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
作者: 苏南
当年本地电视台准备新开一个方言节目,主持人需要从民间海选,经过几轮竞逐,最后林老师的儿子胜出。消息传出来,立刻引起了邻居们的热议。我们住在学校的集资楼里,邻居里有不少学校里的老师,大家彼此都很熟悉。林老师家并不在集资楼,大家谈论起他的儿子,就没有什么顾忌的话。
老师们首先评论林老师的儿子,说他从小顽皮,甚至称得上顽劣,各种调皮捣蛋的事没少干。然后说到他上大学的经历,是半路辍学,至于为什么,他们又补充了各种不同的缘由来佐证他被学校开除的事实。我听多了,忽然就发现他们谈论的并不是林老师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人。尽管他们谈论得热烈,我还是不愿意相信其中的大多数,特别是他们述说的版本不尽相同,这说明大多数人的观点都是道听途说。假如我们要评论一个人,用道听途说的观点来说明其实是一种偏见。
最后,这些老师们聚在一起,总结起林老师儿子即将开始的主持人生涯:就他那个素质,肯定干不久的。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一个道理,好事要小才能跟人分享,不然只会招致非议和腹诽。学校里曾经有个老师刮中了即开型彩票的头奖,立刻就有无数的人踏破他家的门槛,还有更多人,并不打算问他借钱,或者说他们借不到。作为一种补偿,他们只好在背后说他各种不堪的过去。我理解人们需要在某件事中获得参与感,然而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往往释放出来的都是恶意。
现在那档方言节目已经开播十多年了,节目里的女主持人换来换去,林老师的儿子是屹立不倒。
林老师的儿子曾经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都叫他“小老虎”,连学校的老师们也这样叫他。这个绰号的来源已不可考,比较大的概率是他生肖属虎。按理来说,我跟小老虎玩不到一块儿,他比我大几岁,学校里有好几个跟他同龄的老师子女,但他们总不带他玩,所以只好混到跟我们一起的地步。
以前学校里有一幢三层楼的筒子楼,作为老师们的宿舍和办公室。林老师并不住在筒子楼里,而是住在学校北边一排平房里。在我刚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筒子楼里有人在面对平房里的人时有一种优越感。平房后面就是一片竹林。有一次,竹林里有一条蛇爬到林老师家里,小老虎独自在家,徒手抓住了这条蛇。于是大人们难得地夸赞了他勇气非凡。
林老师是学校里的体育老师,兼任摄影师,学校所在的乡里九个小学,加上他任职的初中,所有的毕业照都出自他手。有时候他也拍点风景照,发表在本地的报纸上面。最惊悚的是他还拍车祸现场,有一次学校里有个女生在上学路上,被国道上的两辆车前后夹击,不幸殒命。林老师跑到现场去拍了很多照片,本意是贴到学校的宣传栏上面作为交通安全警示教育。等照片洗出来,我们跑到林老师家里,小老虎把那些照片拿出来,我们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终于在看到一张照片的时候,我们惊恐地叫出声来。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捧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他眉头紧皱,正视前方,似乎穿过了照片的桎梏,看向了我们。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捧着那条断腿,我们完全没有头绪,也不敢去细想。我们一齐哇哇大叫着跑出林老师的家,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场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因为这种视觉的冲击力,最后这些照片没有在宣传栏上展出。很多年后,我在工厂上班,跟厂长去参加安监局举办的安全生产宣讲会,屏幕上出现各种因为生产事故导致的残肢断臂,遥远的记忆又一次袭击了我,我立刻干呕起来。
后来学校新建了一栋楼,作为实验室和体育室,林老师便带着小老虎搬到了新的楼里。筒子楼对平房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我甚至有点羡慕起小老虎来了。
那个时候,我和小老虎在附近村里的小学里上学,我们总在放学后相伴回家。小学放学早一些,我们到家的时候,初中还没下课,有时候我就跑到小老虎的新家,听他讲各种故事。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各种离奇古怪的故事,在他的新家,他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可以说,小老虎从小就有当主持人的气质。印象很深的一个故事,是他说到有一个人睡在高低铺的上铺,起床的时候把脑袋伸出床头,就立刻被旋转的吊扇削去了头皮。我立刻抬头看向他们家的吊顶,央求他把吊扇关了。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他们家的吊扇不会削人脑袋。
