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父亲这几年
作者: 苏南
父亲节,忽而想写一下儿子,没有他,我就没有过节的机会。
在十多年前,我爸还健在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们发生了几次激烈的争吵,后来这种争吵变成了长达数月的冷战。我把争吵的原因归结为我们年纪相差太大,他四十一岁才生了我,几乎是差了两代。于是我跟他说“三十岁之前不结婚我这辈子就不结婚了”,这句话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这些话都被我写在日记里,我翻看那些日记,想到曾经的自己,简直混账透顶。
后来我在三十岁之前结了婚,然而过了三十岁才生了儿子。出于我人生前半段浅薄的经验,我始终怀有一种担心,那就是我跟我儿子会重蹈覆辙我跟我爸之间的那种代沟,尤其是现在的世界变化得太快了,我稍有落后,就会变成我跟儿子之间巨大的鸿沟。
儿子已经四岁了,我们这边按虚岁计年纪,仔细说起来其实是三周岁。我人生的记忆起于跟他现在一样的年纪。那个时候我在老城区的一家幼儿园上学,我妈在附近租了店面开裁缝店,前店后住,裁缝店后面是一个单间,我们便住在那里。从裁缝店到幼儿园,不过百余米,每日我自行上下学。那个幼儿园叫做“童星”,是民办的,幼儿园不大,设在居民楼里。对这个幼儿园,我只有恐怖的记忆。那个时候,老师经常会拉出一条粗绳,把我们叫到马路上面,排成两队,握住中间的绳子,前面一个老师领路,后面一个老师跟随,去附近的公园里游荡。有一次,我正在上厕所,外面排起了队,我顿时着急起来,肚里的存货又没排完,只好恳求门口的老师等我。老师开始照应了我,后来就没了响应。我愈发害怕,随便拿了几张草纸,擦了屁股,拉上裤子,想要开门冲到队伍里。这时,门却打不开了。以前的门锁全是简单的弹子锁,拧下旋钮就可以开门,我眼见锁舌回到锁里,门还是岿然不动。我在狭小的厕所里哭天抢地,厕所的蹲坑后面有个窗户,我的身高只到窗户下沿的高度,连窗户也开不到,只好伸手抓住窗户上的防盗钢筋,一边哭一边奢望有人路过能够帮助我。窗户后面是小巷,平常走过的人极少。后来我哭得累了,窝到门口睡着了。等老师领着同学回来,我才获得解救。
我听家里大人聊起这件事,说那天的门上大约是被人故意插了棍子,卡在门和墙上,我越用力,门越不开。这其中最大的嫌疑人是我的老师,因为同学里有家长给她送了礼,而我家没有,所以被区别对待了。但万万想不到她会把我困在厕所里面。早在这之前,已经能从别的事上看出一些端倪。幼儿园每天要给我们分牛奶,牛奶装在玻璃瓶里,每天有养牛场的人送过来。老师们给我们分牛奶,开始我的牛奶比别人少,后来我妈偶然见到,表示了抗议:付了相同的学费,为什么分到我的少一些?此后牛奶倒是跟别人一样多了,但给我分之前,要先在杯子里添点水,美其名曰怕我喝多了拉肚子。我父母那代人还多有乳糖不耐受的情况,到我这代,已经不常见了。
因为这些,来年我就转学到了别的幼儿园。
旧事重提,不是为了表达恨意。老实说,我连当初的老师长得什么样也早就忘了。连那个幼儿园,也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消失在历史当中。只是被困在厕所里不是一个好的体验,所以刻骨铭心。我想说的是,我儿子已经到了能有记忆的年纪,且不论这些记忆到他长大以后能留存多少,但做大人的我们,需要注意起来,尽量给他一些美好的记忆。我们难免碰到作恶的人,为人父母,我们总要先帮孩子做好隔断。
在儿子出生之前,我一直的愿望是生个女儿。女儿乖巧、贴心,这是我想当然的一种设想,也是我希望培养出来的样子。临到他出生之前,我连续做了两个近乎相同的梦。在梦里,我那离世几年的父亲活了过来,我站在村里老房子的天井旁,他牵着一个小女孩向我走过来,然后跟我介绍那是我的女儿。无神论的我于是也相信起来生女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儿子在他妈妈的肚子里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他们,欠了很多做丈夫和做父亲的责任,甚至于差点失去了他。有一天,我正在上班,老婆给我打电话,说她下楼梯的时候踩空了踏步,摔了一跤,怕是会摔坏肚子里的孩子。我连忙赶回了家,送她去了医院。中午送到医院,下午就进了待产室。那天医院出奇地忙碌,急诊室里源源不断地送来病人,医生们空不出手。本来我们想打上一针无痛分娩的针,也迟迟不见人来执行。隔壁床有个产妇,是个怕疼的主,连连叫唤,叫了无数声“妈妈”后被推进了产房。我老婆被她叫得也紧张了起来,那时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她开始担心早产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生孩子之前,她怕孩子会缺胳膊少腿,怕脐带会绕住孩子,各种担心和害怕。
