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作者: 江洋才让

我拽着牛尾,感觉自己正变成一头牦牛呢。起初,一股麻飕飕的感觉在头皮上蔓延,穿过乱糟糟好像炸开的发型,头发上肯定结了冰凌子,一根根被风敲出奇怪的动静。我本来就是个话多的孩子,所以,嘴里大声喊开了:不好,头上要长牛角了。若是在平时,肯定会听到大人们报以一声声的呵斥。把话给我咽回去……你这孩子咋这么讨厌,哪都有你。走开……走开……走开。一个个躁动的声响钻入我耳朵。

也怨不得人,我确实话太多。爷爷没去世前,在牛圈里教育我。■话尽量少一点行不行?有时把想说的话尽量咽回肚,即使不能当饭吃也不会有人敲你的头。你摸摸,前天头上的包还未消,今天这儿又多一个。奶奶没去世前,也在羊圈里训诫我。■嘴里的舌头不要跳得高,要用你珍珠般的白牙齿紧锁住。少说话,就少惹人。少惹人,就不会挨骂挨打。阿爸阿妈在这方面也没少管教。有人向阿爸告状,你儿子 ■竟然把我屁股上长黑痣,黑痣上有一撮白毛的事到处传,真是一个话多的孩子。阿爸的手便时不时扒拉我的脑袋,脚时不时上去踹我的屁股蛋蛋。有时掌握不住力道,我被踢到了床底下,或者塔卡土灶前的灶灰里。有时,阿妈也揪着我的耳朵,从屋里拉到屋外,屋前屋后屋左屋右地转一圈。你能不能给我少讲话,一张口就惹人。我感觉自己的那对招风耳就是这么形成的。我知道自己改不了啦。

忍不住,嘴里的话又冒出来。即使风在拔高自己的啸鸣,嘴里的话还是像冰疙瘩一字一顿砸到雪面上:我,头,上,长,犄,角。手,脚,会,不,会,变,成,牛,蹄,子?

话一出口,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心里一咯噔,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凝重。

脸上的表情凝重了,这时候,没人能瞧见。我感到头上的那两根牛角像蓄足力气,长出来。撑开头皮的一刹那,就听得嘎嘣一响,好像要惊走自己的魂灵。哪怕我还算有些胆量,可仍有几分担忧——既然头上长出牦牛角,我有何面目见人?这副样子不被乡里人笑话死才怪。耳中立时冒出乡里人嘲笑的话语。看,■上长出了一对乌亮的牛角啦。呸,好像传说中的朗达玛……心里不由涌上来一阵烦躁。脸立时被碎雪糊住。夜好像绷在我拽着的一根牛尾上,荡来荡去。我感觉自己拽着牛尾巴的手竟然也在变化。小手的每一骨节,哒哒哒地颤动,痉挛,变成牛蹄子。两只手相互一碰,嘎嘎有声。跺跺脚,双脚竟然也像两根钢筋般砸入雪地,碰伤地表的石头。紧接着,感觉全身的骨骼像电流穿过,全身的皮肤撑开又收紧,牛毛好像涌动的水冒出来。

我一低头,看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头牦牛。乌黑的牛毛在胸前被风吹出毛旋,四蹄没在雪地,牛尾被风摆弄得荡来荡去。我脑子里不断复盘白天下雪的情形:大概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吧。刚开始,雪一定是在高空肆虐。后来,来到地表被一群臭流氓般的风耍闹起来。所以,夹杂着雪的风变成了白毛风。雪多大风就有多大。爷爷奶奶曾讲过,遇到白毛风之时,就得把牲畜拢在一处,围成一圈,待住不动。阿爸阿妈也曾讲过,这种时候,不是你放牧牛群,而是那无数的碎雪被风使唤成鞭子,牛群很可能会随着风的驱使沿着风向游走。那一头头牦牛,果然跟随风雪的轨迹,毫不理会我这牧民的存在。对的,我真的变成一头牦牛了,内心突然涌来一股悲凉——这些牛会不会驱赶我?它们肯定会把我当成一头来混群的牛。

