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馄饨,总有乡愁在舌尖
作者: 赵仕华
幼时,母亲经常带我去她单位的浴场洗澡。洗完澡出来,天已漆黑,我们母女俩走在黑咕隆咚的弄堂里,寒冬的穿堂风阴冷透骨,吹得身体瑟瑟发抖。走着走着,弄堂拐角处,一缕红光灶火在夜色中飘忽。馄饨摊!雀跃的火苗照得人心底滋生出一缕暖意。母亲拉着我的小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摆摊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
母亲说:“来两碗泡泡馄饨”“好嘞!”阿婆应和着站起身来。馄饨是现包现煮的,阿婆左手从案板上一沓摆放整齐的薄薄面皮中取出一张,右手拿着竹片刮板,利索地在搪瓷盆里挑起一丁点儿肉馅,抹在左手皮子上,旋即变戏法似的一捏而成。待馄饨凑足一定数量,阿婆用沾满面粉的糙手麻利抓起,往半空轻轻一抛,一只只小馄饨如蝴蝶般飞落锅里,在沸水中翻滚起伏。等锅中水再度沸起,阿婆伸下爪篱搅动一圈,果断一个抄底,将馄饨尽数托在爪篱中。他顺势甩了一下残留的热水,然后将馄饨滑入早已配好调料的青花瓷汤碗里。煮好的小馄饨泡泡似的漂在葱花点点的浓白高汤上,一只只溢满汁水。小馄饨的汤,乍看有点浑,是用文火熬制好久的骨头汤。传统的老汤是用猪骨、鸡架熬出来的。先喝一口汤,让五脏六腑都活泛起来,再舀一只馄饨送入口中,趁热小口咬开皮儿,稠滑的皮抿嘴即化,余下粉红的馅,带着肉的鲜香,在唇舌间酝漾,吃了个面酣耳热。
阿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笑道:“慢点吃,小心烫嘴,不够再添。”随即又转过头,对母亲说:“你女儿眼睛长得大大的,真可爱!”我们母女成了馄饨摊上的常客,习惯性地一边吃一边和阿婆闲聊。阿婆的命运颇为坎坷,她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成人,本以为可以享享清福了。孰料,儿子患上急病,撒手人寰,媳妇丢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匆匆改嫁。自此,抚养孙子的重担落在她身上。她每晚肩挑馄饨担走街串巷叫卖,小小的馄饨担挑起了祖孙俩全部的生计和希望。
很多年后,我回到家乡,惦记起泡泡馄饨,于是四处寻寻觅觅,发现了一家门面破破烂烂的小店。但懂行的人都晓得,这种街巷摊店的小吃,风味才更纯正。我叫了一碗,慢吞吞吃起来。忽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扭转头一看,一位白发的老婆婆端着碗,正冲着我微笑:“你还记得我吗?”我努力回忆,眉眼依稀有些熟悉,老婆婆嘴唇上一颗痣,让我脑海里灵光一现,这不就是当年馄饨摊上的阿婆吗?她的头发几乎全白,皱纹也更深。故人相逢,分外惊喜。我们一边吃馄饨一边闲聊,阿婆的孙子后来考了技校,在工厂当操作工。再后来,他娶了媳妇,他们的老屋在寸土寸金的地段上,现在靠着老屋的租金,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孙子对她很孝顺,除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还经常买东西孝敬她。
“这家馄饨好吃吗?”阿婆问我,“听说有大明星经常来吃。”我说:“没有婆婆当年做的好吃。”倒不是为了哄她老人家开心,这些年,我吃过的馄饨何止千百碗,但觉着滋味最鲜的还是当年阿婆馄饨担上的那一碗。
她眯着眼,颇有感慨地叹道:“老了,做不动喽!”或许是缘于这赖以营生的物什曾经为她带来的温饱恩泽,言辞之间,她对它始终怀有一种眷恋的情愫。回首过去的岁月,馄饨担留给她的,不只是记忆中的一个符号,更是生命中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而留给我的,却是一份永远也卸载不下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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