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墙幼儿园”，一个乌托邦式的空间

创建“无墙幼儿园”，给流动儿童提供一个释放天性、平等自由的空间……

“开心果老师，这里是要关门了吗？”

“是啊，要永远关掉了。”

“啊？”

“你要不要来做店长，把这家店继续开下去？”

“好啊！我把钥匙放进我的小钱包里，每天早上吃完饭过来开门，晚上洗个澡就过来，10点关门……”

这是陪伴老师开心果和流动儿童小哲的对话，没想到竟引发了她“一日店长”的创意灵感。当开心果向“无墙幼儿园”创始人唐浩多提出这个建议时，他欣然应允。这正是唐浩多想要的。在很多普通幼儿园和学校里，老师是主导者，孩子是被动的跟随者。他想打破老师和学生的界限，让孩子们成为一切活动的主导者，最大限度地发挥他们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打破固有模式，流动的老师永恒的爱

2023年12月3日上午，在海南省海口市滨濂社区的“无墙幼儿园”，“一日店长”活动如期举行。之所以叫“一日店长”，是因为“无墙幼儿园”其实是一间店铺。这个叫“伴伴杂货铺”的店铺，平时照常营业，在周末向流动儿童开放。“我叫唐伊瑶，今年9岁，今天由我当一日店长，带大家一起玩儿‘投篮’游戏和‘小猫’折纸……”“一日店长”可以决定带领小朋友做什么事情。这个活动不仅可以锻炼孩子们的胆量，还能提升组织领导能力。“这样投更准。” “可以这样折……”原本腼腆的唐伊瑶渐渐打开自己，和小伙伴们交流起来。

唐浩多在一旁观察，心里很是欣慰。想当初，刚刚施行“一日店长”机制时，很多小朋友都对他说：“唐老师，我不敢讲话怎么办？”滨濂社区的孩子多为跟随父母进城务工的流动儿童。因为父母忙于生计，疏于照顾和陪伴，大部分孩子学习成绩不好，在学校很少被关注，更罕有上台表现的机会，做“一日店长”受到小朋友们的关注让他们很紧张。

“有我在，你怕什么？”在唐浩多的鼓励下，越来越多的孩子报名参加。“唐老师，我现在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当了“一日店长”后，一个叫小慧的女孩高兴地说。“跨越边界，打破边界，不管老师还是孩子，在这里都是自由和开放的。”这正是他创办“无墙幼儿园”的初衷。“无墙幼儿园”既没有固定的课程，也没有固定的教学模式，在陪伴孩子的过程中，唐浩多会邀请不同职业的人来给孩子们上课。

2021年7月，艺术家阿科来到“无墙幼儿园”，举办了一场“声音工作坊”。“大家用双手捂住双耳，然后闭上眼睛，仔细倾听，你们听到了什么声音？”阿科带领在场的15个孩子做起了简单的声音实验。“大海咆哮的声音！”“风呼呼刮的声音。”“知了叫的声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形容自己听到的声音。“你们看，每个人在相同的环境中听到的声音却不同，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阿科具有诗人、乐手、组织者、游牧空间A2Space发起人等多重身份，生活中很简单的行为都会引发她的创作灵感，她鼓励孩子们勇于用个人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无墙幼儿园”会随时根据孩子们的需要调整上课的内容。发现流动儿童缺少性教育后，2022年7月，唐浩多专门邀请北大教育实践者青子来给流动儿童讲述身体的秘密。“我从哪里来？”“男孩和女孩有什么不同？”青子和孩子们一起观影、讨论、绘画，认识身体，了解性和繁衍。当青子提到月经时，两个女孩叫道：“不要讲了，怎么讲这个呀！”她们认为月经是一件很肮脏、很羞耻的事。青子告诉她们，这是每位女性都要面对的正常生理现象。之后，她还播放了月经科普小动画，并拿出卫生巾教她们使用。女孩们既好奇又认真地看起来。

“无墙幼儿园”对陪伴老师的筛选很随性却很温暖。不管对方从事什么职业，有没有工作，只要真心喜欢孩子，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心，就足够了。

曾是大学老师的周老师专门为孩子们策划了用面团制作星球的活动，在愉悦的手工中进行科学启蒙。“身为外人，我们能够给予的仅仅是十分短暂的陪伴。命运的河流带他们来到这里，又去往下一站。”周老师希望短暂的陪伴也能成为孩子们生命中的光，照亮他们前行的路。

家境优渥的左丽生了3个孩子，即使精力有限，还是主动来“无墙幼儿园”做陪伴老师。“我特别钦佩唐老师，做这件事完全凭他对社区孩子的大爱以及责任感。”她经常带自己的孩子来参加活动，让孩子们在互动中学会彼此尊重，平等相待。