傍晚,她被推进了产房,到晚上七点多钟,孩子先被推了出来。我连忙走向前去询问护士怎么样了。护士先说了孩子的出生时间,然后说明是儿子。那一刻我已经忘了生女儿的愿望,问护士孩子健康吗?护士说孩子哭不出来,需要留院观察。我心一沉,凑上去看这个新生的生命,他是那么小,双眼闭着,脸色惨白。我只见上他匆忙的一面,护士就推着他去了保温箱里。
过了一会儿,老婆也被推出了产房。她浑身都是虚弱的样子,脸色像我们的儿子一样惨白,我帮着护士把她推进病房。
第二天,医生过来说明了儿子的情况,有肺炎、黄疸,心脏大约也有一些问题。我们顿时紧张起来,黄疸常见,肺炎多是被羊水呛到,但是心脏有问题,那是大事。老婆在医院住了几天,我们始终没有见到儿子。出院以后,我每天拿着母乳送到医院,只是站在新生儿科的门口,隔着门远远看上一眼,里面有好多新生儿,我搞不清楚哪个是我的儿子。中间儿子终于出院了,抱回家后,黄疸忽然爆发得更加厉害了,我们又把他送回了医院。我抱着儿子在新生儿科,旁边所见的小孩,都比他长得更加大个。我顿时心生愧疚,是我做父亲的没有尽到保护的义务,让他在起跑线上就落后了别人。万幸,到他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大胖小子。心脏的问题后来也没有重现。
关于儿子的姓名,老婆刚生完他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想过。我预备生的是女儿,早就取好了一个女孩的名字。这出其不意的结果,在护士把出生证明拿过来的时候,让取名变成了紧急的事情。我于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给他取名,取了很多个名字,拿给他妈妈看,他妈妈忍不住骂我没有用心:假使用了那些名字里的其中一个,他长大以后便要怪我们乱取一通。最后取出了“泽一”这个名字,我们是先有了名字,再赋予名字寓意。以后儿子要是问起来,就胡诌这个名字是“泽润一方”的意思。这两个字的笔画也简单,等他上学以后,写名字不用大费周章。我小时候因为名字复杂,参加算术考试,名字还没写完,同学已经做好几个题目了。
他出生前半年,每晚必要醒来几次,约莫隔上两个钟头,他就哭起来,我于是爬起来给他泡奶,喝了奶,再由他妈妈哄着,渐渐也就睡过去了。有时候我睡得沉,要他妈妈踢我一脚才醒。后来天变冷了,夜里起来变得痛苦。跟相熟的朋友在一起,我发了牢骚,说每晚睡不好,要起夜几次。没想到朋友说我儿子是天使,他们的孩子在我儿子这般大的时候,夜里惊醒的次数只多不少,喝了奶也不见困意,非要哭上很久才能重新睡着。我便觉得惭愧起来,为我那本不值一提的抱怨。
儿子渐渐长大,开始咿呀学语,学会了叫爸爸妈妈,继而学会了走路,再到奔跑。他不太会“跳”这个动作,每次稍微弯曲点膝盖,双手前后甩了几次,想要摆脱引力的作用,却无济于事,像被地面牢牢拉住一样。要到快三岁才渐入佳境。
儿子起初更亲他妈妈,这也无可厚非,他妈妈怀胎几月,吃尽了苦头,理应得到更多的热爱。夜里他睡觉,非要摸着妈妈的耳垂才能睡着,连摸带掐,有时候他妈妈被掐得恼火,换我上去,他登时就醒来,哭着要换回妈妈的耳垂。这“恶习”至今还有,更有甚者,要保持耳朵的冰凉。我们跟他解释任何东西被反复摸上一段时间都会变热,他也不听。我只好去拿来浸了冷水的毛巾,敷在他妈妈的耳朵上面物理降温,他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摸着耳垂睡着。

有一阵子,我的工作上遇上了一些麻烦。每天托着疲惫回家,刚开门,儿子便欢天喜地地迎接上来拥抱我,然后亲切地叫我“爸爸”。说来也奇怪,那疲惫就一扫而空了。
儿子出生的时候,我爸已经离世几年了。我爸是一个特别喜爱孩子的人,别人家的小孩他也乐意抱着逗趣一下。如果让他抱上我的儿子,不知道他会多欢喜。因为他离开太早,我甚至还来不及跟他请教怎么当好一个父亲。只好从我跟他相处的细节里提取一些经验,好的传承,坏的摒弃。我现在的想法有了变化,当初那种对父子代沟的恐惧已经没有了,或者说已经不再担心。每个人都有自己成长的路径,这条路的开头由我们做父母的指引,后面的路就要靠他自己了。就像贾樟柯的电影《山河故人》里讲的,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以后社会发展,我必然会有一天落后于时代,我就再也没有好的经验传授给他了。所以尽管享受吧,享受我们相处的时间,给他更多的爱和关心,让他能够健康快乐地长大。
儿子近来喜欢从背后搭在我肩膀上,捎带着出门也喜欢我背他,而不是抱他。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电脑前面工作,他站在床边,冷不防又伸过来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接着很自然地把脸贴到我的脸上。就是那个时候,我有一种被幸福的闪电击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