果然,众牛围过来,用铜铃般的牛眼盯着我。犄角嘎嘎嘎地碰撞。纷乱的牛蹄声乱糟糟砸到我耳中。本能驱使我转身跑开,顺着缓坡,撒开四蹄……倒霉透了,身子因为习惯于两条腿走路,居然绊倒了,整个躯体像一根木头噗噗噗地滚下去,撞到藏在雪地中的一块坚硬的大石之上。嘭,我眼冒金星,头脑中嗡嗡一片,突然看到爷爷出现在对面——是的,爷爷还是穿着他老旧的皮袍,风雪扑面吹拂他的白胡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前脚踩出一个雪窝子,后脚也踩出一个,前脚拔出来,鞋子竟然被雪地拽住不放。爷爷将手一探,一掏,也顾不得穿,拎着鞋,一步步来到我身旁。我侧躺在雪地,一只牛眼被埋在白雪之内,好像是谁要冷藏我的眼珠子,而另一只却看着爷爷跪在我身边。我也不知他怎会知晓这头牛就是我。■镇定点,不要睡了。也许这一睡你会变成冰镇牦牛。爷爷说着,抓住我的犄角移动我的身子。雪夜在旋转。我的身子被爷爷在雪地中划拉开痕迹。哎呀呀,没想到你这么沉。这时候,我的一只露在外面的招风耳,听到爷爷的声音居然变得柔和起来。

■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头牦牛呢?我心里说,亲爱的爷爷,这我哪知道,如果我知道也能告诉你,你也不可能听懂一头牦牛的话。爷爷好像能听到我心里说什么,他又说,哦,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事情总归是有根源的,否则说不通。我心说,说不通的事太多了,爷爷,就像你这会儿出现在雪夜,难道你不该向我解释解释吗?爷爷说,在人们(当然也适用于一头牦牛)的意识里,当遇到困境时,总是希望自己的亲人来帮忙,所以我是你想出来的。我躺在雪地里,风呼啸碎雪凌乱。怎么,你不相信?不相信也对。不相信才会使你的思维加速,脑子运转快,说不定你就会站起来。爷爷说,来来来,让我扶你起来。说着,爷爷从印着自己皮袍褶皱的雪地中站起来,走过来,抓住我的角。我的角被雪擦得锃亮,让他的双手不住地打滑。爷爷不气馁,尝试到第三次,竟然使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复苏。我铆足了劲,顺着爷爷的拉力,站起来。肚腹下的牛毛上沾着雪,身子摇摇晃晃,耳听得一阵噼里啪啦踩踏雪地的声音,奔突而来。——我的二十一头牦牛在斜飞的碎雪中黑压压出现在我面前。看来,他们真把我当成一头来混群的牛了。可恶,这一张张牛面孔,对于我来说简直太熟悉。

闸瓦牛,不要用铜铃似的大眼睛瞪着我,我知道你不晓得我是谁,所以不知者不罪。还有你,木央玛,凑什么热闹,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从山上冰冻的溪水滑下,差点就跌下悬崖,也不反思反思,还不是粘在冰面抖动的塑料布吸引你,好奇害死牛的事也是常有的。还有加或,衮嘎,白鼻僧扎,短尾巴图样,断角果果,湿鼻嘎嘎。你们一个个胆敢逼迫主人,成何体统?

