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琐话
作者: 吴灵烽
一
地头上,大人们忙着拽住薄膜。
天地间都是风。
薄膜做着最后的反抗——它将被盖在棚架上,两旁压满土块,再补上几锹,直到安分下来,为我们之后的半年生路积存温度和希望。
风一阵一阵灌进来,薄膜饱胀。风走了,薄膜瘪下来。下一阵风又灌进来,我趴在薄膜上,被托起,又落地,反反复复,乐得呼喊。
三天前,娘舅用洛阳铲在地里打出两排洞,间隔一公尺,五六十公分深。这些洞已经打下一根根毛竹,用作棚架的桩。他举着打洞带出来的泥条,笑呵呵地递给在一旁的阿大,急得阿大的奶奶隔着门窗拼命喊。阿大虽傻,阿大看着土,摇摇头没有接。
这些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九十年代光景,三门人从各个山岙里兜转出来,到甬地谋生。这些人碰在一处,长久地包下几块地,搭两爿棚屋,覆上油毛毡和稻秆,然后把自己的一生播撒进土里,茄子、豇豆、黄瓜、包心菜、天罗、番茄、辣椒、大蒜锤、洋芋头……“种地头个”,他们被这样叫。
我家租了十三亩地,是“种西瓜个”。
二
父亲拣到了最差的地。
那天,两个纸阄在娘舅摊开的手掌心里。父亲先抓,他的姆指头还没碰到两个纸阄,有一个纸阄却跳开去了,“拣一个来算数”娘舅说着赶忙拿走另一个。“照道理要再抓过的,真是气死人。”父亲回家后在饭桌上发牢骚。
地块有肥瘠之分,排水便利之别,还有位置上的里外之差,靠田间的土路近还是远,都影响着西瓜的长势和劳作上的省力程度。这些都由抓阄决定。那个跳开去的纸阄只好归我家。
十三亩地刚好够父亲把积攒了半年的气力一点一点消耗完。他常常没有工夫回家吃午饭,一来一回就少挖半条垄沟。
母亲和我送饭到地头去时,铁锹正在大地上干刻出粗犷的纹样。三面切土,底下用力一起,满满一锹土被丢向两边铲碎、敲实。垄沟成,垄台也成,一前一后,永远只差着一锹的距离。
父亲带着我去骆驼镇买回一罐罐西瓜籽,8424是我们种得最多的品种。
西瓜籽在温水里浸洗过,用尼龙袋包好,放进布袋。母亲在布袋上装了拉链,两头还有长布条。农历二月的天还凉,父亲把布袋绑在肚子上,用体温让西瓜籽发芽,干活睡觉都不拿下来。这使我第一次认识到孕育生命的虔诚。
芽了的西瓜籽用筷子拣出来,拨进碗里,难免会折断几颗嫩芽,父亲直心疼。我们把西瓜籽放进泡沫箱,接一只钨丝灯泡,放一碗水,保温保湿,明天一早带到地头去。没芽的绑回身上。
营养钵已经在前一天浇过水。打钵的活稍微省力一些,拎着打钵工具在拌好复合肥的培养土里戳,铁筒里灌满土,放到木板上踩实,一蹬压盖,圆柱体泥土被推出。打了一堆后,凹槽朝上,挪到一边排齐。我们把芽朝下放进钵的凹槽里,撒上细土。打钵、落种的生活都在大棚里做,芽儿也在棚里扎根。
“能盈,老鼠药还有没有?”大伯掀开薄膜一头扎进来。我正赤条条地站在洗衣盆里,母亲在给我洗澡。天还凉,屋里捱不住,浴罩又逼仄,大棚里暖融融的,西瓜种在方家村的那一年,大棚成了我的浴室。
一股冷气趁机跟在大伯身后,我禁不住“嘶——”地一声,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大伯这一喊,我家大棚在第二天也遭了殃——破土的瓜苗被田鼠咬断。父亲找贤标去讨老鼠药,被贤标几次推出棚外,不让父亲把晦气带进棚里。
我们决定自己炒老鼠药。地头生起火,架好锅,糯米和甲胺磷拌在一起炒,满锅成了粉红色,煞是好看。老鼠药晾干吹凉,几户人家分掉。
