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梵高

作者: 冯骥才

最后的梵高0

追寻梵高的足迹

我在广岛的原子弹灾害纪念馆中,见到一个很大的石件,上边清晰地印着一个人的身影。据说这个人当时正坐在广场纪念碑前的台阶上小憩。在原子弹爆炸的瞬间,一道无比巨大的强光将他的影像投射在这石头上,并深深印进石头里边。这个人肯定随着核爆炸灰飞烟灭,然而毁灭的同时却意外地留下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观。

毁灭往往会创造出奇迹。这在大地震后的唐山、火山埋没的庞贝城,以及奥斯威辛与毛特豪森集中营里我们都已经见过。这些奇迹全是悲剧性的,充满着惨烈乃至恐怖的气息。可是为什么梵高却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例外,他偏偏在毁灭之中闪耀出无可比拟的辉煌?

法国有两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一直令我迷惑又神往。一个是巴黎远郊瓦涅河边的奥维尔,一个是远在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阿尔,它们是梵高近乎荒诞人生的最后两个驿站。阿尔是梵高神经病发作的地方,奥维尔则是他疾病难捺、最后开枪自杀之处。但使人莫解的是,梵高于1888年2月21日到达阿尔,12月发病,转年5月住进精神病院,一年后出院前往奥维尔,两个月后自杀。这前前后后只有两年!然而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却差不多都在这最后两年、最后两个地方,甚至是在精神病反反复复发作中画的。为什么?

于是,我把这两个地方“两点一线”串联起来。先去普罗旺斯的阿尔去找他那个“黄色小屋”,还有圣雷米精神病院;再回到巴黎北部的奥维尔,去看他画过的那里的原野,以及他的故居、教堂和最终葬身的墓地。我要在法国的大地上来来回回跑一千多千米,去追究一下这个在艺术史上最不可思议的灵魂。我要弄个明白。

在梵高来到阿尔之前,精神系统里已经潜伏着发生错乱和分裂的可能。这位有着来自母亲家族的神经病基因的荷兰画家,孤僻的个性中包藏着脆性的敏感与烈性的张力。他绝对不能与社会及群体相融,耽于放纵的思索,孤军奋战那样地在一己的世界中为所欲为。然而,没有人会关心这个在当时还毫无名气的画家的精神问题。

在世人的眼里,一半生活在想象天地里的艺术家们,本来就是一群“疯子”。故此,不会有人把他的喜怒无常、易于激动、抑郁寡言看作一种精神疾病早期的作怪。他的一位画家朋友纪约曼回忆他突然激动起来的情景时说:“他为了迫不及待地解释自己的看法,竟脱掉衣服,跪在地上,无论怎样也无法使他平静下来。”

这便是巴黎时期的梵高,最起码他已经是非常地神经质了。

梵高于1881年11月在莫弗指导下画成第一幅画。但是此前此后,他都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性的绘画训练。1886年2月他为了绘画来到巴黎。这时他还没有确定的画风。他崇拜德拉克洛瓦、米勒、罗梭,着迷于正在巴黎走红的点彩派的修拉,还有日本版画。这期间他的画中几乎谁的成分都有。如果非要说出他的画有哪些特征是属于自己的,那便是一种粗犷的精神与强劲的生命感。而这时,他的精神疾病就已经开始显露出端倪——

1886年他刚来到巴黎时,大大赞美巴黎让他头脑清晰,心情舒服无比。经他做画商的弟弟迪奥介绍,他加入了一个艺术团体, 其中有印象派画家莫奈、德加、毕沙罗、高更等,也有小说家左拉和莫泊桑。这使他大开眼界。但一年后,他便厌烦了巴黎的声音,对周围的画家感到恶心,对身边的朋友愤怒难忍。随后他觉得一切都混乱不堪,根本无法作画,他甚至感觉巴黎要把他变成“无可救药的野兽”。于是他决定“逃出巴黎”,去南部的阿尔!

逃出巴黎,去南方!

