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短篇小说)

作者: 程惠子

作者简介:程惠子,女,1996 年生于西安。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小说及非虚构作品见《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中国校园文学》《青春》等刊,有作品被选刊转载。曾获青春文学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陕西青年文学奖。

还未到黄昏,街边的白铁卷帘门就道道铡下,哐啷哐啷的声音此起彼伏。入了秋,接连半月都落雨,两边铺头生意难做。这条街年代久远,蜡青一早松泛,又兼平日里许多细路仔[1]在这里挖土凿石,撬下石子好去追打街角的猫,旧疾更添新伤。晴日还好,尚能容下一部车颠簸驶过,到了雨水天,水凼遍布,泥沙俱下,莫讲行车,行人只街口望一眼便知难而退。偶有一两个细路偷跑出来,穿雨鞋在街上踩水,伴随着阵阵尖叫,一脚踏入水凼,故意将水溅起很高。不用多久,便有钴蓝色的窗在头顶拉开,刺啦一声,沉积的铁锈被撕开一个口子,跟着探出一张发黄面孔,放开喉咙冲下面喊:“衰仔!作死乜?[2]”

趁街口的陈阿婆还未落闸,阿爸买来两只钵仔糕递给阿才,将先头嘱咐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阿爸问阿才:“我先头讲乜嘢话?仲记唔记得啊?[3]”阿才一手一支钵仔糕,左右盯住一阵,最后把右手红豆那支放入口中。陈阿婆短筒阔封[4],吟吟沉沉[5],她的孙子站在祖母身旁,头未及台面高,踮脚张望。他睇见阿才食糕,伸出手指道:“傻西西,食雪批。”陈阿婆闻声立时一掌打在孙子头上,但那一掌显然不怎么疼,做样而已,小孙子依旧跳着叫着。阿才吃完右手的糕,又对着左手桂花味的那支望了一阵。钵仔糕清透明亮,在阿才眼中慢慢变形,仿佛能看到另一个世界。他稍稍迟疑,将糕换到右手,然后缓缓放入口中。陈阿婆向阿才父子道歉:“佢仲细唔生性,唔该。[6]”说完拿起另一支糕要塞给阿才,阿爸连忙摆手,拉阿才离开了铺位。行返屋门口,两支钵仔糕都食完,阿爸撑着伞蹲下来,再一次交代阿才:“记住啊,唔好唔记得啊。”

阿妈守在摊前还未闩铺。摊前满是积水,阿妈从屋里扯来长长的电线,悬了一只钨丝灯泡在头顶。光铺泻在台面,亦照亮了脚底的水。一只青蛙由水面跳过,水花清凌凌,转眼又遁入黑暗,入秋后青蛙很难再见,未知它还能活多久。

没有人来,阿妈就对着面前的一点光穿珠子,银色的粒米珠,不及小拇指甲一半大,穿一串两毛钱。阿才记得这个数字,是阿弟告诉他的,说这话时阿弟在他面前比出两根短短的手指,“两毫纸啊,唔系两蚊噶,十个两毫纸先系两蚊噶。[7]”

阿弟还在上幼稚园,已经可算阿才算不到的数字,阿妈总账时常揽住阿弟,教他认钱算钱,还握着他的手教他扱印。图章在纸上轻轻一落,阿妈拧转身收好,阿弟还想要玩,被阿妈哄住了。“月月盖章,月月入账——之后嘞?”阿弟想了想,继而接口道:“得心应手,长赚长有![8]”

阿妈摸着阿弟的头笑笑,连阿爸也夸阿弟聪明。他们时常在饭桌上出题,让阿才和阿弟算那些数字,五加二得几,八减六得几,一开始阿才还能跟着答几道,后来就变成了阿弟一个人的游戏。他们笑阿才,阿才也跟着笑,他坐在一旁抠手指,十根手指伸伸缩缩还不够用,而阿弟早已报出答案。阿弟喊:“我赢大佬啦。我赢阿才啦。”阿妈说:“做乜嗌到拆天咁?你赢佢系应该嘅嘛。[9]”