后来有一天,我又跟小老虎相伴回家。我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在快到初中的时候,路边有一片梨树,梨园的边上是用木头和铁丝扎起来的围栏。他忽然跳到横拉着的铁丝上面,邀请我也跳上去。我个子小,跳不上,只好踩着下面的铁丝爬到最高的铁丝上面,然后翻个身坐下来。铁丝有些细,间隔还有一些特意做出来的倒刺一样的造型,用来防备那些偷梨的人。坐在这种铁丝上面,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舒适。我们身后的梨树上结满了果实,前面只是一条小路和普普通通的树木和花草,算不上什么美景。但是小老虎要坐,我便陪他坐。坐到后来,忽然冲出了一个人,把我们从铁丝上面揪下来,他声称我们准备偷他的梨。我吓得不敢说话,我不知道小老虎有没有偷梨的打算,所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小老虎翻开书包给他看,里面并没有梨子。那个人也检查了我的书包,他毫无所获。然而他并不打算放我们走,他连恐带吓地说我们是作案未遂,是在偷梨之前被他抓获,才未酿成严重的后果。小老虎挣扎着说,我们没有。那个人抓着我们的衣服,我们跟他的力量悬殊太大,挣脱不了。作为惩罚,他要求我们中的一个人跑回家去把家长请过来,由他说明情况后才放我们走。我瞥了瞥小老虎,他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跟那个人说让他去叫家长吧。我获得暂时的解放,立刻背着书包往学校跑。我跑过小路,跑过校门,来到筒子楼,一口气爬上三楼,来到我们家,我打开门,我爸没有在家。我转而问隔壁的邻居,邻居跟我说你爸还在上课呢。我于是放下书包,又跑向教学楼,来到我爸上课的教室,我隔着窗户看到他正沉浸在讲课当中,下面的学生们全部注视在黑板的方向。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敲开教室的门。我垂头丧气地从教室往家里走,然后关上门,趴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希望睡一觉后这些都是梦。
小老虎后来怎么被放出来的,我已经完全忘了,他有没有因此抱怨过我,我也忘了。我只记得几天以后,有一天下雨,我爸蹬着自行车送我去小学,他披着雨衣,我躲在他的雨衣下面。我们在村里的一个早点店停下了,他给我买了包子,等我刚坐回自行车上的三脚架上,我隔着雨衣被人拍了下头。我掀开雨衣,看到那个梨园的主人正站在我的面前,一种莫名的恐惧迅速席卷了我的全身。他嘻嘻笑着说:那天你跑了就不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原来他早就认出我们是谁了,那他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们?
往后的日子里,我跟小老虎更加亲近。直到有一天,我拿出一把玩具手枪,摁下开关,那枪就发出五颜六色的灯光。那是我二姨给我买的礼物,代价是我生了一场病,她来看我,为了哄我,给我买了这把玩具手枪。学校里的小伙伴们都想借走玩,我只肯给他们玩上一小会儿,连小老虎也不例外。后来我爸在筒子楼上喊我吃饭,小老虎拿了我的手枪,已经跑出一段的距离,我隔着路朝他喊:那就给你玩一下吧。他开心地冲我挥手,然后摁下开关,枪发出炫目的灯光。
等我吃完饭后,我立刻去找小老虎,我问他要枪,他说没了。我两眼一黑,完全没听懂“没了”是什么意思,他于是带我来到一个地方,指着地上的一堆破塑料和配件,跟我说这就是你的枪。他说,我以为你说送给我了。我立刻哽咽起来,跟他说我只是借给你玩一下,而且你也不能直接就把它砸了吧。我哭哭啼啼地往家走,我爸又拉着哭哭啼啼的我找到林老师。林老师只好把小老虎拉过来,仔细问他事情的经过。原来凶手不是他一个,还有一个正在学校里做木工的人的儿子。我们又一起来到一个教室——木工一家人正住在那个教室里面。我爸跟木工开始交涉,最后他和林老师各自赔了点钱,然而新的手枪再也没有买回来过。
来年小老虎就上初中了,我们不再结伴上下学,渐渐疏远起来。只有一次,我放学后在学校门口见到他,那天大概是周五,初中里每个班级都在大扫除。他邀请我去他的教室里玩,我们来到教学楼的二楼,他领着我转了一圈教室,然后我们趴到走廊的栏杆上面,无聊地看着前面的两棵大松树,然后是松树后面的操场。楼下走过一个人,小老虎忽然往下吐了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那个人的脑袋上面。那个人摸了一下头,摸到一口唾沫,立刻生气地望向我们,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就要冲到楼上。小老虎立刻掉头,冲进自己的教室,躲到讲台下面。那个人跑上楼的时候,小老虎已经躲好了。他走到我的面前,他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他气势汹汹地问我小老虎跑到哪里去了。作为朋友,我有替他保密的义务。尽管我什么都没说,但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小老虎躲藏的教室。那个人就冲进教室,我跟在他的后面,看到小老虎被他从讲台下面揪出来。小老虎连忙向他讨饶,他说我给你煮鸡蛋。我们这里有个习俗,被人无故泼了水要赔人家吃水煮蛋。那个人打了小老虎两下,就气呼呼地走了。小老虎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跟我说他也没想到会那么巧吐到别人头上。我以为他们会因此打上一架,但最后就到此为止了。
学校里有老师不太看得上小老虎,不仅因为他的调皮,还有他是单亲家庭,因此要求家里的小孩少跟他来往,连带我们也被教育少跟他玩,“他是没妈的人啊”。他妈的,没妈的人就是坏的吗?何况他妈妈并不是不在人世了,而是跟林老师离婚了。我们有时候会看到小老虎的妈妈拎着一大袋零食来学校看他,跟他说上一些话。我们就远远地看着,等他妈妈一走,我们就一齐拥向小老虎,想要从他那里分点零食。因为这个,我甚至跑回家发表了一番意见,我请求我爸跟我妈也趁早离婚吧,这样不管我跟谁,以后总有人会像小老虎的妈妈一样给我送零食。零食我还没有收到,我先收到了我爸的一顿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