垄台上已经支起长排的小棚,把长着秧苗的营养钵一个个放进坑里,用土压实,浇水。晚春温差大,白天掀薄膜,傍晚再放下来。雨水多了不好,少了也不好,有一阵子不下雨,秧苗也没了生长的气力。我们从河里挑来水,一株一株浇,“欠多欠多,再舀一点”,水倒下去只留下一块水渍,再一回头,水渍也没有了,整片大地像一块干硬的海绵。
有好多年的晚上,我们守着电视机听天气预报。时间是静止的,呼吸是谨慎的。报完宁波,时间继续流动,母亲开煤气灶接着烧菜,父亲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我站上凳子,把挂钟取下,对着电视校正时间。这只钟不准了,要每过几天拨一下分针。
雨等来了,西瓜秧在一夜之间猛窜了七八公分。
三
绿色蔓延着。
不一会儿,更绿了。
绿色深深浅浅,很快铺满了垄台。
开了黄色小花。
剔透的圆粒在花和藤之间,是西瓜。
隔天一望,豆子大小了。然后弹珠大小,桂圆大小,乒乓球大小,等长到鸡子那样大时,却被父亲掐了。
“为什么要摘扔了?”
“不这样西瓜就长不大,不甜。”
我在田埂上坐下来。
“一株藤生两只瓜就够了。”父亲又补了一句。
此后二十余年,我独自做过不少抉择,在一条条未知的路上长大,学会舍弃、学会放下,愈觉父亲当年在瓜田里的取舍于人生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五月中,我们把生活搬到了瓜田上。
棚屋是临时搭的,只有头顶的油毛毡和周圈的半截薄膜,风吹来时“哗哗”响。竹拼床横杠在两把长凳上,底下丛草芨生。每到黄昏,暮色从东边压过来,蚊虫簇飞,几近要把帐子撕裂。蚊香一盘盘烧到天亮,棚屋四面皆通,一点用场也没有。母亲和我常常逃回家来,父亲也是。
我们把大片的瓜田扔在了黑夜里。
在地头上那么多年,没有碰到过偷瓜的,或许有人光顾过,而我们没有发现。这么大片瓜田,趁棚屋里的人睡熟了,跳进最远的那条垄沟里,俯下身子,随手摸去都是圆滚滚的瓜,揪几个下来不会有人知道,厚重的虫鸣声掩盖着一切动静。棚屋里的人白天劳作,上半夜热烘烘的没法睡,他们困极了,下半夜凉快一些便沉沉睡去。他们正做着瓜田的梦,那里满是希望。
天亮了,回到地头待着。
一整天跟时间耗,跟日头耗。
大地被晒得发白,我摇着蒲扇淌汗,愣愣地看日头落下去,看无边的风吹过,大段大段的午后时光奢侈极了,我却总是感到说不出来的悲伤。如果我长大后老是在想心事,那一定是把当年在瓜田上没有想明白的事接着想下去了。有些事需要久远的时间,有些非常要紧的事在长大的过程中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时间又一下子空出来许多。
四
如果当时西瓜籽晚种下一天,西瓜长熟上市会晚十天,这时节价钿顶好,一块钱一斤,一只西瓜八斤。
初上市是散卖,摘二三十只西瓜堆在路边,守着摊子。
过路人在摊前停下,挨个捧起西瓜,用手拍,用姆指头弹,放到耳边用指关节敲,再换一只耳朵听。挑好一只瓜,细长的刀子对着西瓜斜插进去三刀,打成一个三角,刀尖一挑,带出来一块瓜瓤,血血红,蜜蜜甜。也有要求对半切开的,刀尖刚扎进瓜皮就“砰”地裂开。不红,不甜,炸裂,空心,都可以再挑,直到满意。
熟了的瓜多起来,就卖不到一块钱了。这时候女人守着瓜田和摊子,男人开三轮车到各处街市上卖,一去一天。有些街市像从百年前走来,门窗、石板、人的衣裳都很有看头,往往不自觉地跑开去很远,急得大人满街喊。
“做什么——”这边老远应一声。
“弗要跑远了!”