1888年2月他从巴黎的里昂车站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更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人不久就精神分裂,并在同时竟会成为世界美术史上的巨人。

我从马赛出发的时间接近中午。当车子纵入原野,我忽然明白了一百年前初到阿尔的梵高那种“空前的喜悦”由何而来。普罗旺斯的太阳又大又圆,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这样大的太阳。它距离大地很近,阳光直射,不但照亮也照透了世上的一切,也使梵高一下子看到了万物的本质——一种通透的、灿烂的、蓬勃的生命本质。他不曾感受到生命如此地热烈与有力!他在给弟弟迪奥的信中,上百次地描述太阳带给他的激动与灵感。而且他找到了一种既属于阳光也属于他自己的颜色——夺目的黄色。他说:“铬黄的天空,明亮得几乎像太阳。太阳本身是一号铬黄加白。天空的其他部分是一号和二号铬黄的混合色。它们黄极了!”这黄色立刻改变了梵高的画,也确立了他的画风!

大太阳的普罗旺斯使他升华了。他兴奋至极。于是,他马上想到把他的好朋友高更拉来。他急渴渴要与高更一起建立起一间 “未来画室”。他幻想着他们共同和永远地使用这间画室,并把这间画室留给后代,留给将来的“继承者们”。他心中充满一种壮美的事业感。他真的租了一间房子,买了几件家具,还用他心中的黄色将房子的外墙漆了一遍。此外又画了一组十几幅《向日葵》挂在墙上,欢迎他所期待的朋友的到来。这种吸满阳光而茁壮开放的粗大花朵,这种“大地的太阳”,正是他一种含着象征意味的自己。

在高更没有到来之前,梵高生活在一种浪漫的理想里。他被这种理想弄得发狂。这是他一生最灿烂的几个月。他的精神快活,情绪亢奋。他甚至喜欢上阿尔的一切:男女老少,人人都好。他为很多人画了肖像,甚至还用高更的笔法画了一幅《阿尔的女人》。梵高在和他的理想恋爱。于是这期间,他的画——比如《繁花盛开的果园》《沙滩上的小船》《朗卢桥》《圣玛丽的农舍》《罗纳河畔的星夜》等,全都出奇地宁静、明媚与柔和。对于梵高本人的历史,这是极其短暂又特殊的一个时期。

其实从骨子里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一种理想主义者,或者说理想才是艺术的本质。但危险的是,他把另一个同样极有个性的画家——高更,当作了自己理想的支柱。

在去往阿尔的路上,我们被糊里糊涂的当地人指东指西地误导,待找到拉马丁广场,已经完全天黑。最后问到一个老人,那老人苦笑一下,指了指远处一个路口便走了。

我们跑到那里,空荡荡一无所有。仔细找了找,却见一个牌子立着。呀,上边竟然印着梵高的那幅名作《在阿尔的房子》——正是那座黄色的小楼!然而牌子上的文字却说这座小楼早在“二战”期间毁于战火。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黄色小楼的遗址。这一瞬,我感到一阵空茫。我脑子里迅速掠过1888年冬天这里发生过的事——高更终于来到这里。但现实总是破坏理想的。把两个个性极强的艺术家放在一起,就像把两匹烈马放在一起。两人很快就意见相左,跟着从生活方式到思想见解全面发生矛盾,于是天天争吵,时时酝酿着冲突,并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境地。于是理想崩溃了。那个梦幻般的“未来画室”彻底破灭。潜藏在梵高身上的精神病终于发作。他要杀高更。在无法自制的狂乱中,他割下自己的耳朵。随后是高更返回巴黎,梵高陷入精神病中无法自拔。他的世界就像现在我眼前的阿尔,一片深黑与陌生。

我同来的朋友问:“还去看圣雷米修道院里的那个精神病院吗?不过现在太黑,去了恐怕什么也看不见。”

我说:“不去了。”我已经知道,那座将梵高像囚徒般关闭了一年的医院,究竟是什么气息了。

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的摧残

在梵高一生写给弟弟迪奥的八百封信件里,使我读起来感到最难受的内容,便是他与迪奥谈钱。迪奥是他唯一的知音和支持者。他十年的无望的绘画生涯全靠着迪奥在经济上的支撑。迪奥是个小画商,手头并不宽裕,尽管每月给梵高的钱非常有限,却始终不弃地来做这位用生命祭奠艺术的兄长的后援。这就使梵高终生被一种歉疚折磨着。他在信中总是不停地向迪奥讲述自己怎样花钱和怎样节省,解释生活中哪些开支必不可少,报告他口袋里可怜巴巴的钱数。他还不断地做出保证,绝不会轻易糟蹋掉迪奥用辛苦换来的每一个法郎。他向迪奥保证他会愈画愈好。他不断地把新作寄给迪奥来作为一种“抵债”。他说将来这些画可以使迪奥获得一万法郎。他用这些话鼓舞弟弟,他害怕失去支持,当然他也在给自己打气。因为整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看上他的画。

故此在他心中,苦苦煎熬着的是一种自我的怀疑。他对自己“去世之后,作品能否被后人欣赏”毫无把握,他甚至否认成功的价值乃至绘画的意义。好像只有否定成功的意义,才能使失落的自己获得一点虚幻的平衡。自我怀疑,乃是一切没有成功的艺术家最深刻的痛苦。他承认自己“曾经给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挫败过”。在这种时候,他便对迪奥说:“我宁愿放弃画画,不愿看着你为我赚钱而伤害自己的身体!”

