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货车重走养家路:我的父亲没有散文诗

作者: 林源

徐晴晴和父亲徐建国曾是“死对头”。在徐建国眼里,晴晴脾气又硬又犟,心眼小、不听劝,很不招人待见。

在晴晴看来,父亲好面子爱吹牛皮,做事大包大揽,整天捣鼓他的货车,大男子主义严重。父女俩互相看不上,见面就掐架——

变故:走入穷巷难掉头

2018年10月的一天,徐建国突然接到电话:“徐晴晴服用安眠药自杀了……”

1989年,徐晴晴出生在山东省汶上县一个农村家庭。2012年,晴晴大学毕业,考上了河南省商丘市一个乡镇的公务员,成为老徐家第一个国家干部。大家夸晴晴有出息,徐建国教子有方。父女间的矛盾也被这场喜事冲淡了。

几年后,晴晴结婚生女,却因过于要强的个性,跟丈夫和婆家人闹得一地鸡毛。离婚官司中,女儿被判给对方。晴晴需要支付35万元赔偿金,房子才能归她。

晴晴东挪西凑,可始终有5万元缺口,差点成了被执行人。父亲不知怎的听说了此事,抵押货车借来5万元,才没让晴晴留下“案底”。

之后,为了探望权和抚养费,晴晴借钱跟前夫又打起官司。流言蜚语、领导嫌弃、官司纠缠、债务缠身……晴晴从神经衰弱发展到抑郁。2018年10月的一天,她直接吃了过量的安眠药。

徐建国刘秀珍夫妇连夜包车赶去。经过一番抢救,晴晴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孩子没了,工作没奔头,活着不如死了好,干吗拦着我……”晴晴一把扯掉吊针,哭着冲医护人员吼叫。

刘秀珍流着眼泪压在晴晴身上,紧搂着她,阻止她:“你个傻妮子,你死了俺和恁爹咋活啊,你这是拿刀剜俺们的心。”“你死了,娃儿就没妈妈了……”女儿是晴晴的软肋,她没有再执拗,放弃了寻死念头。

出院后,父亲带晴晴回老家休养。

屋漏偏逢连夜雨,11月,母亲被诊断出子宫肌瘤,幸好是良性,早点做手术预后很好。手术费要三万块钱,这把一家人难倒了。之前支援晴晴买房买车,家底已经掏空,货运行业也不景气,父亲又当老板又当司机,才不过五十三岁的人,头发全白完了。

母亲知道病情后,决定放弃治疗:“都这把年纪了,我也活够了,别浪费钱了,把钱攒着留给孩子们,将来有个病灾也好有个防备……”母亲的一番话把晴晴又整哭了。

父亲狠狠心贱卖了贷款买的新货车,交了住院费。欠银行的十五万贷款,只能硬扛。母亲听说后,气得病情加重,脸色蜡黄,人瘦了一圈。

晴晴趴在母亲身上哭了,劝她接受手术。父亲也让她不用操心钱的事。母亲却反过来询问晴晴的身体状况,叮嘱她要按时吃饭服药。晴晴以“母亲不手术,她就不吃药”相威胁,母亲没了退路,只能同意手术。

晴晴没空再陷在“讨公道”的执念中,开始照顾母亲,料理家务。

上高中后,晴晴就没怎么在家待过,工作后更是和这个家绝缘了。一方面离家远工作确实忙,另一方面也是逃避见父亲。

在过去的晴晴眼中,只觉得父亲不靠谱,成天鼓捣货车,柴油车换新能源,大车换小车,跑三天长途,再倒腾两天短途,把本钱折腾没了,就找银行贷款,贷不出来再找各种小贷公司,要不就开信用卡,以卡养卡。

父亲不仅不中用,还好面子——当年晴晴考上公务员,父亲在家大摆三天宴席;晴晴上班在乡镇交通不便,父亲给她买了辆小车,说开车洋气;晴晴结婚买房,父亲掏出全部积蓄,坚持付了一半首付款,说不能在婆家面前丢人……

现在离婚了,人生按下暂停键,晴晴回到老家,再次和父母朝夕相处。

醒悟:重走父亲当年路

在病房里,母女俩聊了很多往事。

晴晴5岁生日时,家里给买了个童车。二姨家的表弟要抢去骑,晴晴坚决不同意。二姨父数落晴晴不懂事,说得挺难听。父亲和二姨父打起来,差点断了亲戚。大人和解后,晴晴气性大,多年不跟表弟一家说话。父亲反过来说晴晴“独”,晴晴连带着把父亲也恨上了。