我一着急,居然语速加快,一连串的话敲打着我的牙齿甩出来,传入耳中竟是一声长一声短,短短长长的牛哞。我不晓得自己嘴里的牛哞,是不是对我原话的翻译,但看那二十一头牦牛,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估计他们什么讯息也没收到。

我恼怒地摆摆头,甩甩牛尾,将肺里的气息,呼呼从鼻孔排出来。可恶,他们竟向我摆摆头,亮亮头顶永不服输的武器——犄角。牛蹄子随之凌乱地踢踏,后来,竟然变成声律一致的踏动。噗噗噗噗,好像战鼓擂动,肃杀之气顿时在雪夜弥漫。不管怎样,这声音确实吓到我。眼看着,那二十一头牦牛,摆出的阵仗夸大自己的气势。不仅如此,他们跟随节奏,牛哞连天,而后,队伍的中央自动散开一条通道,一头健硕的牦牛,缓缓地走出来。

我当然知道,这头牛在气势上实施着血脉压制。如果现在再配上一排渐次打亮的排灯,效果一定很震撼——省省吧,阿哈玛,化成灰我也认得。不要以为在牛群里,你体型最大,就自以为是,要知道时光飞逝,总有一天头牛的位置不再,那时你哭鼻子都来不及。说件事,今早若不是我对阿爸犟板筋,你现在已经被他卖到牛肉贩子的棚屋。我的眼前立时浮现今早阿爸和我商量卖掉阿哈玛的场景。阿爸手里的一碗热茶袅袅地冒着热气。在卖牛这种事上,阿爸阿妈从来都和我商量,他喝了一口茶,问:

■你说说如果家里要卖牛,你看卖哪一头合适?

我看,卖哪头都不合适。也不知你咋想的,为什么要卖牛呢!

阿爸看到我表情笃定,一副不好商量的样子,就努努嘴示意阿妈说话。

我阿妈可没那么傻,她打圆场的水平从来都最高。我看,这一次,你一定得听你阿爸的,你阿爸也得听你的,家里的两个男人一商量,事情就会变得圆满。

就是。阿爸接过话茬。我看,把阿哈玛卖了如何?因为,牛群里就属阿哈玛个头大,能卖个好价钱。

我气不打一处来,阿哈玛一定不知当时我挺起胸脯,用最大的声音对着阿爸喊,不,阿哈玛是头牛,你把头牛卖了,是想让一群牛没了首领,漫山瞎跑变成野牛吗?

阿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头也不回,赶着我的一群牛出来了。一路上,我还在琢磨如何才能使阿爸打消卖牛的念头。可现在,这一头头的牦牛,一点也不体谅我。尤其阿哈玛,竟然像一辆牛式坦克,向我逼过来。他用碗口粗的犄角抵住我的双角,低下头,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凶光。他一用力,我感到自己的身躯竟然在雪地中滑动。他推着我在雪中滑,向着雪地后方那一条深沟。我,当然要反抗。我拼命用两条后腿做支撑,前蹄在雪地中使劲扒拉,刨开雪,只要找住支撑点就足以减缓他的势头。当然,若我没变成一头牦牛,我还是有对付他的方法。平时,只要阿哈玛调皮,不听话,我就会用抛石绳甩出碗大的石头,咔吧,击打在他的犄角上。他那凹痕累累的犄角就是这么形成的。

但此时,雪夜中凌乱的碎雪竟然使我感到自己的眼珠湿润起来。不,我不是在哭。目前的处境是,只要他把我顶下沟,我真有可能变成冰镇牦牛。哎呀呀,不得了,我一回头发现自己离沟只有五六米了,从这掉下去,落差足有十一米,这可如何是好?这时候,只有让他认出我是 ■那个时不时骑在他身上的十三岁的■他才会停下来。我一着急,就想到我常常唱起的歌谣。词是我自编的,曲调是奶奶常哼的无词调。——你呀,也不知山是不是酥油堆的,河是不是自己的两行泪流下来。你呀,什么也不懂,你呀,让我好难过。

我连着将这歌谣,唱了好几遍。

回头看,离沟只有一米的距离。

半米。一尺。

三寸。

二点五寸。

被两只碗大的牛蹄推挤的雪无声地往沟里掉。

完了,这难道就是我变成一头牦牛的最终归宿?我一闭眼,心里发出一声长叹。突然,耳边传来应和我歌谣的调子,一声声穿过碎雪和风的呼号,简直就像我哼出曲调的完美注脚。哎呀呀,是狼嚎。声音逐渐变得昂扬起来,引得阿哈玛停下来,侧耳听。

