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地图(短篇小说)
作者: 先志桌下那双脚估计有四十六码,又尖又细。鞋面的皮已开了裂纹。或许是真皮。细鞋头总穿这双鞋,鞋跟都黑了。他刚吃了两碗面,没骨头样的,窝在靠柜台那张桌子边的死角落,左手松松叼着两根筷子,跷起二郎腿,鞋尖左摇右晃。外头刚下过冻雨,面馆前的水泥坡已结了冰。时近十点,火车站钟楼报了最后一遍时间。新年刚过,巷道远近一片漆黑。长芬与老贾在后厨压面。压面机一直响。小夏刚擦了一半的桌子。他每擦完一点就翻起张椅子倒扣桌面上。他只穿了件卫衣,外头套了件黑色羽绒马甲。长芬掀起后厨的门帘,再次催小夏去将卷帘门拉下一半。小夏去了。回来继续擦桌子。他打断了细鞋头,问他吃完的面碗可以收了没有。细鞋头正同小夏讲他第一次偷东西时的故事,兴高采烈,正讲到一半:
“我说这字典是我五块钱在学校里买的,他就……可以,可以!你收走吧!”
细鞋头戛然而止,松手,筷子落到碗里咔嗒两声。为避让小夏,人越发往墙里窝了,屈肘,小兔子样的投降状。他戴了顶鸭舌帽,帽下头发很稀疏了。不晓得好大了,“可能有四十多”,这是他以前跟长芬聊起说的,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反不避讳坐牢。长芬说只要算好坐牢多久,几岁进的,岁数就知道了。长芬呼小夏过来帮忙算,她老了,算不清了,小夏年轻,又上过学。细鞋头说他忘了。今晚,长芬点账,账上少了快两百。她再点了一遍。老贾说她可能记错了。
“不可能。卖了多少碗我心里是有数的。”
“你算错了呢?”
“这有什么算错的?微信,支付宝,都给你算好了,入账就是这么多,”长芬递手机给老贾,“你看嘛。”
老贾推开手机。“那是谁偷了呢?”
“我不晓得。所以我在想。”
细鞋头是附近的老顾客,往常都是这个时间来的。再晚一点,长芬要叫小夏关门了。前些日子,巷道的灯坏了。刚过完年,没人来修。面馆直走出去就是火车站。白天,这里很热闹的。长芬俯在柜台上,手夹笔,对准账本的空白页点点画画。见到细鞋头来了,她去后厨用小锅给他下面。面要下两碗,因为细鞋头床上躺了一天,没有吃饭。长芬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她没去过细鞋头的房子,但这附近的房子都不太好,阴湿湿的,回潮厉害,天花板四角爬了灰绿色的霉斑。房子很久前就听说要拆了,但都没拆。那天晚上,长芬知道了缘故,临睡前还要再感慨:
“唉,几可怜噢,”她忽然又坐起身子,“他躺床上想什么嘞?躺一天,肚子饿了都不晓得。”
“你管他想什么。讲几遍了。”老贾翻了个身,掖好背后长芬掀开的被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哎呀,一个人,有时窗外又落点雨,一个人躺床上,好寂寞的。”
“你怎么晓得他就寂寞。”
“他总会想他妈妈吧。一个人,那房子总不一开始就他自己的。”
“你就晓得,他因为他妈妈就寂寞。”
“不是因为他妈妈寂寞。他妈妈肯定是死了……反正你也晓得,我有阵子也是这样的,孝荣……”
老贾不说话了。他们都睡在面馆二楼。楼梯上去右转,几平方米间堆了些杂物,摞着的四五个塑料箱装着反季衣物。左边一大一小两张床。一开始,老贾和长芬睡里头,小夏睡外头。后来反过来了。老贾夜里要下楼上两三次厕所。床与床之间挂了道深蓝色的浴帘。长芬与老贾说话,小夏都听到。但浴帘后的影子一动不动。朝北的窗户被风擦过,一阵阵尖锐地“呼——呼——”,长芬怀疑过哪里藏了缝隙。每晚都这么怀疑,但第二天就忘了。可能是漏风才让老贾感冒了。小夏已讲了三天,他可以一个人和面,压面,下面——老贾可以休息。但老贾没作声。此刻,他手扶机器,眼盯出面口,每十秒,用力扯断面条,绕成一团,丢入簸箩,时不时咳嗽一声。细鞋头进来也听到了。好大一阵咳嗽,引得长芬端上第一碗面后又拐进去瞧。细鞋头坐在大堂,孤零零的,裹着件看上去单薄得不行的薄棉袄,背对后厨,大声问了三次长芬丢了什么。声音顺瓷砖回响。没人回答。等小夏出来擦桌子,细鞋头就开始讲起他第一次偷东西的故事:
“……然后他说第463页有一道画痕,他说,不信你就翻开看。我说,我为什么要翻开?他就哭了。他说要告老师,老师上课叫我们起立,她也不晓得我到底偷没偷,就说,字典交上来。她翻开467页……是467页吗,算了,不重要。反正我提前偷偷又画了一笔。所以她也不晓得我偷了没有。”
“你干吗要偷字典?”