大学时,晴晴敏感又要强,说话带刺,跟室友合不来,一气之下搬到校外租房住。父亲虽然给她支付了房租,但总是批评她要和同学搞好关系。晴晴很烦,索性放假也不回家。

大学报到时,父亲开着货车送晴晴,其他同学是家长开小车送去的,这让晴晴脸上没面,叮嘱父亲以后不许到学校看她。大学毕业,父亲花高价租了一辆奔驰车帮她搬运行李。

母亲还偷偷告诉晴晴,当年晴晴考上公务员,父亲满口说家里有钱,给她买了轿车,其实也是贷的款。父亲总是这么好面子。

他出生农村,从做苦力开始,开过小吃摊,做过搬运工,卖过水果,跑过出租,后来买了货车跑运输。

父亲是镇上第一个做玻璃装饰品生意的,一车玻璃制品不出乡镇,半天就能卖完。很快,许多人模仿,一条大街上最多时足有三十多家,做这行的收入断崖式下滑。

父亲不屑于搞恶意竞争,看着同行为争抢客户大打出手,他装载了满车的货品开始向外推销,很快就有了稳定的客户资源。

那时,同行都是三轮车载货,父亲贷款买了村里第一辆汽车,晴晴不满父亲“瞎折腾”。

母亲说,有一次邻居满载一三轮车货品上路,因躲避行人,急刹导致翻车,倾倒的货品将路人砸成重伤,赔了一笔不小的费用。邻居也在事故中砸伤大腿落下残疾,从此干不了重活。晴晴想,看来父亲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上小学前,晴晴跟着父亲跑过运输,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那时,货车停靠后,留晴晴在车上休息,父亲忙着搬运货物。到了中午,父亲准会带晴晴吃顿好的打牙祭。等上了小学,有独立意识后,父亲在她心里就变了样子。大男子主义,爱吹牛皮好说教,做事大包大揽,搭钱搭物却没讨到好。

亲友有难,向父亲借钱,父亲来者不拒,能帮的一定帮到位。怕伤了感情,父亲从不要求打借条,碰到烂账,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这次母亲生病住院,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

饶是如此,面对晴晴的埋怨,父亲也只是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哪有人会存心做老赖。

母亲病情稳定后,有一天晴晴看电视节目《重走长征路》后突发奇想,她决定重走一遍父亲跑运输的路线,找找当年父亲的感觉,权当是忆苦思甜。

晴晴提出外出兜风散心。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没有反对,只是反复确认车上和身上没有“危险物品”后才同意。上路前,母亲再三叮嘱晴晴保持手机畅通,方便她随时查岗。这一幕像极了当年读大学远行时的叮嘱。晴晴冲他们挥挥手,启动车辆升上车窗后,鼻子酸酸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凭借当年跟着父亲跑运输的记忆,晴晴开着车,沿着漫长的柏油路一路向东行驶。

路尽头是一家五金门店,是父亲的老客户,也是卸货的第一站,所以她记得很清楚。最初五金店是不做装饰画生意的,父亲当场给老板卸下半车玻璃画,让他试卖,啥时卖完啥时给钱。客户被父亲的一番诚意打动。尝到甜头后,他天天催着父亲送货,每次都会从饭店端菜款待父亲和晴晴。

现在五金店已经没了。打听得知,老板患病离世,家属去外地打工,店铺无人管理关门了。望着坍塌长满杂草的土墙,晴晴唏嘘不已。她给父亲发信息说了情况,叮嘱他要注意身体。父亲一如既往地只回了个“好”字。

晴晴开着车继续前行,车辆驶上坑洼的土路。颠簸的道路卷起尘土,像下了一场泥雨,晴晴停下车,擦拭干净后才继续赶路。闯过泥泞小道,车子来到一片玉米地,蔓延数十公里的绿纱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车辆和行人影子也见不到。

好在赶在天黑前,车子驶出了绿纱帐。

晴晴凭记忆,找到父亲的一个老主顾。听说是老徐的女儿,老客户热情地端茶递水,还强留她吃饭。老客户询问老徐身体状况,称老徐是个好人,做生意实诚,每回都是把货码好再走,还说老徐的命不孬,女儿是国家干部。

晴晴心里一暖,在看不到的地方,她是父亲的骄傲,是农家汉子的希望。

重生:强者含着泪奔跑

老主顾讲述了父亲的一件往事。

当年父亲带着母亲送玻璃,隔壁汽修店给轮胎充气,轮胎爆破,飞出的轮毂撞在父亲的货车上,车上的货品朝着母亲倒下来,父亲冲上前用身子扛住玻璃墙,但还是有玻璃倒下,砸晕母亲。碎裂的玻璃划伤了父亲的胳膊,鲜血喷溅出来。老主顾儿子送父亲去了乡镇卫生院,鲜血把汽车副驾驶坐垫染湿了。母亲经过短暂休息后恢复了意识。“当年可是一堵玻璃墙,要是完全砸身上,后果都不能想象……”

