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哄哄小黑总
作者: 华年
我们接小黑回家的时候,打车从回龙观到南三环,车费花了将近两百。堵车,走走停停,小黑就扯着脖子在猫包里嚎一路,奶声奶气,嗓门却贼大。估计司机被吵得头都大了,忍不住揉揉太阳穴,说:这一定是只很名贵的猫。
言外之意,要不是个名贵猫,怎么舍得花这么多钱专程打车带这个聒噪东西。
我们仨乐了,说:就是个小土猫。
而且本来打算领养的也不是它,而是它兄弟。起因是水果店闹耗子,老板想养个猫抓耗子,结果老板的朋友太热情,一下子端来一窝猫崽,闹得比耗子还凶,吃得比耗子还多,老板愁坏了,赶紧又找人领养,自己留一只在家尽本分就好。
兄弟姐妹几个,最后只剩俩,我们看了照片,说:要这个,这个长得好,标准的黑猫警长脸。
去接的那天,黑猫警长到处乱窜,老板和我们前后夹击,挪冰柜,翻箱子,追了半天连影儿都没见着。老板一脑门子汗,指着旁边水果摊说:要不你们拿另一个?
我一回头,另一只猫崽子就趴在瓜果中间,冷眼看着我们可劲儿折腾。瘦不拉几,也是个黑猫警长,就是长得没那么标准,鼻梁是黑的,嘴上也多了一块黑。
我蹲下去一只手抄起来,飘轻,小猫也不挣扎,带着一丝甚至可以称作是冷漠的神情看着我们。我问释永真,说:这只行吗?
毕竟她以后才是小猫名副其实的亲妈,未来十几年的抚养重任都会在她身上。
释永真温柔地把小猫接过去捧手心里,满眼的喜欢,微笑点头,说:行。
宠物和主人之间也要看缘分,不是非谁不可,刚巧赶上这个,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
我满心期待小猫能有一个很酷的名字,陈浩南,或者山鸡。但释永真想了好久,说:就叫小黑吧,名字简单一点,好养活。
于是便有了这个简单的近乎潦草的名字。在小黑与我们相处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对其称呼也是在这个底子上随意衍生,黑宝子、黑猪、猪羔子、黑仔、我黑……想到啥叫啥,全凭心情。后来介绍给朋友,小黑正值壮年,威武霸气,便顺应其气质叫了个黑总。直到现在,朋友们一提小黑都叫黑总,顿时肃然起敬的感觉。
释永真常与我感慨:我们小黑,一直就没有特别软萌的时候,总倔哄哄的。像别的小猫咪一样,撒个娇粘个人,不存在的,即便是很小的时候。
刚到家那天,出了猫包,嗖一下子钻到沙发底下,一藏就是一白天。晚上估计饿得实在招不住,才晃晃悠悠爬出来,奔着食盆就去了,头一扎,猫粮嚼得咯嘣咯嘣震天响。我们不敢惊扰它,三人坐一排,直勾勾盯着这个不大点儿的小东西,吃干抹净,开始大摇大摆挨个屋巡视,十分理直气壮。
抱是抱不得的,打小一旦被抱住,不出两秒就开始伸胳膊蹬腿吐口水骂人,整个身子往后翻,腰能撅到要对折的程度,两条后腿有劲儿得像个巨型青蛙,一不小心就能给人蹬道血印子。怎么就不能啊?抱一抱就会伤了小猫咪的尊严吗?切!
记忆里,小黑对我们最亲密的时刻,大概就是我们三个看电视,它趴在沙发靠背上,用拳头挨个敲我们的头,一下又一下,可能它自认为这是个表达亲密的动作吧?但也敲不了几下,爪子勾住头发,搅作一团,于是又烦了,转个身对着墙气哼哼睡觉去。
要说完全不依恋我们吧,也不是。小黑头回自己过春节,经历了没我们伺候的漫长七天,我回家刚一开门,这厮全无了平日的冷漠,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高声嘶吼,走一步跟一步,吼到嗓子都哑了也还是要吼,一声接着一声,委屈是有的,更多的像是在骂我——你们这几个娘们去哪儿了啊?啊?!