“我讲过了呀,所有人都要买字典。我姆妈给我的钱被抢了。我不可能说被抢了,也不能说丢了。反正她不得听。”
“她怎么不听。”小夏将空碗放到一边,心不在焉抹净剩下的桌面。
“哎,你这个小伙子,刚才又没听。我不想讲了,算了,没意思。”
每次,细鞋头总一个人自顾自讲很久。每次都没人听,但他下次还是会讲。店门外总是黑的。门外正对路口一盏灯。夏天,数不尽的细蚊总围着淡淡的流光打转。附近就有一个垃圾站。但是火车站嘛,人总喜欢把垃圾丢地上。细鞋头是去年夏天才搬来的,像个鬼影,太瘦了,倒不是真的瘦,只是看着瘦。胳膊、指头都是白润的,眼神发愣,眼窝和颧骨看着硬。脚太细了!好像要把自己绊倒。他一进来,犹豫了下,点了碗三两的肉丝面。面锅刚涮完,长芬用小锅给他下。他三两口吃完,又点了一碗。一开始,长芬也以为他是一个骗子。但她还是翻下了张椅子坐下,等这个奇怪的人开讲孝荣的事。
孝荣走丢的头两年,好多人经过店门前的告示,宣称有孝荣的消息,只为了骗一碗面。她渐渐养成一种耐性,等一碗面的时间。只是她等了很久。等到细鞋头吃完了面,捧起面碗,喝光了汤,又怔愣地看了眼长芬,擦桌子的小夏,再环视店内一圈,最后只是视线落在了菜单墙对面的那张中国地图上。地图挂那儿已有七八年了,边缘发潮、泛黄。但整个店内就这张地图打眼。它很大,大到每一条国道、省道,镇名,都细细标注好了。道路和道路间落下了虚虚的水性笔画痕。湖泊是蓝色的。这里在洞庭湖东部往南一点点,红笔圈出,圈了好几次,下笔太重,纸要破了。从这里出发,沿路许多地方被黑笔圈了。这是细鞋头第一次来。他看了一会儿,抬手用衣袖擤了擤鼻涕,刚出声,喉咙就被面汤齁住了,清清嗓子,声音含糊响了两下,又摇摇头。
送走细鞋头,长芬叫小夏关门。她走进后厨,老贾还在压面。最后一点了,入料口已空。他额头出了些汗,胳膊随手下的压面机一起抖。他没看长芬:“说什么了?”
“没什么,吃完就走了。他说找老板。”
“然后呢?”
“我说我就是老板,他愣了下子,说,噢,可能找错了。”
“没说孝荣的事?”
“他就是个骗子,”小夏端碗进来,抽下肩上的抹布一抖,“哪个大晚上吃两碗面。”
“你怎么晓得他是骗子。他什么都没讲。”长芬说。
“他自己不好意思了。第一次吧。反正,他不像好人。”
老贾忽然抬头看长芬:“他可能是孝荣吗?”
“他脸上都有褶子了!”小夏大声说,“我觉得他有六十岁了。”
长芬想了想,摇头。
晚上,长芬睡不着。鼾声没起,知道老贾也没睡。老贾下楼上厕所,长芬也窸窸窣窣跟下去。厕所在后厨最里侧。小夏刚来那会儿,每晚睡前,牙膏挤好在牙刷上,牙刷又细细搭在牙杯上。老贾第一次没注意,打掉了,牙刷掉地上,捡起来洗洗,又重新挤了遍。厕所本来就只那么大!没有多余摆牙杯牙刷的地方。老贾与长芬都是把它们放外头。小夏将牙膏挤好了,两只淡紫色的牙杯要小心地搁在窄窄的洗手池的边缘。那都是好久前的事了!小夏是长芬的外甥,他的妈妈长芳刚去世,葬礼办完没几天,长芬去市场新买了张小床,叫人拖到楼上,给小夏睡。牙膏被挤好在牙刷上,这样好几天了。老贾叫长芬洗漱完了就先上去,跟小夏说一下子。一定要说清楚!小夏那年十一岁,刚长个子的时候,手长脚长,缩在薄被下,小鹿一样转动双眼,盯着长芬坐到床边。
长芬摸摸小夏的头。小夏那时头发很硬,现在剪短了。
“冷吗?”
