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解析:马其顿之旅

作者: 刘子超

作者简介:刘子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于《南方人物周刊》《GQ 智族》。已出版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失落的卫星》,另译有《惊异之城》《流动的盛宴》《漫长的告别》等。曾获“全球真实故事奖”特别关注作品、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等奖项。

1

奥赫里德湖,欧洲最深邃、古老的湖泊之一,位于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的边境山区,是我长久以来想要探访的地方。2022年初春,我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出发,一路穿越巴尔干腹地,最终来到这里。

在奥赫里德的老城,我如愿找到了一座拥有湖景的小别墅。不过,房东老太太发邮件告诉我,她最近牙痛得厉害,要去城里的诊所治疗。她说,如果我早到了,可能需要去诊所找她拿钥匙。我告诉了她我预计到达的时间,并表示我会先去诊所跟她会合。

我在诊所的等候区坐下来,说我等人。一个年轻姑娘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她像是小鹿变的,身材小巧,红色长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也像小鹿一样明亮,向两侧稍稍分开。

我接过咖啡,向她道谢,问她叫什么名字。

“约瓦娜。”她说。

“哦,所以你不是阿尔巴尼亚族?”

“不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帝是仁慈的。”

她瞪大了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一名中国来的神父。”

一阵沉默。她疑惑地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糟糕的玩笑。

我告诉她,我从贝尔格莱德过来,在那边有个朋友也叫约瓦娜。她对我说过,约瓦娜是斯拉夫女性的名字,意为“上帝是仁慈的”。

“那你真的是神父吗?”

我摇摇头,“不,我是作家,打算写一本巴尔干的书,所以来到这里。”

“关于巴尔干的什么?”

“关于人们的生活。”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这里的护士。

“医生。”她回答。

房东老太太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面颊微微肿胀。我上前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诊所。出门前,我从前台拿了一张约瓦娜的名片,悄悄放进口袋里。

房东老太太电召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前往她的住处。她说,她女儿在迪拜工作,这里的年轻人一有机会都去外面打工,老年人则大都留在这里,把房间租给游客,补贴微薄的退休金。

马其顿是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国,也是南斯拉夫联邦中唯一以和平方式独立出来的国家。1991年的马其顿独立公投,投票率达到了75.7%,投票者中96.4%赞成独立。然而,随着前南斯拉夫解体而来的经济私有化和政治转型,这个国家的很多东西都陷入了崩溃。

奥赫里德的郊区曾经聚集了前南斯拉夫最大的几家工业企业,包括著名的扎斯塔瓦汽车公司。如今,这些企业都已不复存在。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奥赫里德的人口数量减少了一半。

出租车穿过一道城门进入老城,沿着陡峭的鹅卵石小道向山上行驶。奥赫里德湖不时从窗外闪过,蓝宝石一般的颜色,美得令人屏息。老城内的房屋多为两三层的传统巴尔干风格小楼,淡黄色的墙体,露出天然石块,阳台上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外墙上爬满藤蔓植物。山坡上挺立着山毛榉,到了夏天,浓密的树荫大概会覆盖整条巷道。

我们经过一座古希腊时代的圆形露天剧场。石头座位呈半圆形排列,围绕着中央的舞台。我想象着,在久远的过去,整个马其顿地区都是古希腊文明的一部分。那时候,穿着长袍的人们,想必就坐在眼前的露天剧场里,面对着大湖,观看埃斯库罗斯的悲剧。

我的房间位于小别墅的二楼:木质地板,明黄色的墙面,简朴的家具。打开百叶窗望出去,就是平静的湖面和山间的红瓦白墙。远山积雪未融,与天际线处的雾霭融为一体。湖面上波光闪烁,一只小船静静地划过水面,波纹缓缓分开,如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划过天空。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自从离开达尔马提亚海岸,深入巴尔干内陆以来,我几乎整日沉浸在凄风冷雨中,久而久之,身心疲惫。此刻,我终于获得重生,感到摩伊拉女神在不经意间散发的柔情。

于是,我当即下楼,找到房东老太太,又多付了一周房费。

2

在奥赫里德的日子,我很快有了一条固定的散步线路。每天早上,我喝过红茶,走出别墅,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下山。经过圆形露天剧场,经过山毛榉和柏树掩映的房子,奥赫里德湖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树梢与屋顶之间,波光粼粼,像大海一样浩渺。

树木还是光秃秃的,宛如雕塑,但春天已经悄然来临。和煦的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片片涟漪,几只天鹅在水中悠闲地游动。下到岸边,可以看到阳光穿过清澈的湖水,照在水底的卵石上,波光在水下几厘米的地方轻轻跳荡。

湖畔是一座安静的小广场,耸立着东正教圣徒的雕像。广场上有精心布置的花圃和大理石铺成的步道。过冬的海鸥时而在步道上跳跃,时而落在圣人的肩膀和头顶。

广场旁边的露天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我会坐在户外,点一杯咖啡,晒晒太阳,顺便翻几页保加利亚女作家卡萨波娃的《去湖畔:巴尔干的战争与和平之旅》。

卡萨波娃的祖母就来自奥赫里德。她在书中写到,如今广场的位置曾经有一座清真寺,前面是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的雕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赫里德落入保加利亚人之手,雕像被扔进湖中。战争结束后,铁托的南斯拉夫重新掌控这里。清真寺被拆除,开辟出今天的广场。

喝完咖啡,我沿着湖岸向西走,经过古老的东正教堂、安静的老房子和尚未开门的餐厅。靠近堤岸的地方,有树木倒伏在水中,蓬乱的树枝露出水面。湖水轻轻冲刷着树枝周围,带起一圈圈泡沫。