一鼻梁的灰,浑身浮毛,居然还瘦了,从头到脚都写着潦倒二字。尽管如此,猫粮可也一粒都没少吃,再瞧猫砂盆,好么,那叫一个满坑满谷,敢情是化悲愤为食欲了。
然而这样的形影不离只持续了短短一夜,第二天我上班,出门前招呼:猪羔子,我走了啊。
小黑正趴窗台上看风景,听声只是敷衍地看我一眼,又漠然扭过头去,就差冷哼一声:走就走呗,关我屁事。
从小猫到大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快到我们还没能好好享受小猫咪的童年时光就戛然而止。这个长大成熟的过程是迅猛又暴烈的,突然从某天开始,小黑开始不知疲倦地夜夜长嚎,挨个房门大力踹,踹开之后便进屋对着我们接着嚎叫,释放着它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焦躁。
我不堪其扰,锁了卧室房门,但小黑不知何时偷窥我们并神不知鬼不觉学会了开锁的技能,身子向上一直,爪子一搭门锁,咔哒一声,开门开得轻而易举。反锁也没用,门虽打不开,我却低估了小黑的执着,几乎每隔几分钟,我都会听到它叫骂着绕回我的门前,锲而不舍地狂扒拉一通,门把手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咔哒咔哒的急促声响,其惊悚程度与贞子扒门有一拼。
不消几日,我和释永真释永慧眼眶都青了,真真掐指算了算小黑来家里的日子,说:再等几天,带孩子去做绝育吧。
失去蛋蛋的小黑性情大变,最后残留的一丝小猫的天真也彻底消失了,由此前莫可名状的愤怒转为心灰意冷的厌世,并在这厌世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胖过一日。每天朝夕相处还没太大的感觉,只觉得这娃的脸貌似大了点,直到有一天我翻看iPad里小黑的旧照,猛地大吃一惊!我把这张肥硕的大脸盘子扯过来与照片并排一放,忍不住惨叫连连:你是谁?赶紧把我们伶俐的小黑吐出来!
黑胖子反手就是一记老拳,一人一猫在沙发上厮打得狼烟四起。
大概是听信了回家时出租车司机的那句话,小黑从小就坚信自己是只名贵猫。明明是只从瓜果梨桃里拎回来的小破猫,走路却能走出傲视群雄的步伐,看人能看出俾睨群雄的眼神。不对,它不是以为自己是只名贵猫,它一定以为自己是只小老虎!
小老虎大人的地位是至尊无上的,释永真常常感叹:在我们家,地位最高的就是小黑。对于小黑来说,释永真就是个喂猫粮给零食的,释永慧就是个臭铲屎的,我呢,也许地位还要高一些,我是个专职陪玩的。
小老虎大人的面子也是万万不能伤到的,有一次,体态臃肿的小黑想像儿时一样轻盈地从空调机飞跃到书柜上,然而判断严重失误,只有前半身着了陆,随后一片稀里哗啦,整只猫如同半路废了的炸弹一样惊呼着重重砸向地面。我和释永慧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只有释永真冲我们连连摆手,慌里慌张地说:别笑别笑,它可要面子了。
果然,一脸狼狈的小黑翻身而起,回头便冲着我俩骂骂咧咧,一扭身进屋生闷气去了,只留给我们一个被伤了自尊的肥硕的落寞背影。
我们常觉得小黑看上去傻乎乎的,其实它也不是真傻,或许只是不屑于表现自己的聪明。继无师自通学会开门锁之后,小黑有一天慢吞吞穿过客厅,看了看我们,在厨房门前突然一跃而起,准确又响亮地一爪子按开了厨房灯的开关。我们面面相觑,以为只是偶发事件,过去关了灯,刚回沙发坐下,小黑又瞧了瞧我们,再次一跃而起,啪地开了灯。于是我们瞪着猫,猫瞪着我们,足足过了三分钟,小黑才冷哼一声,若无其事转身走了,一副事了拂衣去的德行。我想哦,这是给我们传递信息呢——看见没?爷会开灯!
尽管总是倔哄哄,动不动就跟人挥拳头,小黑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有天晚上我独自在家,因工作压力崩溃大哭,正一把把抹着眼泪撸着鼻涕,竟见小黑探头探脑地走过来,有些犹豫,也有些探询,与平时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大不相同。它迈着小步试探着靠近我,伸着脖子侧头看我,眼里全是疑惑和不解。人类的世界对于它来说太复杂了,它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因何而哭,也不知道眼泪的含义,但我深信,它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它甚至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并把身子向我靠了过来,也算是钢铁直男式的安慰了吧?这对于一只平时最讨厌被人亲近的猫来说是种多么艰难的举动啊!我受宠若惊,抓紧机会抱住胖子,心里难过都好了大半。
小黑五岁那年,释永慧又领养了一只小母猫,叫Lucky,大圆眼睛小尖脸,颜值十分魅惑,堪比修炼成精的小狐狸。小小年纪被转养过两次,所以总是怯生生的,到家很久都不仗义。因为领回家的时候我在外地出长差,它先与释永慧释永真熟了,等我回来,跟我怎么都无法亲近,一见我就躲躲闪闪,我声音大一点它都要落荒而逃,好像我是个吃猫的恶鬼。因为这态度,我对它始终爱不起来,跟朋友吐槽,说这小猫咪怎么总是狗狗嗖嗖的?一点都不大方,叫起来吱吱吱的像只小老鼠,打喷嚏还喷鼻屎……朋友终于忍不住说:就你家小黑好!你现在活活一副恶婆婆的嘴脸,看什么都是自己的傻儿子好,对新媳妇百般挑剔!
