗,心里窝火,独自喝闷酒。崔桃枝在一旁火上浇油,梅矿长,这就是你的铁腕手段?你把艳方弄下去装车,以为把她累垮了,她就不往录像厅跑?你看,她越看越是劲。你还出个狠招?还铁腕?自已丢自己的脸!
不知怎么的,矿上男女老少都晓得了发哥在勾艳方的魂。有些人从没去过“寰球”,也特意去了一趟。他们看到梅艳方斜靠在“寰球”的椅背上,看到发哥潇潇洒洒,眉眼微笑。发哥这柄温柔的熨斗,一寸寸熨过梅艳方酸痛的四肢。
梅艳方追着周润发的片子看,《喋血双雄》《赌神》《英雄本色》……她最爱《英雄本色3》,看一次哭一次。英姿飒爽的梅姐芳华逝去,当然值得一哭,但她更哭发哥。发哥失去了梅姐,他望着苍茫的天空,无声地哭泣。梅艳方心里疼得不行。如果能穿越银幕,梅艳方就穿过去。这样,大伙就会看到石膏矿的梅艳方怀抱着发哥,发哥怀抱着香港的梅艳芳。
我们叫她梅姐,也不能平复她的心痛。除非改名梅艳芳,活在发哥的世界里。
3
程美丽去清宁城交男朋友时,梅艳方要么去“寰球”,要么绣手绢。梅艳方虽然身形似一座铁塔,但她的手很女孩子气。绣花绣朵,飞针走线,非常灵巧。在白棉布手绢上,只见她的针线上下左右来回勾织穿梭,不一会就绣出一个图案。不是花不是朵,是一个字“发”。我们马上想到了《上海滩》的发哥,发哥西装口袋里永远插着条白手绢。
人们在青石板上走得踏踏的响,本想径直走过梅家门,又实在忍不住,要去瞅一两眼绣手绢的梅艳方。梅艳方低眉顺眼坐在门口,面色安宁,她静悄悄地绣,静悄悄地笑。她扎下去的每一针,都是通途。她念他想他的气息透过针眼,去向无名的地方。有那么一天,这些绣了字的白手绢会插在发哥口袋里。
有一次,崔桃芝不经她同意,擅自把针线包拿进房里,梅艳方沉着脸说,怎么,我绣个手绢也丢你的脸?崔桃芝气得说不上话来,她不晓得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生了这个火阎王。你绣绣绣,能绣出个活人来?即使你爸是个副矿长,你也不能挑三拣四。你能比人家程美丽……想到这里,崔桃芝赶紧刹车,哪有做妈的嫌自己女儿丑。怨言却不由分说,尽在她心里翻腾:我看你花婶介绍的人,个个都行。你吃了迷魂汤,迷一个演电影的。你连他一个手指头一根头发丝都够不到。那是你能想的人?
青石板上,踏踏声过后,传来一阵高跟鞋声“噔噔噔”。梅艳方抬头,及时捕捉到程美丽的眼神。梅艳方有必要非得坐在门口绣“发”不可?如此这般,为的哪一出?程美丽眼里疑疑惑惑。梅艳方冲她一笑,有些意味深长。穿堂风从后门吹过来,吹动梅艳方的卷发,扬起一道温柔的弧线。
97年元旦,叫我们日思夜想的程美丽终于要出嫁了。矿上老规矩,出嫁这天,要找十个未婚姑娘当“十姊妹”,陪伴在新嫁娘身边。崔桃芝担心梅艳方不肯去,伤了两家的和气。梅艳方却收拾完毕,去赴“十姊妹”会。仍是黑色长毛衣,黑色萝卜裤,黑布鞋。
红棉被,红枕头,红桶,红脸盆,红凳子,红皮箱,红灯罩,红口杯…… 新人程美丽穿件玫瑰红的金丝绒旗袍,发髻上插朵红玫瑰,面色粉红坐在床沿上,半侧着头。十姊妹中的刘莉平正往她头上喷香水。梅艳方这团黑影一进红闺房,光线顿时暗了不少。艳方姐,你来了,快来看。刘莉平嘴巴甜,见了梅艳方赶紧招手。程美丽也连忙扭头,欣喜地叫了声艳方。梅艳方也不回应,粗胳膊一拐,将刘莉平拐到一边,说没有枝叶哪来的花,拿过来。她大手一伸,刘莉平忙将丢在床上的一根细花枝递上。果然,在枝叶簇拥下,玫瑰显得愈发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