快到岬角之处时,山路又再度攀升。尽管坡道陡峻,我仍心怀愉悦,因为爬到山巅,俯瞰湖湾会是一件赏心乐事。

在湖边的悬崖上,有一座建于13世纪的圣约翰教堂,传统的拜占庭风格,橘红色瓦片,墙体由淡黄色的石块砌成。教堂俯瞰蔚蓝色的湖水,周围长着高耸的柏树。几只海鸥发出微细的叫声,从教堂上方掠过。这是奥赫里德最美的地方。面对此景,我马上理解了为何中世纪的修士能在这里找到精神寄托。

很早之前,这座教堂就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2011年2月14日,情人节的晚上,我看过一部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圣约翰教堂就是电影的取景地之一。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这座悬崖上的教堂出现在画面中时,那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之美带给我的震撼。

《暴雨将至》采用了一种环形叙事结构,将三段相互交错的人生故事串联在一起。在巴尔干的大地上,不同族群、宗教、文化造成的误解一次次酿成悲剧。暴力与血腥、无奈与伤痛,在人们的生命中不断上演,就像电影的环形结构一样,形成一道无休无止的宿命轮回。

每一次散步至此,我都面朝教堂和大湖,伫立良久,思索着暴风雨是否终将过去。

我转过一道弯,沿着山脊线继续前行。山路起伏不定,从片片松林中穿过——阳光透过松枝漏下来——直到经过萨缪尔城堡才开始不断下坡。

山上的居民主要是信仰东正教的马其顿斯拉夫人,而山下是阿尔巴尼亚族的聚居区,他们是北马其顿最大的少数族群,约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科索沃战争期间,五十万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难民涌入马其顿,加剧了族群间本就存在的紧张关系。2001年,马其顿的阿尔巴尼亚族成立了武装组织“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并与马其顿政府发生冲突,令这个脆弱的小国几乎走到内战边缘。最终,在国际社会的努力下,双方达成了停火协议:“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同意解除武装,而马其顿政府同意赋予阿族群体更多的政治权利。

对马其顿族来说,这一事件是耻辱性的挫败,而阿尔巴尼亚族则将协议视为构建民族联邦进程的开端。国际观察人士指出,如果马其顿无法加入欧盟,阿尔巴尼亚族可能会谋求获得更多的自治权,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寻求独立。

我漫步于绿色巴扎、清真寺和传统茶馆之间,看着在茶馆里抽烟打牌、无所事事的阿尔巴尼亚人。我经过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从分开的树根来看,足有数百年的树龄。

卡萨波娃写到,几个世纪以来,梧桐树周围都是餐厅、咖啡馆和理发店的所在地。无论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都会来这里刮胡子、聊八卦、嚼咸鹰嘴豆、喝小伙计用铜盘端来的土耳其咖啡。

每次散步至此,我就随意走进路边一家阿尔巴尼亚餐馆,吃瓦罐炖红腰豆、烤肉和马其顿沙拉,再喝上一瓶冰镇的斯科普里牌啤酒。

3

一天,我从餐馆出来,走进午后的阳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哪里人?”那声音很低,既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回头,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戴着一顶褪色的毛线帽,胡楂儿也有两三天没刮了。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但因为眼睛有点斜视,给人一种愤愤不平之感。

我告诉他我从中国来。他表现出一副想要攀谈的样子。于是,我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

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老师。”他说,但用的是过去时。

“那现在呢?”

他喃喃地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现在有空?”我问。

“是的,我在散步。”

“不用去上班?”

沉默又一次降临。

我试着改变话题,问他是马其顿族还是阿尔巴尼亚族。

“阿尔巴尼亚族。”他伸出手,给我看他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的图案是一面阿尔巴尼亚国旗。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艾罗尔·斯帕霍。”他说。

我很快发现,斯帕霍先生对奥赫里德乃至北马其顿一概抱有蔑视态度。他说,这个国家不尊重人才,对阿尔巴尼亚族相当不公。我问他是否遭遇了什么。他再次给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们经过一家传统茶馆,里面都是无事可做的阿尔巴尼亚族。我邀请斯帕霍先生进去喝茶。他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们去咖啡厅。”他说,“我学生开的。”

他带着我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一家现代风格的咖啡馆。在巴尔干的语境下,这意味着定位比传统茶馆高出一个档次。我这才意识到,斯帕霍先生可能是嫌弃茶馆里都是没文化、没工作的庶民百姓。

我们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咖啡厅里空空荡荡,我们是仅有的客人。

“他以前是我的学生。”斯帕霍先生说。可奇怪的是,那人刚才为我们点单时并没有额外的寒暄。

“你教他什么?”

“英语。”

“怪不得你的英语讲得这么好。”

斯帕霍先生面露自得之色。他说自己有二十多年的英语教学经验,曾在中学任教,拥有博士学位。

“研究方向是什么呢?”

“英语词汇对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语大众媒体的影响。”

我花了些时间才厘清斯帕霍先生说的话。渐渐地,我拼凑出一些他的人生片段:他结过婚,但又离了。他在奥赫里德郊外一个叫作斯特鲁加的小镇中学教书。出于某种原因,他最近失去了这份工作。他的心灵因此受到伤害,对社会失望透顶。

“是什么原因让你失去了工作?”

“因为学校被马其顿族的混蛋控制了。”他斜着眼,似笑非笑,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沙哑。

“没工作的话,生活怎么办?”

他表示,自己目前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每月有一笔微薄的失业救济金。他现在就靠着这笔钱生活。

当他说出“失业救济金”时,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既好笑又悲愤。

“你有孩子吗?”我问。

斯帕霍先生斜眼望着我,突然讥讽地说:“我发现你的文化水平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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