阿爸帮忙把台面上的东西收起,无人帮衬,他们预备埋闸。台面上常年摆着那几样东西,卜卜星、星球杯、佳宝陈皮丹、梁丰麦丽素、济公喉宝,等等,还有玻璃樽装的亚洲沙士和维他奶,有时会有细路将汽水倒入胶袋打包带走。阿爸把摊前的冰柜推入内屋,夏天过去,前来买冰的人越来越少。冰柜里大多是五羊冰糕和蛋筒,偶有几支和路雪和雀巢,很久都没有人买。

阿才印象中只吃过一次雪糕,是阿爷拿给他的,那时候还没有阿弟,似乎也没有阿妈。阿妈有段日子是不在的。他们跟他说,阿妈出远门去了。阿妈一走就是很久,走之前,阿妈将阿才的衣衫同玩具都洗了一遍。阿才等啊等,等到天光一日日暗去,手里的玩具布熊都已变黑,阿妈还未归返。等阿妈终于返回那日,阿才望住阿妈,已全然不认得她了。彼时阿才五岁多,早已忘记了阿妈的模样,但他朦胧地记得,阿妈抱他的时候,卷发蹭住他的耳朵,痒痒的。

现在阿妈没有卷发了,她的头发紧紧贴住头皮。阿爸催促阿才:“叫咯,叫阿妈。”阿才放下手里变黑的熊,应声叫:“阿妈。”阿妈走过来睇一眼阿才,伸出手在他头上摸了摸,随即转身进屋。阿才呆在原地,忘记捡起脚下的黑熊。后来它再未被洗过。

阿妈不在的那段时间,阿爸也时常不在家,阿爸早出晚归,一日在家吃不到一餐饭。陪伴阿才的除了黑熊,就只有阿爷。不记得是哪一个晴日,阿爷将那只可爱多的蛋筒递到阿才手里,粉色的雪糕映衬朱古力脆皮,如梦如幻的颜色,阿才望到几乎痴,雪糕融化在手心浑然不觉。阿爷轻抚阿才的头,他的手骨骼分明,每个指头只有半片指甲。阿爷年轻时做木匠,人家讲,十位木工九断指,平刨机一过,十只指尖被削去一半。从前阿才喜欢牵住阿爷的半截拇指,继而含在口中,在牙齿间来回轻蹭,后来阿爷怕他牙齿长坏,只隔着嘴唇帮他按摩,轻轻擦去流出的涎水。

阿爷眯眼望住阿才,那只残损的手掌包裹住阿才的小手,将冰淇淋往他嘴里送,“食啦,食啦,唔好畀你阿爸睇到啊。[10]”嘴唇碰到雪糕那刻,阿才就被那冰凉甜美的滋味击垮了,吃到后来,他恨不得把鼻子拱入蛋筒,手上流淌的汁液也舔得一干二净。阿爷在旁边看着,双眼笑眯眯。他头发花白了,两颊瘦得凹进去,若非笑着,会显得有几分恐怖,好在面对阿才时,阿爷常常是笑着的。

阿爷习惯躺在那把竹编的躺椅上,汗衫尽薄如纸,领口已经泄了,松垮垮地垂落,露出胸前的老人斑。后来阿爷的眼神日益混浊,话越讲越少,身体贴住躺椅,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薄一层。阿爷说自己吹不得风,平日只拿着蒲扇轻轻摇。最后不动了,扇子停落他的胸口,泛青的口唇半张。

如今那把竹椅已经塌了,堆在客厅的角落,无人去坐,只勉强放了几本阿弟的小画书。阿爷也不见了,阿才再未见过阿爷。但与此同时,茶余饭后又听他们频繁提及,要阿爷在才行,要阿爷的证明,没有阿爷的证明做不成事——仿佛阿爷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不在这里住了。透过冰柜的玻璃,阿才看到里面装着粉红色可爱多,说实话,阿才已经有点忘记雪糕的滋味,只恍惚记得那目眩神迷的感觉,明明暗暗。阿才问过阿爸,阿爷系边度啊?[11]阿爸不理,只把蒙尘的小画书拿下来,再用棉布将脆弱的躺椅擦干净,又把画书放回去。阿才再问,顿时换来阿爸顶着一双红眼的怒视,吓得他即刻住口。

窗外的光洒在躺椅上,将阿爸的背影勾勒出一层毛边,阿才见阿爸握住躺椅的扶手,半蹲半跪,缓缓将脸贴了上去,曾经茂盛的后脑光了一片。阿才想,阿爷几时返嚟呀?[12]