“晓得了——”
大伯带我去集市,他家的西瓜总是比别家的大,比别家的甜,西瓜在日头还高的时候就卖完了。
三轮车却踩不响了。
大伯看到我白天在捏油门,认为是我把三轮车弄坏了。
种地人的三轮车都加装了电机,马达焊在车斗右下方,车斗正面钉了一只柴油箱。马达电机的开关挂在龙头上,脚刹还是在老位置,右刹车被改成了油门,一捏就去了。马达有点分量,父亲每次要我坐在车斗左边,跟马达的位置反着坐,他说坐在同一边怕翻了。父亲翻过一次车,倒不是因为重量不平衡,而是他扭头用一只手想把盖在车斗上的雨布压服贴,以免西瓜的藤叶晒蔫了。等回过头来,三轮车已经冲下路边的稻田,一车西瓜全烂了,腿上破了一条三十公分长的口子。这种三轮车并不安全,经常坏,大伯也曾被乱晃的车龙头甩进过河里。
天黑了,马达还踩不响。大伯只好骑着三轮车,拉着我和马达到镇上才修好了车,又带我去吃了面。“带个人弗如带根绳!”大伯一路上气呼呼的。我心里也坎坎坷坷的。天更黑了。
父亲那边卖得不太好,他又和人打架了。集市上,一个开小店的说父亲的三轮车挡了他的生意,要他赶快走,父亲没有理他。“侬个外地人!”他说如果再不走,就把父亲的三轮车掀翻。
“来,有本事你动一下看看。”
那个本地人上前来,眼前却一黑,倒在地上,父亲在他的脸上落了一拳,那个人坐在地上哀嚎起来。警察来了,听口音是自己三门人,没有太为难父亲。父亲还不解气,拿刀指着开小店的,“你信不信我戳死你!”警察不得不没收了西瓜刀,让父亲赶快离开。也遇到过城管,折去父亲的一截秤杆。父亲问他可以不可以给他十块钱,把那截称杆还回来,对方不肯,“那二十块行不行?”对方让父亲不要纠缠,叫他快点走。
七月,整片瓜田都熟了。
大家轮流帮一户人家摘上三五千斤西瓜,叫一部货车拉到批发市场去,我们总说“到大世界去”。货车进了大世界,找好摊位,交过钱,开始等。
行贩上来问瓜甜不甜?红不红?父亲抓起一只西瓜就砸地上。
“侬相相看!红!个卖相多少好啦!”
“这个打没打催红剂?”