来“无墙幼儿园”做陪伴老师的前前后后有40多人。他们中有的来过一次，有的来过一个月，也有的一直都在；有人教弹琴，有人教画画，有人教做手工……每次，唐浩多都会和陪伴老师共同策划活动。他说：“我们努力去构建一个可持续的互助基地，让孩子们在这里被尊重、被看见、被平等对待，自由放松，接触到丰富多彩的事物，把自己打开得更加完整。”

流动的是孩子、老师，不变的却是爱。那唐浩多为何如此关注流动儿童呢？

突破认知束缚，寻找适合流动儿童的路

这要从6年前说起。唐浩多是海南省海口市一所公立中学的美术老师，也是一名艺术实践者。2017年10月，他在滨濂社区开了一家“伴伴杂货铺”。这里不仅卖东西，还举办音乐会、放电影、组织沙龙……

2018年5月的一个凌晨，唐浩多发现，店铺对面有一个满身污垢的小女孩在游荡。一番询问后，他了解到，这个8岁的女孩叫月亮，出生时便被亲生父母送养。养母离婚后带着她进城讨生活。每天凌晨4点批发蔬菜，摆摊到很晚才回家。因为缺少父母庇护，月亮在学校经常被欺负，对学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不愿去上学。

唐浩多和朋友带着月亮找了几所学校，想让她重新上学。但没有学校愿意接收，她自己也非常抗拒上学。几经周折，送月亮上学的计划最终也没能成功。唐浩多只好在月亮来店铺时，教她认字、算术等基础知识，但她又不感兴趣。普通孩子走的路好像都被堵死了。

一筹莫展之际，唐浩多突然发现月亮在绘画方面很有天分。月亮的画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她画的落叶，无数个心形拥挤到密不透风，像她窒息的童年；她画的山谷，简洁空灵，给人无尽遐思；她画的房子，一大一小，仿佛她和妈妈相依为命……她从不用橡皮涂改，每一笔都是肯定的。在唐浩多看来，这飘忽、解离、没有空间感的画面，恰是月亮感受到的真实世界。

月亮让唐浩多有了更深的思考：何苦非要把一个孩子束缚在学校的围墙内呢？发挥她的特长或许也是一种成长途径。因此，他鼓励月亮一直画下去，并为她策划了两次个展。“她的绘画充满力量与灵气。”“可以看得出来，不管色彩、线条还是图像塑造，都来自她最原始的感知和理解，绝不是来自现有的图像资料库。”月亮的画得到很多人的喜爱。

唐浩多决定无偿代理月亮的作品，并希望这个计划能够持续到她18岁，然后靠着这些作品积攒的资金支持她成年后的生活。

与唐浩多熟悉后，月亮经常带朋友来杂货铺玩儿。唐浩多也因此发现，周围还有很多流动儿童需要关注。滨濂社区是由农村改造的，大多是从各地小镇、乡村来的租户，父母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孩子。孩子们的闲暇时间除了在狭窄的街道追逐打闹，并没有好的去处。

2019年，唐浩多将杂货铺改造为“无墙幼儿园”。他说：“‘无墙’代表跨越边界、打破边界，更自由、更开放；‘幼儿园’是一个有点儿像童话的轻松世界。”

50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原本的货架上摆放着精美的图书，周围挂着气球和彩带；长长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棋类和玩具，酷似蘑菇的小座椅围了一圈；几个卡通小靠垫摆放在沙发上，仿佛在召唤小朋友来享受……布置随意，轻松自在，让孩子们眼前一亮。

“无墙幼儿园”不仅接待幼儿，只要是未成年人都可以来玩儿。唐浩多想给这些流动儿童创造一个乌托邦式的空间。这里周末三天定期开放，流动儿童可以随意玩耍，他也会不定期开展人文、艺术类工作坊。“无墙幼儿园”一次可以容纳20多个孩子，平时安排一位陪伴老师。如果有特色活动，陪伴老师也会相应增多。无论何时、开展任何活动，这里对孩子都是免费的。

每到周末，唐浩多便带两个女儿一起来“无墙幼儿园”。一次，女儿小桃子叫唐浩多：“爸爸抱！”月亮听到小桃子这样叫，也跟着叫起来，主动上前和唐浩多拥抱。他把月亮揽进怀里，既心酸又心疼，月亮没见过爸爸，从来没叫过这个称呼。唐浩多希望给予月亮和来到这里的每个孩子更多的爱。