晴晴见过父亲右胳膊上的“蜈蚣伤疤”,晴晴问过但父亲没说原因,只说是不小心划的。

晴晴继续开车上路,遇上个交警查货车的,货车司机背心全湿,面露难色。晴晴也见过父亲的货车因为超载被交警扣下,要交罚款还得扣分。父亲蹲在地上抽闷烟,愁得一个壮汉没有还手之力。

在一处拐弯处,两辆半挂车相撞。救援人员锯开严重变形的驾驶室,从中扒出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看不出具体的伤口,嘴里鼻子里都在往外冒血,八成救不活了。眼前的惨相彻底击穿了晴晴,父亲开大货车的日子,这种危险无处不在,发生在哪个司机身上只是概率问题。

每天晚上,晴晴会打电话回家,每次都是母亲接,父亲偶尔插一两句叫她注意安全。这天,她特意要父亲接电话,但父女俩多年不交流,深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跟父亲跑车时,晚上过夜,父亲让晴晴在货车上休息,他去住乡村客栈。那个时候,晴晴还抱怨父亲偏心。等晴晴住进乡村客栈才真正明白了。房间狭小简陋充满异味,床铺潮湿,而且不隔音,左右房间做什么就像看现场直播。大热天的只有一个风扇,被蚊子叮咬得无法入睡。父亲住过的房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环境更没法想象。

晴晴捡好走的路线跑了半个月,走了不到父亲当年三分之一的路程。爬山坡过路坎,轮胎被扎了两次。中途遇到暴雨,车子熄火在隧道,差点被冲走,发动机进水大修了。

但父亲,却从未说过他在路上的那些意外和不易。他好像默默化解了一切。

丈量了父亲走过的路,晴晴的抑郁症不治而愈。她返回工作地,停止诉讼,托人说和,和前夫确定好女儿的探视时间。周围,有关晴晴的闲话没断过,她学着慢慢释怀。

为了早点还清债务,晴晴拼命压缩开支,三餐变成两餐,化妆品变成地摊货,轿车交给汽车租赁公司赚外快,回老家也不再坐高铁。

2021年11月,父亲突发心肌梗死,被送进县人民医院抢救。等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浑身插满管子,人处于昏睡状态。晴晴腿软得站不稳,扶着墙才走进病房。

医生说,病人晚来半个钟头就没命了,术后第一天是危险观察期,度过了才算安全。

晴晴守在床前没离过身,用毛巾小心擦拭父亲额头手臂。傍晚时,父亲醒来,开始“交代后事”。晴晴当场吓哭了:“爸,您不能这样,我们还有好多好日子没过呢,我还得跟着你去跑车呢……”父亲叹口气,道:“傻妮子!”

最终父亲度过了危险期,在医院观察了一个星期,确认没大碍后办了出院。

晴晴买了高档布料,带父亲去裁缝店,给他做了一件衣裳。这是她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父亲埋怨:“花这冤枉钱干啥,我一个出苦力的也穿不干净,不如把钱省下来给乐乐买个玩具。”晴晴没搭话,想着当年父亲没给她买新衣服,自己喋喋不休地抱怨……

2023年9月,父亲左腿疼得站不起来,送进医院检查是股骨头坏死,而且还查出贫血。父亲说了实话。他在建筑工地出苦力,一天要扛一吨重的水泥,只吃一顿两块五的午饭,一盘土豆丝一个馒头。听完,晴晴转身进了卫生间,许久才出来。洗了脸,眼睛红透了。

为了还债,晴晴这些年过得比父亲更粗糙。她在业余做网约车司机、外卖员、家教、保姆,后期学会视频剪辑技术,帮人拍摄短视频。

目睹这些,父亲未有评价,但看她的目光中,明显多了一些心疼和赞许。

晴晴又用一年时间通过建筑工程师资质考试,两年时间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到2024年5月,晴晴终于还清了全部外债96万。

2024年7月,晴晴辞职回了老家县城,进入一家律所做建筑工程律师。她按揭买了一套小公寓,把父亲母亲接过去住,方便照顾老人,还能享受天伦之乐,弥补当年失去的亲子时光。

经历苦难,走过泥泞,晴晴真正理解了父亲。他所有的粗糙和暴躁,只因他在拼命奔跑。而她也会奋力前行,为了肩上的重担,也为了重生的自己。

编辑/李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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