“个东西阿拉弗打个,侬自家吃吃看就有数。”
行贩从地上那摊瓜瓤中抠下一块放进嘴里,吃完也不啰嗦,做简单的讲价后就搬瓜、上称、付钱。每来一个行贩,父亲就要砸一只西瓜,后来他告诉我,摔在地上的一摊摊红瓤看起来卖相更好。
行贩口中的“催红剂”我们家用过。西瓜长到碗那么大,父亲弄来一小盆红色的液体,用小刷子蘸了涂在瓜蒂上。也许是效果不好,或者西瓜足够红,不需要靠催红剂,又或者我们用错了,没有像挂点滴一样打进去,总之用过一回就没有再用了。
去大世界总是在半夜,奔忙的行贩买了西瓜,要在天亮前赶到集市上去散卖。大世界太大,我不敢跑远了。后半夜,每个人都会吃一桶快速面,我也有一桶,这是去大世界最为期待的了。
天亮了,回家。
五
放了学到地头上,母亲说堂哥抓到一只野生鹚鸡,等天再暗点去吃。我踩着田埂跑去看,鹚鸡已经拔了毛洗净,个头不算大。
下午的时候,堂哥拿了根棒头,一垄一垄地拨开藤叶看西瓜的长势。正好奇一只西瓜怎么烂了半边,凑近才看清是一只鹚鸡在下蛋。
有一年我们把西瓜种到了跨塘庵边上,鹚鸡就是在那块地里抓的。跨塘庵已经废弃了,只留下一座石凉亭,庵边是大河,和潭门头一样,河上也有一座闸门,也住着人,是一个傻女人,叫“阿四”,大家私下喊她“阿四大糊”。在这江北偏远之地,一帮赌徒每礼拜开着车聚到庵子里赌博,阿四给他们放风。赌博结束后,阿四会得到几张百元大钞。平素里,阿四也常到我们的棚屋里坐坐,讲一下午白搭。众人都说“还是阿四本事大”,阿四只是嘿嘿地笑。
在应家村,一个邋里邋遢的小老头跑来买瓜,一只瓜六块钱,却只给了我们一张五块钱的纸钞。我们不同意,小老头死缠,反复一句“一块洋钿就算了嘛”。天气闷热,我们慢慢没了耐心,直到这老头的唾沫星子飞溅到嫂子嘴边,嫂子才窝火地让他“赶快死开去!”母亲摇头叹服:“缠功真好。”
在严家村,地头上来了几个年轻人,架势十足地要吃西瓜。母亲摘来两个剖开切好,那几个人吃罢走人。见我气鼓鼓的,母亲说不好跟这帮人计较,西瓜地在这儿,如果找过来有什么事,不上算。
在长石村抓到一只刺猬,黑灰白三色尖刺。刺猬很大,也很臭。给它黄瓜不吃,给它番茄也不吃,大家对这么一个东西没有好感,只好用麻秆袋拎着放回田里去。
在洪家村抓了一条大蛇,体型三角,比我手臂要粗,关在家门前的大铁桶里。那时候已经住到会龙庵了,夜防队的阿根和他的队员在半夜巡逻的时候绕到我家,把蛇拎走煮了吃,事后送来两包烟。
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和事。
种过西瓜的地块三年里不好再接着种了。三年后,地块可能租给了别人,没有那么大片的了,五六户人家要八九十亩地,大伯和大伯母都在地头上,他们俩可以种二十亩。不得已,各家分开,换成仨俩结伴。不像种菜的,他们年年在同一块土地上耕作,早已熟悉了头顶上的天空,二十年,五十年,只有人在变老。我们只能年年换地方,生活的碎片落得到处都是。
六
八月过半,整片瓜田还在热烈地生长,它们不知道土下的根须已经吸收不到养分。
垄台上的薄膜是一次性的,老早已经收起来扔了。大棚的薄膜明后年可以再用。棚架是用毛竹片搭的,拆回来捆好,用三轮车载回家。
瓜藤和果实似乎明白了什么,都宿命般停止了生长。
西瓜的价格坠到三毛钱一斤,还在坠。我们不卖了,让近旁的村民来摘去,由他们自己吃或是喂鸡鸭。
拆棚,回家。
风静静的,天空静静的。
整片瓜田都静静的,藤蔓纠缠着记忆,与大地互诉衷肠。
夏天过去了,瓜田被留在了身后。连同留下的,还有藤叶下的希望,我们带不走。十三亩西瓜卖了一万六,还了债,又没有了,父亲的脸上剩下一片茫然。
明年开春,希望又会在心里发芽,失望也在那时悄悄扎下了根,并且扎得更深、更广。一幕幕相同的梦景会再次上演,绿色会再次铺满一片土地。夏天一过,所有的憧憬又在一点点变凉的秋风里被吹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