他一直这样承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的摧残。

可是,在他“面对自然的时候,画画的欲望就会油然而生”。在阳光的照耀下,世界焕发出美丽而颤动的色彩,全都涌入他的眼睛;天地万物勃发的生命激情,令他震栗不已。这时他会不顾一切地投入绘画,直至挤尽每一支铅管里的油彩。

当他在绘画时,会充满自信,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当他走出绘画回到了现实,就立刻感到茫然,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他终日在这两个世界中来来回回地往返。所以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在这起落中大喜大悲,忽喜忽悲。

从他这大量的“心灵的信件”中,我读到——

他最愿意相信的话是福楼拜说的:“天才就是长期的忍耐。”他最想喊叫出来的一句话是:“我要作画的权利!”

他最现实的呼声是:“如果我能喝到很浓的肉汤,我的身体马上会好起来!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

如果着意地去寻找,会发现这些呼喊如今依旧还在梵高的画里。

他甚至比我们健康人更清醒和更自觉

梵高于1888年12月23日发病后,病情时好时坏,时重时轻,一次次住进医院。这期间他会忽然怀疑有人要毒死他,或者在同人聊天时,端起调颜色的松节油要喝下去,后来他发展到在作画的过程中疯病突然发作。1889年5月他被送进离阿尔一公里的圣雷米精神病院,成了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梵高的绘画竟然突飞猛进,风格迅速形成。然而这奇迹的代价却是一个灵魂的自焚。

在他生命最后一年多的时间,他被这种精神错乱折磨得痛不欲生,没有人能够理解。因为真正的理解只能来自自身的体验。癫痫、忧郁、幻觉、狂乱,还有垮掉了一般的深深的疲惫。他几次在 “灰心到极点”时都想到了自杀。同时又一直否定自己真正有病来平定自己。后来他发现只有集中精力,在画布上解决种种艺术的问题时,他的精神才会舒服一些。他就拼命并专注地作画。他在阿尔患病期间作画的数量大得惊人。一年多,他画了二百多幅作品。但后来愈来愈频繁的发病,时时中断了他的工作。他在给迪奥的信中描述过:他在画杏花时发病了,但是病好转之后,杏花已经落光。神经病患者最大的痛苦是在清醒过来之后。他害怕再一次发作,害怕即将发作的那种感觉,更害怕失去作画的能力。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把狂乱的东西画进画中”。他还说,他已经感受到“生之恐怖”!这“生之恐怖”便是他心灵最早发出的自杀的信号!

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他对艺术的爱!在面对不可遏止的疾病的焦灼中,他说:“绘画到底有没有美,有没有用处,这实在令人怀疑。但是怎么办呢?有些人即使精神失常了,却仍然热爱着自然与生活,因为他是画家!”“面对一种把我毁掉的、使我害怕的病,我的信仰仍然不会动摇!”

这便是一个神经错乱者最清醒的话。他甚至比我们健康人更清醒和更自觉。

梵高的最后一年,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破碎。一如大海, 风暴时起,颠簸倾覆,没有多少平稳的陆地了。特别是他出现幻觉的症状(1889年2月)之后,眼中的物象开始扭曲、游走、变形。他的画变化得厉害。一种布满画面蜷曲的线条,都是天地万物运动不已的轮廓。飞舞的天云与树木,全是他内心的狂飙。这种独来独往的精神放纵,使他的画显示出强大的主观性,一下子,他就从印象派画家马奈、莫奈、德加、毕沙罗等所受的客观的和视觉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这不是理性的自觉,而恰恰是精神病发作所致。奇怪的是,精神病带来的改变竟是一场艺术上的革命,印象主义一下子跨进它光芒四射的后期。这位精神病患者的画非但没有任何病态,反而迸发出巨大的生命热情与健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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