在阿弟去幼稚园之前,阿才大部分的时间都同阿弟一起,阿爸阿妈给阿弟买了很多玩具,积木、篮球、小汽车小火车、唱歌的马骝、跳舞的红毛鸭,等等。阿弟有一只玩具箱,所有玩具都放在里面,每次玩玩具的时候,阿弟都将那些玩具哗啦一声倒出来,星星一般撒满地板,阿才就同阿弟一起玩那些玩具。那只会跳舞的红毛鸭刚买来时,阿才同阿弟都不识玩,两个人围着鸭到处捏捏戳戳,鸭仍安静地立在原地不动,忽然阿才不知怎么碰了一下鸭的脚板底,鸭立时开始摇摆跳舞,阿才高兴地喊:“我识玩啦!我识玩啦![13]”阿弟盯着跳舞的红毛鸭,有点高兴,旋即又有点失落。阿弟喊:“畀佢停低!畀佢停低![14]”红毛鸭未停,继续摇摆着两翼,还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圈,阿才伸手去抓鸭的另一只脚板底,鸭于是听话地停下了。房间里恢复了安静,阿才、红毛鸭、阿弟,各自相隔一段距离坐着,好似一段均衡的等差数列。

突然阿弟哭起来,抓起鸭朝阿才打去,阿妈闻听到哭声,从前面跑来一看,鸭掉落在阿才怀里。阿弟委屈地扑向阿妈,口齿不清地讲着红毛鸭的故事。阿妈听了几句,帮阿弟擦干眼泪,转头骂阿才:“做大佬嘅,仲同细佬抢嘢玩?[15]”阿才想解释,但舌头不听使,刚张了张口就结巴着讲不下去。话还未讲完,阿妈就抱起阿弟走了。阿才把玩具一样一样收回,他将红毛鸭放入了箱子最深处。

自阿弟去了幼稚园后,那只玩具箱就很少再打开了,有时阿才也会想玩玩具,尤其是那只红毛鸭,但阿才不敢像阿弟一样,哗啦一声将玩具铺满地板。慢慢地阿才就忘记了玩具箱的事。阿弟白天不在家,反倒是阿爸在家的时间多起来,他睡到中午才起身,起来后不洗不漱,闷住头就坐在枱[16]边吃饭,吃完又返回床上睡觉。阿才看得出来,阿妈不太高兴,她盛饭时将饭碗重重放在阿才和阿爸面前,吃饭时也不讲一句话。等阿爸回到床上,阿妈就将饭碗哐当哐当丢入水池,边刷碗边对着水喉碎念:“千拣万拣,拣个烂灯盏。一家死蛇烂鳝!污糟邋遢!行衰运到几时啊,衰到贴地![17]”

阿才发现,有时候阿爸并不是真的在睡觉,只是躺在那里玩手机,阿爸的手机上有一个麻将游戏,他将手机关了静音,默默在那里摸牌打牌。阿才行到床边问:“阿爸,阿妈点解发嬲啊?[18]”阿爸盯住手机屏幕,手指点来点去,并不回答。阿才又问:“阿爸,你做乜唔翻工呀?[19]”阿爸的手指不动了,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阿才直直站在床边,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给面前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手机被阿爸反扣在床上,像一面墙轰然倒塌,阿爸露出被枕头压到变形的脸,他盯着阿才,两条眉毛拧在一起,“阻头阻势!信唔信我收你皮![20]”阿才赶紧挪开了身体,阳光瞬间又洒满了床铺。

阿才家的士多店最早是由阿爷开的。墙上的营业执照还印有阿爷的相片,相上的阿爷面珠墩鼓鼓,一双眼睛笑眯眯。阿才出生那年,阿爷停下木匠的营生,开了这间铺头,他曾寻来一蚊[21]杉木方,用砂轮机细细推平,再拿砂纸打磨,最后用红色油漆在木板上留下醒目的四个字,“阿才士多[22]”,并把这块板悬在小店门前。随着阿才的长大,这个名越来越少地被人提起,过往的细路只将这里称作“傻佬士多”。“去边度食雪?傻佬士多!”这让阿爸阿妈感到不快,却又无可奈何。阿弟出生那年,阿爸阿妈曾动念将铺头换成阿弟的名字,但换后发现并无太大作用,挂了新名,大家还是依循过往的称呼,心中只会愈发别扭,索性将前面两个字涂掉,只挂“士多”二字在门前。对面卖糖水的阿婶笑话:“唔好自己扼自己啦,傻猪仔唔系你屋企嘅乜?[23]”

