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婶
作者: 枨不戒
从我记事起,春婶就已经是个老年妇女。
她皮肤雪白,太阳下怎么劳作都晒不黑,脸上却布满细密的皱褶,笑起来的时候这些纹路更加明显;她的身材苗条,有着线条优美的胳膊和一双笔直的长腿,可是脊背却已被生活压弯,无论是走是站都是驼着背;她说话的嗓门很大,笑声尖细,十分有穿透力,像是个生性活泼的天真少妇,可是循声而来,率先闯入你眼帘的却是她的一头花白头发。
谁也不知道春婶的头是怎么白的,她自己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镇上妇女们都忙着烫头染发,发型紧随着潮流变化,她却一直保持着齐耳短发的造型,任阳光照亮黑发里那丝丝缕缕的雪白。
她总是和一些老年妇女扎堆玩耍,我也把她当作老年妇女看待,其实她那会儿也就四十出头。
春婶是个讲究人,最喜欢穿浅色的衬衣,身上的衣服每天都换,干干净净,头发用桂花油抹得服服帖帖的。她嘴巴也甜,又热情,见到人就攀亲,一说一笑毫不见外,明明比母亲大十来岁,每次见到母亲却是笑呵呵称呼“姨妈”,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知道这个亲是从哪边算起的。
有她在的场合,永远都不会冷场,就算隔再远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可是这种用力并没有什么作用。
春婶和镇上妇女是格格不入的。
闲暇时,她爱去茶馆,在镇上女人打牌绝不是什么好名声,春婶没钱,男人们不和她打,她要么是在桌子旁边观战,要么是去专供老年人的五毛钱一场的场子里玩,但也是看的多玩的少。
她还抽烟,镇上五十岁以下的妇女鲜少有抽烟的,老太太们就算抽烟也是用烟杆吸烟叶,春婶却是抽纸烟,用两根粗大的手指拈起,慢悠悠地吐出烟圈,眼神摇曳,很不庄重。
镇上的妇女,当着她的面和她嘻嘻哈哈聊得火热,背过身就把她说的话传出去,再嘲讽一番。她虽然住在街上,却从未打入街上商户家眷的圈子。
她来往的几个朋友,都是附近的农户老太太,农闲的时候,她就和那几个老太太提着篮子在镇上剥树皮。
我们镇是靠木材生意支撑的,附近的农户,都是镇上的搬运工,一个电话打了就组成队伍,计件算钱,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还要去几十公里外火车站搬运下货,一天挣四五百都有,还包饭食和香烟。但这个活是纯体力,一根树上百斤,哪怕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如果没有技巧一天下来肩膀也会磨烂,女人是万万没办法的。
女人在市场上能做的活计,只有剥树皮。客户如果要买松树去加工,新鲜的木材就必须脱皮,这个脱皮是靠手工完成的。
一根直径二三十厘米,二十多米长的松树,剥皮的价格是两毛。剥下的树皮由女人们自行处理。
春婶和那几个老太太,像候鸟一样游荡在市场上,听到消息就提着篮子赶过来。她们蹲在打散的树堆旁,用磨得雪亮的镰刀在树干上来回削割,褐色的树皮被剥下来,露出雪白的树芯,空气里都是松香的味道。
这些盖不起楼房的女人,同样也用不起液化气,树皮是顶好的燃料,她们剥树皮时格外小心,都是整块整块地橇下来,整齐地码在篮子里,碎树皮则堆在空地上,等着结完账后,回家拿扁担来挑回家,一点也不浪费。
整条街上,靠剥树皮挣零花钱的女人,只有春婶。这是极不体面的事情,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因这事笑话她。
镇上妇女嘲笑春婶,都是从她的性格入手,她大声说话的吵闹劲儿,她见到人就攀亲的自来熟,笑她愣头愣脑把家里的私事说出来,笑她没有本事管住丈夫,笑她为人轻浮,把原本好好的日子过得一团烂。镇上妇女都是家庭主妇,生意由丈夫管理,她们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彼此攀比成风,比谁的丈夫会挣钱,比谁的孩子成绩好,这些话题春婶从来沾不着边。
春婶的丈夫海叔是镇上的搬运工,因为年纪偏大,身体并不强壮,做事也偷奸耍滑,搬运工们都不愿意和他搭档,同样当搬运工,他的收入只有别人的一半,这钱他从来不交给春婶。

海叔要喝酒,一般人是喝晚酒,他是一天三顿酒,几乎就没有清醒的时候,这意味着他基本就是个废人。有钱的时候,海叔还要去邻镇找女人。搬运工里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海叔只要有二十块钱,就要去找。
春婶平时自己耕种家里的农田,养鸡养猪,农闲时就剥树皮,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我小学时养蚕,放学了就到处找桑叶,最近的桑树林也在镇外的水库旁,骑车要走十几分钟,而且路也偏。我只好找替代品,听说蚕也可以吃柞树叶,吃了柞树叶结的茧是橙色的,我就跑到春婶家门口采柞树叶。