但小黑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新媳妇也没表现出应有的怜香惜玉,常常打得鬼哭狼嚎,猫毛遍地,全无男子气量与涵养可言,气得释永慧常拎着桃木大宝剑在这对活冤家屁股后面满屋追打。我时常看着被咬得委委屈屈但还坚持跟着小黑打转的Lucky,以及臭着脸别别扭扭不解风情的小黑,不由地在内心叹气,唉,还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后来小黑年纪渐渐大了,倒也平和许多,只是更多时间都爱独自趴在窗台上,若有所思看着外面的世界,但也仅限于看看而已。我们试过带它去楼下花园,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结果这个尝试差点要了老黑的性命。刚一被拎出猫包,小黑整只猫都不好了,四肢瘫软,像只被电击过的蛤蟆一样匍匐在木椅上,眼神涣散,疯狂翕动的鼻孔只剩出气没进气,吓得我们火速将其塞回猫包拎回家,从此彻底打消带它出门的念头。
步入中年的小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虽然不粘着我们,却热衷于听我们唠嗑。在我们家,我和释永慧始终是八卦和闲扯淡的主力,从公司同事到当红明星,从社会热点到各自糗事,想到哪儿说哪儿,说到激动处唾沫飞溅,慷慨激昂。释永真性情恬淡,虽少插话,但我们胡扯的时候她总在一旁面带微笑静静听着。有一次,我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在这个房间里,除了释永真貌似还有另外一个听众。我们四下打量,忽然发现趴在餐椅上的小黑,两只手在胸前一抄,我说话的时候它就看我,释永慧笑的时候它就看释永慧,听得津津有味,极其专注。
释永慧尖叫一声:小黑!你是在听我们八卦吗?问得小黑倒有些不好意思,慢吞吞起身,十分不情愿地走了,内心OS大概是:嗨!唠你们的呗,管我干嘛?
我在小黑八岁的时候离开北京,成了第一个离开我们三女两猫北漂小分队的人。按照网上说法,小黑那时相当于人类的四十八岁,已然是家里年龄最大的那个。走的那晚,几个人守着一屋子的行李闲聊,小黑仍是靠在墙角,抄着手认真听我们说着它听不懂的内容。我想,它终归是听不懂的,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漫长的离别,所以也不必经历伤心与难过。但也许,即使它明白,对于一只倔哄哄又不亲人的老猫来说,离别也是无所谓的呢?毕竟,在它的世界里,有猫粮、猫条,有一间不必出门的、能晒着太阳睡懒觉的温暖房间,有一个已经沦为大胖娘们的小媳妇,还有两个合格的铲屎官的陪伴,就足够足够了。
可是我会永远记得,在我生命的八年里,曾有这样一只猫,我们看着它长大,目睹了它每一阶段的变化,也知道它的所有喜好和习惯。

只爱喝流动的水,却常常会被呛到,咳嗽时发出的可怕声响,就像一个患哮喘数十年的老大爷;
对玩没有耐性,追毛球不到一分钟就要躺倒,最喜欢的玩具,是一根绑过大闸蟹的白绿相间的绳子;
不爱合照,一看到手机自拍界面就要摆臭脸,超过三秒就要挥拳砸手机;
不爱洗澡,洗澡的时候与杀头二百斤的大猪无异,需要全家撸胳膊上阵才能搞定;
非常讨厌剪指甲,最佳剪指甲的时机,是在它将醒未醒,死活睁不开眼睛的时候;
最痛恨的是打针,对打针有着神奇的第六感,即使出门前我们无一人提到“打针”这两个字,却总能第一时间预感到危险的到来。进了医院便彻底陷入疯狂,骂大夫骂护士骂亲妈骂我和释永慧甚至骂所有路人,每年一次的打针简直就是渡劫……
就是这样一只老猫,臭毛病不少,颜值也不算太高,还有,对我们也总是不够亲近。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永远都是我们爱着的小猫咪。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猫咪,在爱中长大,在爱中老去,最终会在爱中离开,也算是我们能给予它的一辈子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