阿才并不知由他的名字生出的这些波澜,他只识得那张相片。相片尘封在框里,日久天长,边缘已经褪去颜色,阿爷还是没有回来。

阿才盼阿爷,不单是为了雪糕,阿爸日益稀疏的头发与时常通红的眼睛,阿妈成日叹气变作炮仗颈[24],他模糊地感到这些变化都是在阿爷不见后发生。但阿才不敢再去问阿爸,只在另一日寻来阿弟,悄声问道:“阿弟,你知唔知阿爷系边度?”阿弟笑说:“我当然知啦,我一早话过,阿爷被佢哋匿埋咗[25]。”阿才不明,又问:“阿爷被匿埋系边啊?”阿弟用手指点阿才的脑门,“你系痴嘅?就系呢间屋企呀![26]”

这条街的两旁都是做小生意的铺头,多半是拿自己家的房子做了门面。钵仔糕、鱼蛋粉、红豆糖水、云吞面,卖的东西成本不高,靓正平宜,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从前在街上,各家均在卷闸门前支几张枱供食客来坐,铺头与铺头并无分明的界线,连碗盏亦可互通。吃完炒粉的食客周围闲逛,韭黄味道浓郁的例汤端在手中,边呷边去买冰。刨冰铺的老板黑口黑面,说生意麻麻地,食客安慰一阵,又讲揾食一样艰辛,累去半条命。两条人字拖碰一碰,负累消解一半,世界仿佛就这么大,被汤水和汗水填满,混沌中鼓胀着勃勃生气。等深夜闸门一落,烟火渐熄,一日的波澜慢慢平复,又等第二日的晴雨。

不知哪一日起,渣土车从四面八方驶来,越积越多,嘈喧不止。风向易变,人心也就散落,谁都明白,整条街不再是这些人的地头。周围高楼逐渐林立,熟人纷纷搬走,今时不同往日,检查同整顿频仍,风头火势,生意越发难做。又有消息传来说,大城市怎会留住握手楼,这条街早晚也会被拆迁,届时补偿倾落,必然是按人头同楼层发放。于是不少人趁着拆迁尚未落实的空当纷纷加盖,铺头间也建起隔挡,一时间外人行出行入,再无熟口熟面。加盖的楼层全是铅灰色,有的不拘模样,两三日就封了顶,连窗都不开。暗潮涌动,危楼叠折危楼,通街细路跑来跑去,落下无数石子。装修都在夜里进行,轰鸣声中,人人辗转反侧,到后来浑然不觉,翌日醒来顶着肿头肿面,在家门口嗬出一啖浓痰,又做新一日生意。

这一日阿才拿了自己吃剩的半条火腿肠,行去街角喂那只白色的长毛猫,一个后生男人忽然叫住他,递给他一百蚊[27],叫他帮忙回去买一条香烟,还叮嘱他勿要声张,勿要惊动别人。阿才拿着钱呆在原地不动,那人见状,转头去陈阿婆的小店里买来一支钵仔糕递给阿才,“我家就住喺呢度,同阿婆,同你屋企人都好熟啦,帮帮忙细路仔[28]。”阿才见陈阿婆的目光落到自己和男人身上,似乎还点头做出鼓励的样子,于是放心地将糕放入自己口中。晚上阿妈总账时,发现一张一百蚊的假币,还少了一条香烟,顿时慌失失,面青口唇白,一问才知道是阿才送出去的。阿爸一脚踢在阿才的膝盖上,他痛得站不住,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边哭边结巴说出陈阿婆的名字。阿爸去问,陈阿婆说白天忙着做糕同带孙,从未见过什么后生男人,又哭诉自己年纪大了,连白痴也来构陷。阿爸并无证据,又顾念往日的街坊情分,没有再追究。回到家罚阿才跪在门外反省,不准进门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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