唐浩多非常喜欢和孩子们聊天，而且，他发现小孩说话很有意思，便鼓励他们：“你们能不能把自己的经历或在想的事情写出来？”在他看来，这些话真实不造作，非常自然地停顿转折，像诗一样。很多孩子刚上幼儿园，不会写字，唐浩多便让他们口头表达，由他来记录：“妈妈又对我很好/又对我很凶/我很烦/她肯定是双子座”“考砸回家后/慢慢地走/手机又要被没收/有点儿担心挨打/眼泪滴答掉手里/晚上睡觉有点儿可怕/妈妈会不会拿充电器打我呀/爸爸会不会拿锤子来砸我”……

孩子们真实又灵动的表达深深打动着唐浩多。他把这些话语集结成诗集，之前出版了第一本，2023年6月又出版了第二本，希望大人们能懂得孩子们的爱与包容。

冲破世俗围墙，让更多人关注流动儿童

由于缺少父母的管教，一些流动儿童身上难免有不良习气，比如打架、骂人、偷东西，使得周围人对他们有些不好的看法。当唐浩多给杂货铺增加了“无墙幼儿园”的功能后，周围的店主们更加难以理解：什么都免费，自己搭房租不说，还要花精力去看“问题儿童”，这也太亏了。他们以为唐浩多坚持不了几天，没想到他竟坚持了5年，一直到现在。尤其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喜欢往那里跑，他们渐渐从不理解变得感激。还有一些家长专门把孩子送到“无墙幼儿园”，因为唐浩多不仅宽容、平等地对待孩子们，还会带孩子们体验他们从未带孩子做过的事。

在滨濂社区有一条狭长的公共活动空间，唐浩多会定期组织孩子们在这里售卖东西。万里晴空，安静的巷子一下子喧闹起来。一眼望不到头的摊位各具特色，有的卖玩具，有的卖图书，有的卖手艺……人群熙熙攘攘，大家挑选着商品，询问着价格。

小朋友们尽情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小慧用泡沫箱做了一个盲盒，把一些小物品放进去，然后用白纸封起来，画上乱码，一元钱有两次抽奖机会；榕榕根据顾客描述的内容现场作画，然后售卖。顾客既有小朋友，也有家长。

“真没想到孩子还挺有创意。”“孩子回家可高兴了！”家长们见到唐浩多满是欣喜和感激。其实，唐浩多也深深理解这些家长的无奈。“我搬起了砖头就没手抱你，我放下了砖头就没钱养你”，这句歌词真实地唱出了流动家庭的辛酸。父母看似把孩子带在身边，却依然无法陪伴。正是唐浩多的出现，弥补了家长们的遗憾，让流动儿童内心的孤独被理解和看见。

2023年8月25日至27日，唐浩多举办了第二届“无墙儿童艺术节”，邀请全国各地的朋友来到社区，观看孩子们画的画、写的诗，让孩子们接触更多新鲜事物，让更多人关注流动儿童。

两届儿童艺术节都得到了周围商铺的支持，店主们主动将自己的商铺提供出来作为活动空间，还主动为小朋友们服务。唐浩多把城中村里的公共空间、商铺和闲置空间都利用了起来，社区里的儿童、家长、店主和受邀的艺术家一起共创丰富多彩的内容。艺术节中的摄影、音乐、声音、绘画、行为艺术、手工、Cosplay、印染、戏剧、诗歌、烹饪、美甲、AI和游街等多元形式和内容深受孩子们的喜爱和留恋。

谁说流动儿童没人关注？谁说流动儿童就没有资格享受城市儿童的待遇？唐浩多就是想冲破世俗的围墙，让这些孩子享受与城市儿童同样的待遇、平等的爱。

“与一位同样关注‘无墙幼儿园’的故人已经失去联系。我盼望通过这样有些‘俗陋’的方式，给我个人生命中的那段很重要的关系赋予些许的意义。”一位匿名捐赠者捐赠了5000元。“真的很感谢……我以前也是那些小朋友，那些小朋友会慢慢长大，我也长大了。”刚到欧洲求学的夏霜领到暑期打工的工资后捐来一笔钱……很多人被唐浩多的行为感动，纷纷捐款表示支持，他们说的更多的是“感谢”，而非“帮助”，这让唐浩多感觉既轻松又感动，这是对生命真正的尊重，也是支持他一直做下去的动力。

在“无墙幼儿园”里，孩子们大部分时间都是自由活动，不受任何干扰。他们画画、看书、玩积木、下围棋……还有一些孩子只是安静地坐着，尽管什么也不干，但他们的内心是温暖的、欢快的，这就是陪伴的力量。

唐浩多希望这短暂的陪伴成为孩子们人生中美好的回忆，让他们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世界。即便未来之路崎岖不平，也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对生活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