小夏摇头,“不冷。”
“那就好,入秋了。现在还没那么冷,先这样盖一下子。过几天再去买床厚的。还适应吗?”
小夏点头。长芬替他将手拿出来,摆好,抻平被子,确定被子盖住他的脚了,又摸摸他冰凉的脸。
“你不要怕。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好小的时候,你外公死了,你外婆不管我们的。她开了个小卖部。我们都自己回家。你妈妈那时候很漂亮。很多男孩子都追她。”
“在这里吗?”
“不是,是我们老家。现在属于汨罗了。我们放学还要穿过一片树林,很吓人的。有一次,还有一个男的跟踪你妈妈。”
“你们住一起吗?”
“是啊,我们当然住一起——那时候我们跟你差不多大嘞。我们不住一起也没有别的地方去。我跟你妈妈都睡一张床。后来我们也住得近,就是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后面才搬走的,那时候,因为——”长芬讲到此,瞥看一眼楼梯下的幽光,又仰头看了一阵天花板,好像上面响了几声,她抿了好几次嘴,“总之,你不要怕。”
“我没怕。”
“那你手怎么总是个抖?你真的不冷吗?”
小夏摇头,轻声说:“不冷。”但他还是飞快地将手从长芬的手心里抽出,缩进被窝,眼睛一闪一闪,像一条本应嗜睡却过分机警的茧。次日,长芬与老贾未醒,小夏已醒了。但他也未起床,眼睛是睁开的,看天花板。长芬去叫他才发现他早已醒了,心里一惊。她带他坐公交去买新衣服。前两天,长芬叫老贾挪出最下头的箱子,又从箱底翻出留下的几件孝荣的衣服。比画一下就知道小夏穿不上了,小夏此时的年龄比孝荣走丢的时候大。但孝荣算长得高的。那时候小,可长芬还记得孝荣长得高,心存希望。老贾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对长芬的命令不响。他们带小夏坐火车从岳阳回来那天,路上长芬就在提翻出孝荣衣服的事了。到第二夜,长芬催到生气,腰闪了,老贾才上楼接替她继续搬箱子。买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小夏穿着件红菱格纹的半袖连帽卫衣看老贾煮面。衣服和那天送行他离开岳阳的一个小兄弟是同款。没有人要求他跟老贾学做面。长芬叫他坐下,但每次面烫好了,他都抢着端碗去给客人上面。二楼总归是太窄了,而火车站人来人往,人又是那么复杂——长芬一下又想到孝荣,当年他就这么丢的。她瞥了眼被雾气熏到汗流浃背的老贾,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小夏无处可去,那在面馆就由他去好了。直到晚上他帮长芬洗碗,长芬才找到机会说:“晚上你不要再给我们挤牙膏了。”小夏不答,刷碗的手停顿一秒。长芬说:“小夏,没有别的意思,厕所太窄了,只有那么大。一转身就碰掉了。你的心我们都知道。”
现在,小夏都快成年了。好像一眨眼,人就长大了。人就像麦子。麦子脱粒,碾成粉,又和成面。胡须也像麦子,一茬茬,小夏没几年就开始长胡子。他打架厉害,有几次,人家后脑勺都是血。血染红了学校的台阶,刷干净了,台阶上若有似无的黑痕也总让人想到血。但长芬也都是听人说的。小夏回面馆,总是沉默。他刷碗,刷桌子,手脚都很快。他正慢慢化成一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长芬怀疑那个天天早上经过,坐在店门口第一张桌,靠着墙上地图,边吃面边偷看小夏的高中女生和他有什么。长芬后来打听到那是小夏的初中同学。小夏上完中专就没上了。他自己坚持的。老贾没说什么,点点头,好像就是一件小事。倒是细鞋头觉得这是一件大事。那时候他已经来过了面馆十一二次,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但还是专拣晚上即将关门的时刻。店内人已空,小夏提了个装拖把的水桶预备拖地,细鞋头窝在桌角,倚墙的背越滑越低,高高跷起的二郎腿,自得其乐踮着脚尖。他就是脚太细太长才被人叫作“细鞋头”的。白天,他又脏又破的夹克就很显眼了。别人问他什么名字,他羞愧地笑笑。晚上,他却大声朝长芬与老贾夸赞小夏,像喝醉了酒,夸赞小夏又帅气,又吃得苦,体贴,孝顺。等小夏拖到他旁边,他费力撑着桌子直起腰,脸凑过来问:
“你在哪里上学嘞伢?”
小夏低头拖地。长芬说:“他没上学了。”
“没上学了?你今年好大了?”
“还没十八吧,”长芬算了一刻,又征询地看了眼小夏,“明年二月初八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