听。所有的牦牛都开始听。然后,阿哈玛好像听出了什么。其它牦牛也感到了狼嚎声的刺耳,足以引发内心的惊惧。不消说,牦牛们顿时紧张起来,牛眼里闪动无法掩饰的惊慌。阿哈玛也如此,他硕大的脑袋抖几抖,而后转身跑开。四蹄踏碎积雪,雪花四溅。其它牦牛尾随在后,好像学习头牛的奔跑姿势。对的,他们跑开,蹄声开始共振——你不知道,当时我确实感到自己由于震动,身子不断往下滑。所以,我使劲用两只前蹄往前扒拉。还好,前蹄终于扒在雪地中两块石头上,或者两块冻硬的土块之上。反正,那时候没办法细究。我一用劲,身子就离沟远了些,后蹄也蹿上来,带动身子一下子离开沟沿好几米,再动,又是好几米。一个安全的距离产生,使我明白危险解除。可面临的选择,却像是一块金币的正反面:一是离开我的二十一头牦牛,向着雪地前行。阿哈玛带领牦牛像一个黑色箭头,在雪地中标示自己的方向。而我只需向着相反的方向,就没什么麻烦找上一头被看作来混群的牛。二是依然跟随阿哈玛的步伐,这样,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某种程度的危险。要么,被犄角在身体上戳几个冒血的窟窿,要么再次被驱赶,像一条丧家犬般地逃命。

我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来回回,心里不住地权衡,我该怎么办?眼瞅着自家的二十一头牦牛,像是疯掉的黑箭头在雪夜纵深前进,我想我到底是一头牦牛呢,还是一个牧民?但不管怎样,阿爸阿妈的话还是从我的心头升起来——■牧民的宝是牦牛。没有牦牛,哪有牧民的幸福生活。所以,你要保管好家里的牛群,少一头都不算是一个好牧民。■你给我记下了,再怎么也不能放弃自家的牲畜,除非天塌了地陷了。可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雪夜,一切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想到这儿,我晃晃脑袋,好像对风和雪的示威。侧头探入黑箭头标示的方向——很快,就追了上去。鼻孔里充斥着碎雪,眼珠子上似乎蒙着一层稀碎的白布。

阿哈玛,停下来。你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奔跑有多危险。一个新的问题横亘在我们面前。你,不停地带着牛群奔跑,可你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绕着一个圈,在雪地画一个圆。尽管我不停地呼喊,可你好像根本不在乎一头牦牛的呼喊,哪怕他是想给你提个醒。

风突然止住了。雪也开始变小。四下望去,我认出阿哈玛的慌不择路,竟然将牛群带到勒沃普。我来过这里好几次。现在,看着狂躁的牛群竟然停不下来地转着圈,脑子里突然萌生出一个计划。找人帮忙。——只要有人大喝一声,甩动抛石绳给阿哈玛来一石头,他就会清醒。我踩着雪,开始离开牛群。当然,我的离开是为了拯救他们,是为了更好地返回。我踩进雪地中的小河,四蹄浸入水的那一刻,感觉冰凌挂上四条腿,叮叮当当,洒一路的乐音。眼前分叉的小河,竟然闪耀着难得的白光,所以,牛蹄一旦踩上去,便好像踏在河水的骨头上,发出一阵阵嘎巴嘎巴的脆响。对的,现在不是关心河水的骨头被踏断几根的时候。我沿着河往北,再左拐,还好,即使大雪也没有完全埋没山的地标。当然,好消息和坏消息是并存的。好消息是:往前再走一阵儿,会有人住在这儿。坏消息是:人很可能还在闭关,帮不上什么忙。也许,这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但不去尝试,我心难安。所以,我顽固地晃晃牛脑袋,四蹄噗嗤噗嗤地踩入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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