她家离我家也就五六户人家的距离,是所低矮的平房,在周围楼房的衬托下,那凌乱的黑瓦和剥脱的外墙格外醒目。门口的空地上长着两棵野柞树。
每次过来,我都会看到海叔在太阳下睡觉。有时候他也和我说话,我根本不怕他,反而有点喜欢他,小孩对于能够戏弄的大人都是喜欢的。我很难想象他和春婶不和。明明两人都没有脾气,又都是那么欢快,虽然说话带点冒失和夸张,但心情好的时候,谁都愿意和他们寒暄几句,大人们对他们的嘲讽,也并不是居高临下的,而是怒其不争。
小镇衰落后,海叔去了县城当保安,给厂子看门,春婶去给一个县城的熟人当保姆,帮人家带小孩。他们的儿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家里没钱读中专,少年意气,经不起磋磨,一气之下跑去广州打工。一家三口,三个地方,也就过年回来一下,后来海叔在县城和一个女人同居,干脆不回来了。
那个平房更破更旧了,门前长满一人高的蒿草,房顶被毛竹和杂树沉沉压住,简直像个危房。
后来我才知道,镇上妇女对春婶的嘲讽,海叔对春婶的冷漠,是因为春婶年轻时跑过。
海叔年轻时在拖拉机厂上班,那会儿春婶是镇上最貌美伶俐的姑娘,两人结婚后没多久就有了儿子,生活十分幸福。可是春婶不认为自己幸福。海叔话少,也没情趣,她才二十岁,又能说会道,作为家庭主妇困在灶台和摇篮之间,时间一长,心里只有浓浓的不甘。
没有人关心一个主妇的精神世界,更没有人期待一个主妇会有什么个人成就,春婶的苦闷,在镇上是个笑话。这时一个安徽姑娘靠近她的生活,和她成了朋友。
在朋友的讲述中,安徽遍地是黄金,那里的男人从不打老婆,那里的女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个个都是女企业家。春婶被蛊惑了,被功成名就的野心所激荡,她跟着这个朋友去了安徽,却没见到所谓的事业,而是被朋友骗进黄山的农村,给一个老光棍和他弟弟做老婆。春婶在那边生活了几年,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又跑了回来。
她回来后儿子都大了,和她并不亲近。海叔说她是嫌弃那边穷才跑回来的。镇上妇女并不同情她,说她是自作自受,好好的日子过得不耐烦了,非要折腾,结果把一个家折腾散了。镇上男人则是笑话海叔,说他没用,这样的老婆应该赶走。
海叔虽然留下了春婶,但两人从此就是各过各的了。
等我长大,春婶又回到了镇上。常年当保姆,她也攒了点钱,想着把老房子推了重建,弄得像模像样了,好给儿子说个媳妇。春婶儿子在外面打了多年工,仍然没有定下来,这时也愿意听她的话了,母子俩找工人,买砖瓦,盖了一栋二层小楼。房子盖好了,春婶的心愿却没了,她家依然是镇上最穷的人家,大家也都清楚他们崩离的家庭关系,而她儿子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没有女孩愿意嫁过来。
镇上太小,没有工作的机会,相亲失败后,春婶儿子又回到南方打工,春婶在养老院找了份活儿,七十岁的人了,每天伺候别的老人穿衣吃饭。
那栋小洋楼里,只装备了必要的家具,家电一律没有,春婶每天晚上早早洗了澡,跑到邻居家里去聊天看电视,蹭到九点过了就离开,回到自己寂寞的家。
她最喜欢冬天的外快,养老院里有些孤寡老太太晚上害怕,十块钱一晚请她陪夜,她就高高兴兴过去,既挣了钱又能和人说话。
在她伶俐的少女时期,她一定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寂寞的时刻。在她怀着梦想去安徽淘金时,也一定想不到,命运会给她开怎么样的玩笑。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梦想,所有人都说不甘平庸是原罪,所以她只能用余生来赎自己的罪,那漫长的,无休止的罪。
去年十一回家,刚下车,老远就听到有人喊我名字,一回头,原来是春婶。
难为她眼睛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老了,一头齐耳短发已经全白了,衣服再也讲究不起来,只是眼睛里的光还依旧,大嗓门还依旧。
许是很久没和人说话了,春婶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又是好奇我现在的生活,又是说母亲有多想念我。我急着回家,又厌恶香烟刺鼻的烟雾,心里就有点急。
她看出来我的不耐,把烟掐了。
你们现在的女孩儿真是不得了!她叹息。
她语气里的羡慕让我一愣,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笑着摆手离去,洒脱之气一如往昔。黄昏的街道上,她瘦小的身躯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是土地上长出的深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